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到底仁不仁义？

    在扶苏看来，这个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不止是秦始皇，历史上的所有封建君主都是如此，所谓的仁义只不过是给百姓的麻醉剂，避免吸血吸得太狠遭到反噬，跳起来把王朝给推翻了。

    秦始皇自视甚高，功盖三皇五帝，非但不会这样做，而且还对这种低劣的手段深恶痛绝，这就是他要广施仁义的理由。

    这杀伤力可比在朝堂上怒斥大太多太多了，别说是骂两句，刺杀的人都是赶着趟，估计嬴政早都已经习惯了，搞不好一天没人弄他还浑身难受。

    但施行仁义这事就不一样，朝堂中即使有人敢想，也没有人敢去做，有人敢去做，也没有实权去做，博士宫就是最好的例子，现如今扶苏堂而皇之地去做，无异于给嬴政眼睛里揉沙子，而且这还不是一次性的，是可持续性的，短时间未必能够见效，拖得一久就是神仙来了也遭不住。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用来对付嬴政的方法，竟然真的有人当了真，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看着上方的栈道，他情不自禁地询问道。

    “此话怎讲？”

    “长公子可清楚劳役？”

    医者哭丧着那张干瘦的脸，仿佛并不知道眼前人的身份和自己宛若云泥，就像在和寻常人聊天似的，不仅没有回答问题，而且开口反问，竟有考量之意。

    好在扶苏并不在乎，反而因为注意到这一点，愈发觉得这个医者真的有什么大事要说，也认认真真地回答起来。

    “劳役是徭役的一种，黔首从十六岁开始，每年都要腾出一个月时间听从县，或者郡一级官府的调遣劳作，男人从事修缮城墙，铺路等重体力劳动，女人从事舂米，纺织等轻体力劳动，过程中需要自备粮食，吃官府的粮食也可以，但是每天需要交两钱，一直到六十岁结束，如果有爵位的话可以提前，每高一级便能提前一年，到第四级的不更及其以上，则不用服劳役。”

    “长公子可还漏了一条，要是官府征辟的时间正好是寒冷的冬天，那么只需要劳作半个月，就能够顶完全年的劳役，多么好的规定啊，一年也就二三十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医者苦笑着补充，最后脸色却是渐渐沉了下来，话锋也随之一转。

    “但规定是一码事，执行起来又是一码事，真正落实起来要复杂得多，就拿眼前的这倒霉家伙来说，今年春天被县上拉去修渠，正好修了一个月，夏天遇上盗贼伤人，当时事情就发生在身后，结果耳朵太背没有听到，直接走开，被县令罚了二甲，去年收成不好，没有存下多少钱，东拼西凑也交不够罚款，只能用劳役来顶，就又被县里拉去运输了两个月的木材，这好不容易缓下来，到了秋收的时节，又被县里通知，说去年修的木栈道塌了，又抓过来开始修，至今已经修了快两个月了，一年的时间有一半都在服劳役，地上的活基本没有时间去干，去年还有他儿子帮忙，今年他儿子去服兵役，得一年后才能回来，五十亩地基本上就靠儿媳打理，估计收成还不如去年了。”

    扶苏微微皱眉，脑海中跟着医者的话思索。

    春天修渠是正常的劳役，夏天是运气不好犯了罪，也可以理解。

    秦律规定欠官府的钱还不上就必须用劳役偿还，每干一天抵八个钱，吃官府饭的话抵六个钱。

    然而，这秋天修栈道就有问题了。

    正感觉到不对劲，就听医者开了口。

    “鄙人和这倒霉家伙一样，都是这江口县人士，每年都要来修这栈道，而且一年修得比一年时间长，今年已经连续修了三个月了！”

    如果说之前只是猜测，那么听到这句话，扶苏便彻底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秦律中还规定，徭役中修建的工程必须要保证一年的正常使用，如果在年内出现损毁，领头负责的官吏问罪，之前参加徭役的人要抓回来重新进行修缮，且不计入新的劳役时间。

    这条律令原本是为了防止偷工减料，一度在确保工程质量中起到了积极作用，让各种基建使用起来非常可靠，郑国渠，都江堰，便是其中比较有名的，也正是这一点，造就了秦国强大的后勤实力，使得秦国在东出的过程中游刃有余，常常能够和其他国家打消耗战，如长平之战和灭楚之战。

    然而今天的栈道却是不一样，每天都有大量运输队伍路过，上面的木材极其沉重，车辆经过后当时就在上面留下痕迹，这种肉眼可见的损伤时时刻刻都在增加，工程使用寿命急剧缩短，一旦出现损毁，就要让之前修栈道的人回来返工。

    今年返工，明年损毁，明年再返工，后年再损毁，再返工，损毁不停，返工不止，而每年又会派下新的劳役，如果还是修栈道，那第二年又要返工，如此不断地叠加，只需要短短十二年，就会变成全年劳役。

    保境安民的秦法，在这一刻变成了杀人的屠刀，实际上用不了十二年，只需要六年，劳役时间超过半年，甚至是更短，就足以让一个人失去活路，眼前地上躺着的这个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其瞪得巨大的眼睛，以及最后断气时的祈求眼神，扶苏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失足掉下来的，而是主动从上面跳下来的。

    “你们都是这样？”

    一眼扫过，不等听到那些服役者的回答，只是看着他们的痛苦的表情，他的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好，你们想要的仁义，我今天就给你们！”

    随手抹过死者面庞，把眼睛合上以后，他转身夺过一把斧头，大踏步跨上通往上方的架子。

    来到修缮栈道的地方，他高高抡起斧头，全力砍向那些支撑的木头和连接的绳索，一时间木屑翻飞，施工的材料哗啦啦地往下掉。

    但就在他砍掉一根支柱，准备继续砍第二根的时候，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怒吼。

    “何方刁民，竟敢损毁栈道，若不停手，本公子就要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