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十字与炼金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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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前夜 下

    第二次决斗如期而至。将近日落时分的广场上再次人声鼎沸,人们也同先前一般,搬来桌椅板凳,不过比之上回人数更多,几乎挤占满了每一小块空地,时不时有木头同木头相撞的哐啷声。有人甚至为了不到三寸见方的小板砖似的空地而发生争执,以致大打出手,无论西穆罗神甫如何规劝都无济于事。

    无奈之下,神甫委托督察前来加以管束,但也只是杯水车薪,虽然镇民们多了几分克制,但眼神中的疯狂依旧掩盖不住,如乌云滚滚,雷电随时轰鸣。

    这一次,维克多和朱利安两人并未置身于人群之中,而是在广场周边的一幢民宅的二楼租了间小小的起居室,窗户大开,面向广场,可将下边发生的所有事情一览无余。

    住宅原本的主人遣来仆人为他们端茶倒水,二人欣然接受。

    维克多喝了一口红茶,先看了看下方正在广场中央严阵以待的水仙花骑士,和无所事事地摆弄着长剑的夏尔,而后又望向被一线残余的晖光染成淡紫色的天际,说了句不知所谓的话:“要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决斗吗?用得着多嘴一句吗?朱利安不明所以,但也不怎么想问他,搞不好他就是在故弄玄虚。

    朱利安不经意间随性地往别处瞟了一眼,无巧不成书的是,他看见了剑圣杜尔特那张惹他不快的面孔正露出更让他厌恶的怡然自得的表情。

    如果不是看在你是她的朋友的份上,我准会把你收拾一顿。朱利安心中郁闷难消,不禁又多喝了几杯茶,而且当做酒一般一饮而尽,但却对此浑然不觉。

    杜尔特大概是没看到他的,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的弟子身上,但那样的眼神……很难说是关心他的胜负或表现如何,而是一种近乎隔岸观火的漠然姿态,或是在戏院的观众席上随时准备发笑的姿态。

    他的老师从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无论她美丽的瞳孔里流转的思绪是喜是忧,都隐含着对他的期许。不知为何,朱利安有些可怜起下边的福莱弥希了。

    或许可以物尽其用……朱利安忽然灵光一闪,他粗略地瞧了瞧福莱弥希的长剑,想起了书上有所记载却因材料问题而始终无法进行的炼成。正好,我还没给夏尔送成年礼物呢。他志得意满地又喝了一杯茶。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此刻仿佛置身世界中心的两人,有些人神情紧张,身子不住颤抖,也有些人自以为胜券在握,欢快地吐气扬眉。

    福莱弥希看着夏尔,说道:“这次,依旧是决一死战,小鬼,你可得做好觉悟。”

    夏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瞥了眼自己手中已经褪去布裹的长剑。

    神甫再次庄严地宣誓:“在父神的光辉下,战士的荣耀与尊严不容亵渎,我将以神所赐予的公正——见证这一切!”

    众人为之高声欢呼。

    木锤敲落,决斗开始。

    银色的光华如闪电般掠过,一滴血如露珠坠地。

    转瞬间,一切尘埃落定。

    欢呼的声音戛然而止,全场静默,鸦雀无声。

    夏尔的剑定格在福莱弥希的喉前,刺破了他的皮肤,却未在深入半分。

    神甫刚刚落下又准备的手尴尬地凝滞在半空。他的脸上也是一片错愕。

    感受着刺破肌肤的冰冷与寒意,以及微小到难以觉察的刺痛,福莱弥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他手中的长剑已经出鞘,可却再没有挥动的机会。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重复这一念头,只觉得这该是一场噩梦,拼了命的想醒过来。

    “我要胜你,轻而易举。”

    这平淡无奇的话语将福莱弥希彻底敲醒。

    “我根本不需要任何诡计。”

    一瞬间,他好像隐约明白了些事情——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事物即将离他远去。

    “所以,你为何要构陷我?因为拒绝承认失败吗?这并非是骑士该有的行为。”

    窒息的感觉压迫着他的胸膛,哪怕没有看见,他也能感受到,来自他人充满恶意的注视。

    他们不敢发声,却以用眼神宣泄怒火。

    原来如此,一切是早已设计好的。福莱弥希懊悔不已,为这明显针对他却始终浑然不觉的诡计而感到愤怒。他最开始先是故意迟到,只为了消磨我的耐心,而后又故意示弱,挑起我的愤怒,之后在烟雾中暗施那些见不得光的下三路的伎俩拿下胜利,来彻底点燃我的愤怒,最终令我怒不可遏之下再约一场决斗,并让我对他轻视到极点,而他,则在众人面前装作无辜的样子——这在当时绝不会有人相信,可如今呢?

    人们只需回想一下先前,便能自以为清楚地认识到,所谓的水仙花骑士才是个骗子,甚至不惜污蔑对手。

    该死!他暗骂夏尔的无耻,怒火中烧的他想再度挥剑。哪怕抛却骑士的荣耀,也绝对要把这卑鄙小人给除掉!

    但在出剑前,却有一只宽厚的手压住了他的手腕,那是剑圣杜尔特的手。

    “闹够了吗?”杜尔特稀松平常地说道,像是在整治一个胡闹的小孩。一时间,福莱弥希涨红了脸。

    ※※※

    在福莱弥希二人走后,人们才恍然惊觉——他们之中,有不少人可是为了这场决斗而赌上了将近全部身家,而一败涂地,将让他们负债累累。于是,他们纷纷痛苦不堪地哀嚎,已经没了兴致去喝骂别人了。

    朱利安满意地看着下边的景象,却发现维克多始终望着远方的夜幕垂下的天空。

    他并不理会教士,起身后独自离开,在夜色中消失得不见踪影。

    维克多看着明亮的烛光,右手食指轻轻抚摸着太阳穴,仔细回想着过往的一幕幕景象,其中大多有查理曼的身影,他本来的岳父。他对他而言无异是贵人,甚至为了拉拢他而献上自己的女儿——伊莎贝蒂,仿佛是为了与他相遇而来到这世间的恋人。

    再会了。维克多悠然一笑。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永远不想和你再见,国王陛下。

    他斟满一杯酒,对着远方,徐徐倾倒。

    ※※※

    福莱弥希脚步颤颤巍巍地走在小巷中,师父的话语依旧在他的耳边回响。

    “我当然知道你是被污蔑的,但如此显眼的阴谋,为何看不出来?”

    他一下跌坐在地,竭尽全力倚着墙壁,却再度摔倒。

    “我教你剑术,不是为了教一个上窜下跳的猴子,也不是为了教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

    手中的剑亦如他的主人那般,仿佛失去了生命,再无光泽。

    “滚吧!我送你的剑也不需要还回来了,我不需要失败者的证明。不过,我教给你的剑术,却要毫无保留的还给我,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痛苦地趴到地上,压抑地嘶吼着,双手撕扯着胸膛的衣襟,四肢内错乱颠倒的筋骨失去彼此协调的能力,仿佛各自为战般,几如地狱中烈火煎熬的刑罚。

    他的一生就这样毁了。从今往后,他只能是社会的蠹虫,在曾经为他所鄙夷的污浊、腌臜、丑陋的世界里摸爬滚打,挣扎着寻觅、祈求那一线生机。

    “你想复仇吗?”一道冰冷的声音在他的头顶上方落下。他艰难、滞涩得如同牵丝偶般抬起头,竭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了一个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人,他的整张脸都蒙在阴影中,无法得见。

    “你是……”

    “一个魔鬼,当然,你也可称呼我为——

    “炼金术师。”

    ※※※

    教宗吹灭烛火,在他行将入睡时,一只乌鸦突然闯入了他的房中,带着一封装好的信笺。

    当初的不安再度侵袭他的心头,一时间,他竟然没有勇气去揭开这封信。

    该来的总会来。他劝告自己,随即打开了信,信中的内容简短,却足以掀起万丈狂澜:

    查理曼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