望春风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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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家,人员很简单,故事却很长。而且比起外婆家,他们更像我们自己家,父母参与更多,影响也更大。爷爷奶奶他俩都是二婚,爷爷头婚本是入赘女婿,原配奶奶生肺结核三十二岁早逝,爷爷带着三个孩子,又招来当时成了寡妇的奶奶一起过。

    奶奶进家门时,最小的二姑五岁,父亲十来岁已经上学读书,而大姑十二三岁去给原配奶奶的妹妹、我们叫小姨奶的家里带孩子。后面的说法就有出入了,到底是小姨奶强行带走大姑,造成爷爷家没人烧饭洗衣才招来奶奶,还是奶奶进门后大姑受不了,自己要跟着小姨奶去上海的,我一直没去考证过,因为父亲说的是他的记忆,而大姑告诉我的也是自己的记忆。反正二姑后来不仅没读书连饭都经常吃不饱,小时候看到奶奶就像老鼠见猫似地怕,也是大家公认的。父亲说,二姑吃饭时要先看眼奶奶,同意才敢伸手筷子夹,但凡脸色不好,就低头喝粥。父亲在家可以不用害怕,帮着二姑夹菜加饼。说起来父亲是家里唯一的男子嗣,他小时候还带着有铃铛的银项圈,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直到原配奶奶看病花光了家底,家庭成分也彻底从富农变为贫农。

    从我记事起爷爷就很老了,又瘦又矮,他在七十三岁时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又驼背,不过他生病恢复了以后,又活了十年,也有长寿基因。我家和爷爷家隔了几户人家,小时候经常和弟弟跑去找吃的,害得奶奶把吃的东西收起来东躲西藏,她叫弟弟小土匪。爷爷却舍得给我们吃,大姑从上海寄来得月饼,虽然藏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大部分进了我们孩子的肚子里。他自己养的鸭子,不知道是不是生病死了,他过两天就提着一只送给我们家,暑假里我们一连吃过几只,很香,他却自己舍不得吃。攒起来的鸭蛋,除了拿去街上卖点零钱,他就收着等市区的哥哥嫂子过节回来看他,总有一篮咸鸭蛋带回去,偶尔也会给我们几个尝尝。和母亲吵架后,大人不许我们再去爷爷家玩,见不到孩子的爷爷,就会在赶集回来的路上弯到我们家院外,扔进来几个酥瓜,或者青皮的菜瓜。我父母常年忙于工作家务,家里很少有蔬果的自由。

    其实我们家的老宅才是真正的老宅,是原配奶奶家留下的土地里最后一块。奶奶坚持和父亲分家时,带着爷爷住到隔几户人家的另一块宅基地上,搭了草棚安家,后来父母借钱帮他们造了三间土墙瓦面的房子。母亲说到处借钱,不然他们俩找到学校去告状儿子不赡养,庄上邻居面前到处宣传老了没人问。反正从记事到爷爷临终,都住在这三间房里,和外公的院子相比,这里逼仄、凌乱,房子的窗门小,房间里成日都黑乎乎的。

    母亲口中的后奶经常使坏,家里搞阴谋诡计外面破坏儿女名誉,病床上的哥哥却说,她哪敢。是的,她作为寡妇嫁给爷爷,扔下自己未成年的儿子,她还指望父亲母亲给她养老送终呢。有矛盾时,还记得爷爷站在家门口跳脚大骂,父亲隔着大门回敬,却没见奶奶。奶奶害怕弟弟翻她东西,却只敢到处塞着藏着,从没记得她动手打过我们俩。从姐姐背着弟弟送过去开始,一路上他又骂又踢不肯去,还扯着姐姐的头发,我跟着走在后面,我和弟弟都没上学要人看着,奶奶是那个人选,每到下午就拿出点好吃的哄我们上床睡觉。可能弟弟淘气实在吃不消,醒了还要到处翻东西,经常气得爷爷胡子翘着,作势要揍人,他一直留着花白山羊胡,头发却剃光。母亲说,每个月工资拿了要给他们钱的。

    后来我们都在外读书,奶奶生病了,暑假里她来我们家里,叫我找点零碎布料给她。我住校回家她常会炒些盐豆子给我带走,下晚自习就可以香香地充饥。母亲说,就会骗你们孩子。奶奶拿着布料,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一只手捂着半边额头,她说我头疼啊,我那时还以为是老人的常见病,或者像母亲说的,她是不愿下农田干活,装病。开学后,听说父亲母亲带她去镇上看医生,可能是严重的脑瘤,过段时间就回家了。母亲说,她自己的儿子都不管。再过段时间,我回家还去看她一次,一只眼睛已经瞎了,还有一只眼瞪得很大却说不了话,爷爷在给她梳头。母亲说,一只眼看不见还怕家里东西被偷了,整天看着。母亲还说,在镇上医院里,奶奶夜里叫着姐姐的名字。再后来,奶奶死了,用的是爷爷的寿材送走的。哥哥说,她一辈子也没享过福。我想,哥哥还给她和爷爷买过礼物,是她嘴里心里都自豪的大孙子,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给她买过一样东西。

    上海的大姑对奶奶却从没有怨言,她曾经叫奶奶帮忙带几个月孩子。母亲说奶奶回去时吃得白白胖胖,说大姑家生活条件好,就是怕被人卖了。我想奶奶的意思是上海人多,乡下人怕走丢了被人卖了也不知道。大姑对爷爷却是深恶痛绝,说爷爷本事没有一点光会骂人了,从小吃苦不算还挨打骂,我想她肯定是在家时不能指望爷爷,无奈之下跟着小姨奶一起来上海,可还是吃苦受累带大了好几个孩子,嫁给姑父后才算熬出头。这期间不管大姑结婚生孩子都靠自己,爷爷奶奶只是名义上的父母。大姑说,耳朵做手术时差点下不来手术台,娘家没有一个人在身边。是的,家里那么穷,连出门都不容易更别说来上海了。

    大姑痛恨爷爷,即便爷爷奶奶和母亲有矛盾,她总是痛斥自己的父亲,维护家里唯一的读书人,也是爷爷唯一的儿子。也有可能奶奶和母亲毕竟是后加入家庭的,大姑对待外人总是非常热心客气。父亲说,爷爷经常被大姑训得淌眼泪。可我还记得,每年的中秋节过年爷爷都会收到上海来的包裹和汇款单,大姑再记恨爷爷也没亏待他。艰苦的年代,爷爷带着父亲和哥哥来过上海,母亲带着弟弟来过上海,后来我也只身投奔上海,还不都是大姑在帮衬我们一家。

    爷爷七十三岁生过一场大病,家里都准备了寿材后事,大姑也赶回家,在爷爷好转后和二姑商量,自己出生活费,让二姑把爷爷接到她家照顾,因为父亲母亲的条件实在照顾不了老人。我想大姑肯定想让女儿照顾爷爷更周到些,而父亲坚决不同意,理由是儿子应当给父母养老,母亲说,二姑她自己还有公公要抚养。都是事实,可是没人同意先试试看,也没人征求爷爷的意见。最终兄妹姐弟三人经过长辈协调也没能达到一致,二姑坚定支持大姑,父亲却坚决反对,还痛斥二姑是为了拿钱。结果三人大吵,姐妹各往东西离开,和父亲不欢而散。

    事隔多年,在爷爷八十四岁离世的葬礼上,大姑没回来,二姑也请不来。父亲老了以后,我问过他,你替爷爷着想过吗,二姑照顾大姑出钱是不是他最想要的,而且也减轻我们家的负担,为什么不同意呢。他说那时候只知道儿子不养老人是忤逆不孝,害怕被人骂没面子。

    他确实后悔过。在奶奶刚走的时候,爷爷坐在桌边,含着眼泪和我们一起吃饭,父亲叫他以后不要单过,家里不多他一个人。可惜母亲的脾气爷爷也受不了,没多久又一个人分开吃了。夏天他自己腌制的咸菜里生了虫,他坐在水缸边一个一个挑掉,我叫他扔掉咸菜,他说晒晒还能吃。他的下巴旁边长个瘤子,指头大小,一直发炎,后来他为了省得去医院,自己用刀割了,居然也没出事。爷爷最后的日子里,我正好毕业在家没有方向,家里吃饭时就盛一碗让我送过去,他说没胃口,整天躺在床上,我听说他想吃豆腐,就在炉子上油煎了几块,还放点糖以为他会喜欢,结果他一块都吃不下。晚上,父亲从学校回家,总要在忙完家务,睡觉之前抽空去看看他,有一天我听说,爷爷和他谈了后事,没几天爷爷就走了,葬礼上一片混乱。嫂子跟着哥哥回来,在他灵前大哭起来,老太爷啊你怎么不看看重孙子再走啊。

    又过了几年,大姑好像退休以后,再回到老家,和父亲商量给爷爷做个新坟,水泥封土。可是印象中每年的清明节,只有父亲会准备些纸钱,提着铁锨,去给爷爷上坟烧纸除草,我们自己却没有去祭奠他的记忆。家里人忌讳死亡,也刻意隔离孩子,也有可能以前的清明没有假期,当地人并不看重。再后来听父母说,村里拆迁老坟地,造新公墓,他们说村里没几个人要进公墓。送哥哥去殡仪馆的路上,嫂子说让哥哥进老家的祖坟最好,我说老家哪还有祖坟。弟弟在这次返京路上先去村里送掉大金毛,给他一个开饭店的小伙伴,临走时去看了老宅,还去南花园印象中爷爷的坟地,爷爷奶奶什么都没了,视频里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

    比起我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既没有他们长寿,生活也没有他们安稳,更没有体面地完成各个子女的嫁娶,年老时也没有那么多子女伺候,他们的人生遗憾很多,而我对他们的记忆却持久而深刻,因为我们四兄妹是他们唯有的孙子孙女,他们已经尽心且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