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十字与炼金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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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地之一隅

    对于夏尔而言,今夜就是他曾经希冀的所有幸福的具象。

    自那次飞来横祸后,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这样年轻,这样充满朝气的艾蕾塔,更多的是憔悴和哀愁,便是笑容,也仿佛在眉宇间藏着挥之不去的阴影。

    可如今在他面前的却有所不同,如此温柔的笑,仿佛同他的记忆里,那位多年以前,和他共度他的童年的少女的面容重叠在了一起。那时候的她是一个被父亲抛弃,被母亲寄养在昔日好友家里的孤独的孩子,在一开始时只有应付了事的僵硬笑容,直到后来,那笑容才多了份心安,也多了份释怀。

    他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敞开心扉的笑颜,是在距原先的住宅不远的小山坡下,那盛放的百合花海中。白百合的清香混着少女发丝的芬芳,萦绕在他的指尖,徘徊在他的梦中,多年不曾淡去。

    回想起过往,让夏尔有些感慨,心不在焉地挥动着刀叉,却没发觉盘里空空如也。朱利安借此跟两个小女孩交头接耳,逗得她们窃笑不已。而身为新朋友的教士维克多,则因为正好是斋戒日的缘故,没能敞开怀来喝酒吃肉,大快朵颐,有些气闷。

    艾蕾塔对夏尔神游天外的状态颇觉有趣,就将多余的烤肉放到他的旁边。

    这时,两个女孩兴致高涨。姐姐对朱利安道:“朱利安哥哥,你能再表演一次那个吗?就是让各种颜色的小火苗在空中飞来飞去的那个!”

    教士微眯起双眼,夏尔顿时回过神来,艾蕾塔一时间欲言又止。

    朱利安淡然一笑。“没问题,本人朱利安诺·佐希莫斯,乐意为两位美丽的小姐效劳。”说着,还真单膝跪地行礼。

    安娜和索菲亚顿时觉得脸颊发烫。“朱利安哥哥今天好像比夏尔哥哥要帅呢。”妹妹索菲亚轻声呢喃。“不,还是夏尔哥哥更帅。”姐姐安娜坚持道。

    艾蕾塔与夏尔相视而笑。她发觉自己忽然间脑袋有些晕晕的,大概是因为朱利安在房间布置烟火所需的种种奇异粉末所导致的,夏尔见状,来到她的身边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得以靠着他。

    “去外边透透气吧。”夏尔在她的耳边呢喃细语。艾蕾塔含笑点点头。于是,两人相互依偎着往楼上的阳台走去。

    维克多对正在忙活的朱利安低声道:“你是故意的?”

    “最好在远征之前他们能确定彼此的心意,那样会少很多麻烦。”朱利安回答。

    “我可以为他们主持婚礼吗?这应该是个他能接受的礼物。”教士说道。

    “好主意,想不到你也会做点人事。”

    ※※※

    夜风轻轻抚过二人的脸颊,如母亲的手,有些清凉,又有些温暖。

    直到这时,夏尔才恍然明白,为何艾蕾塔今日如此会精心地为自己涂抹妆容。

    在月下,少女般的脸庞流转醉人的红晕,美丽但不显得过分鲜艳的红唇泛着晶莹的光泽。

    “艾蕾塔,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艾蕾塔瞬间用食指封住了他的嘴唇。“你那点心思可骗不了我。”

    夏尔无奈地点点头。

    “在回答你之前,我想知道——你们,非去不可吗?”

    夏尔深深地看着她,沉默许久才终于开口:“要想洗刷我父亲的污名,这是唯一的办法——圣城耶伦萨会赦免所有的罪。我知道,父亲没有罪,但他蒙受的恶名将不会再有人提起,这对现在的我来说足够了。而我建立的功业,将会帮我找到当年的真相和仇人,然后,我会制裁他们!”

    他本以为自己会失态地大吼大叫,可没有,仇恨之火已被他困在了内心深处,静待着从牢笼中走出的那天。

    又是一阵沉默。

    “我当然不会妨碍你,对我来说,罗兰先生和夫人早已同父母无异,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没等夏尔开口询问,沁人心脾的芬芳馥郁便占据了他的嗅觉的每一个角落。

    他仿佛就此融化在了如水温柔的夜色中。

    良久,唇分。二人的双唇间,一道晶莹剔透的丝线映着银月的清辉。

    艾蕾塔依偎在少年的怀里,这曾几何时还要在她的怀里哭泣的孩子,如今已是可以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要对你说的话,就是我的生日礼物。还有……”艾蕾塔轻咬夏尔的肩膀。“带上我,好吗?你们总该要个生火做饭的人吧?”

    ※※※

    在空无一物的庭院里,少年竭尽全力地挥舞着与他瘦削矮小的身形极不相称的巨大阔剑,鼓荡的气流席卷起地上的落叶与沙尘。

    钝得完全不像是把剑的阔剑的剑身上,鲜血似蠕虫般爬过。少年双手虎口已经开裂,血肉模糊。可少年似乎既未看见,也未知觉,只是倔强地坚持着,直到铁剑从再无一丝气力的双手里滑出,朝前方飞出,深深钉进墙壁里。

    这一次,他坚持了半个多小时——这是绝大多数正式受封的骑士都做不到的事——以重达七磅的巨剑,在马下全力挥砍如此之久的时间。

    但男孩的母亲却并未对此感到多少高兴。

    “若我也参加东征,我的功绩绝不逊于任何人。”少年呼斥仆人们端来清水为他清洗双手,敷上药膏。“手脚可真慢!一帮蠢材!”仆人们诚惶诚恐地低下头。

    美丽的妇人坚定地摇头拒绝:“你还是个孩子,没有人会听一个孩子的话。”

    “我能把他们所有人,所有人,都打得满地找牙!”少年低声发出不甘的怒吼,压抑着心里的怒火。

    “也没有人会听一个野种的话!”

    一个威严的男子的声音远远传来,在庭院中久久回荡。女人的脸色顿时刷白。她转身提起衣裙,盈盈施礼,恭敬而畏惧地退到一旁。

    “陛下,您来了。”

    一位身形魁梧,面容威严的男子走进众人的视线,斑白的些许两鬓并未夺去他年轻时的英俊,反而更显其气度非凡。此人正是不列隆尼亚国王,亨利二世。

    少年却对自己的父亲不管不顾,看也不看。

    “没听清我说的话吗?理查,没人会一个野种的话,尤其是个自命不凡的野种。”亨利二世走到墙边,看了眼插在墙上的阔剑,失望地摇头。“更何况,这个野种还只知蛮力,而不懂智慧。”

    少年理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可不觉得一个自始至终坚持觉得自己被戴了绿帽子的国王有什么能被人称道的智慧……”

    “理查!”王后喝止了自己儿子的不敬之言。

    国王走到理查身旁,摩挲着下巴的胡须,笑着道:“理查,你还不懂你母亲的意思吗?是,你是比那些人更有力量,但你却无法让他们信服,相反,你太过傲慢,太过冲动,也太过易怒,同时还口无遮拦,不懂得隐忍(这才是最关键的),而且,你还不知道如何去礼贤下士——你要是去当统帅,你的才华只会惹来别人的妒忌,而你的狂傲和暴躁,早晚有一天会将你送进地狱。”

    “在他们送我进地狱之前,我会先用我的剑把他们全部杀光,顺带一提,你也一样,父王。”少年的稚嫩的脸上带着阴狠的杀意,碧蓝色的高贵双眸直勾勾地瞪着那比自己高了大半截身子的男人。

    国王不以为意地嗤笑:“假如有成千上万的人想杀你呢?你还打算将他们悉数杀死吗?”

    少年顿时沉默了。他的父亲不留情面地接着道:“古时候确实是有这么一个君王,自以为靠恐怖和暴力便能统治众生——你在历史书上也应该学过,那人就是卡里古拉十一世,古罗穆尔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他最后是在排泄的时候被一个从粪坑里钻出来的刺客给杀了,脑袋被丢进屎尿堆里,这可不是什么体面的死法——我看也挺适合你的,小子。”

    理查恶狠狠地瞪着父亲,并无言语,却道尽了愤怒——走着瞧吧!

    待到少年理查离开后,亨利二世望了眼身后的妻子。“走吧。”他挽着妻子的胳膊,而她则将自己的肩膀与丈夫紧紧相贴。

    一间昏暗的、充满情欲气息的房间中。王后兼如今的诺瓦尔女公爵,正幸福地呻吟着。

    “你不止是个狠心的丈夫,还是个狠心的父亲。”王后双眼迷离,埋怨丈夫。“能坐视自己的女人在别人的床上寻欢作乐,还能像睁眼瞎一样把自己的骨肉至亲当作野种。”

    随即,她勉力起身,吻了一下丈夫刚毅的脸庞。“但就是这样的男人,让我实在难以自拔——亨利,你,或者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君临天下的,对吧?”

    “当然,仇恨会让他拼尽所有地想要超越我,践踏我,这是企图君临世间的帝王所必需的。”

    “这得多亏你啊,丽莎。”亨利笑道。“如果没有你,我们的计划便无法开始。以不列隆尼亚和法莱克相差不多的实力,要拿下远征统帅的位置,还真不容易——要组建足够稳定的远征军队,不列隆尼亚不可或缺,但如不是他们自觉亏欠于我,又岂会做出如此大的让步?”

    “教宗似乎说过你只是挂个名呢。”

    “那只是骗骗查理曼那头蠢猪罢了,我都把军队派过去了,谁会信我只是挂名——嘿嘿,不只是被自己自以为的恋人给骗了,还被自己自以为的多年好友给骗了,还真是可怜。”

    “说起来,你猜到了会有东征?”

    “从曼努斯那条丧家犬签订《塞里图索条约》的那天起,一切都已注定了——一味退让换不来永久的和平。”

    干脆利落地完事后,亨利起身穿衣。“我们的女儿,莉莉艾,什么时候回来了?在妙法之主的万象列岛上修行了那么多年,就算是头蠢驴也该有所成就了吧?”

    王后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不止如此,亨利,远远不止——她甚至还夺下鸦羽桂冠,并在智慧之泉饮下了天之甘露!”

    亨利二世闻言,强行压下心中的喜悦,淡然道:“那就好,她可是将来控制法莱克必不可少的一环。作为重修于好的表示,提议让两大王国联姻是件自然的事,就算是教宗也挑不出错处。”

    “那替身怎么办?教宗见过她,万一被识破了呢?跟随巫师修行咒法可是要被送上火刑架的!”王后有些慌张。

    “想来我们的女儿有办法解决,不过那个替身总归要消失的。装了这么久的公主,死也该值了——还是说,你不舍得?”

    王后没有回答,突然间,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亨利,莉莉艾和查理要多一个弟弟或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