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之日:帝国的亡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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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智慧

    “啊,您起床了,莫桑洛伊先生。”

    漂亮的侍女微笑着给他呈上一个托盘,莫桑洛伊欠身示意对方放在门口的小圆桌上就好。对的,莫桑洛伊,他的新名字。他很久没有在这样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迎接一个清爽的早晨了:在富丽堂皇的王宫里,他被父亲软禁在一个有些逼仄的房间里;在风景如画的彩虹瀑布城,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藏身在一个三步见方的小屋之中。他慢慢踱步到阳台上,昨天的对话历历在目,彼时悬着的心让他没能够好好欣赏眼前的景致,较王宫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整座缇斯庄园被高耸的围墙环抱,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座黄金灯柱。灯柱上擎着一簇旺盛的、似乎永远都不会熄灭的火苗,在阳光的照射下澄澈透亮。庄园的大门是一扇对开的灰烬岩大门,只有夜晚才会关上,每天早晨,四个身材魁梧的男仆就会拨动门下的轮毂,将大门打开,好让耶里接受灰岩岛民的请愿。正对着庄园大门是一条通向宅邸正门的石板路,石板路的中间是一座三人高的喷泉,在蔚蓝色的西海上,唯独这座著名的缇斯庄园里有着清澈透明的池水。每一人高的位置都有一个石盆,用以盛接喷出的泉水,三个石盆从上至下依次更大。溢出的泉水顺着石板路上凿出的细小水渠流进两侧的花园里。花园里种满了莫桑洛伊从未见过的花种,其中有一种奶白色的、四片叶子的小花,他曾在母亲的床头见过小小的一枝,可想而知它们有多名贵。侍女说,花园只是耶里每年花费最少的部分,他对园艺毫无兴趣,只不过管家应他的要求,将他的花园打造成符合他身价的样子。庄园正门的两侧各有一条宽敞的廊道,支撑廊道的每根石柱的底座都嵌了一颗蓝宝石,两条廊道紧贴围墙,在廊道的任何一处停留,都能欣赏到被精心修缮过的花园。廊道交汇的地方是通向宅邸正门的台阶——这是一座堪称宫殿的房子,房子的穹顶之上擎着一颗莫桑洛伊此生见过的最大的黑金石。整座宅邸一共四层,有超过十间卧房、三个正厅、两个餐厅、三个宴会厅、五间书房,以及众多未经耶里允许,不得入内的房间。

    莫桑洛伊住在离花园最近、最精致的一间客房里。他在房间里看到的每件家具都镶上了黄金:他的床沿使用黄金固定的,桌子的四条桌腿上缠绕着四条黄金雕成、盘旋向上的巨龙,他此刻所在的阳台上,连扶手都是黄金铸成的。床头的墙面上挂着巨大的装饰画,画的是一位赤裸上身的少女,正在为一朵鲜花浇水,画框也是黄金铸成的。

    莫桑洛伊静静地伫立在阳台上,此刻关于他“能否活到明天”的恐慌已烟消云散,只能作为一些小小的疑虑散落在他心头,在某一些细碎的瞬间被想起来,宛如花园中难以寻觅的几颗石子。他没有在沉思什么,经过漫长的一觉,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被终身软禁在这座比王宫更奢侈,也更自由的庄园里,他对国王的宝座毫无兴趣,也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希望渺茫。他拥有的是一种无所挂念的解脱感。艾伦·朗需要布下天罗地网才能染指西海,他还要涉险西海的大风大浪才能登陆灰岩岛,他要突破灰岩岛迷宫一般的道路才能找到这座庄园,他要攻下这座堡垒一样的庄园才能找到自己。是的,莫桑洛伊觉得自己无需再对死亡感到恐惧,但放下了这种惊恐的执念,他能感觉到的只有空虚,仿佛自己在某种糟糕的情绪中一再地坠落、坠落、坠落,终于抬头寻求解脱的时候,发现自己深陷身陷囹圄。

    “莫桑洛伊先生?”传来侍女的敲门声。

    “我在。”

    “耶里大人邀请您吃完早餐之后到他的书房与他见面。”

    “好的,我会尽快。”

    “不用着急,耶里大人一整天都会在书房里。”

    “他的书房在哪里?”

    “马耶洛管家会在您的房间门口等候,他会领您过去的。”

    “好的,谢谢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该怎么称呼你?”

    他并没有等到回答,就听见了侍女离开的脚步声。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只有他们保持不停息地劳作,这座庄园才能有条不紊地运行下去。与宫廷的区别在于,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沉醉在自己的工作中,仿佛知道自己如果疏忽怠慢,就会被耶里赶出庄园,用更年轻而努力的新人取代他们;而宫廷的佣人总是在走廊的拐角处交头接耳,聊着哪位大人的儿子迎娶了哪位大人的女儿,人们说西格蒙·乔养了一帮不学无术的弄臣,每天的任务就只有把国王哄开心。

    马耶洛的确等在门口,门口的小圆桌上摆放着精致的早餐,但莫桑洛伊并没有什么胃口,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吃,示意管家把他带去耶里的书房。

    莫桑洛伊的房间在宅邸二楼的最边上,他们不紧不慢地穿过宽敞的过道,在此期间,莫桑洛伊才细细地打量起这座比宫殿更华丽的宅邸:与大门相对的是一面延伸到穹顶的水晶窗,被四个偌大的中庭等分成四个楼层,水晶窗的两侧是不同的房间,每个房间的门统一开向过道,从正门看去,更像某个国王的藏书阁,而非海上领主的宫殿。过道的墙壁上每隔几步都挂着一幅画作,主题大多关于性、智慧、财富——裸体的少女、闭眼沉思的学士、坐在黄金堆里的男人。画布上散发着一股香料的气味,让莫桑洛伊感到精神振奋。

    马耶洛带他到三楼尽头的一处房间停下来,然后敲了敲门,耶里熟悉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进。”随后马耶洛为莫桑洛伊开门,向耶里欠了欠身,就关上门离开了。

    莫桑洛伊快速环顾了一下耶里的书房,惊叹之余他不免也感到失落,耶里的这间书房足够让一整个王室在这里举办家庭宴会,而莫桑洛伊在洛兰王宫的书房兴许连这儿的一半都不到。耶里有一张像床一样大的书桌,背后的高墙被一整件书柜取代,角落里、窗沿下、门背后,除了用红毯铺出的步道以外,目力所及的地方都井然有序地堆满了书籍。每一摞书都一尘不染,整洁如新,这说明耶里的仆人勤于打扫,或者他读书的频次远比他看上去要多得多。

    “欢迎来到舍间,莫桑洛伊。你不介意我从现在开始叫你莫桑洛伊吧。”

    “当然不。这是你的房间吗?”莫桑洛伊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如果你是问我是不是把这里当作我的卧室,那么我会说是的。阅读使我愉悦,莫桑洛伊。”

    “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只是个商人。”

    “‘只是个商人。’起初是的。你从巨石港来,应该能看到在阴沟里挣扎的贱民,只成为一个商人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但贱民们会拥抱在一起取暖,分享那些廉价易得的东西,他们有不值钱的道德和自尊,他们不明白,在这片大海上,每个人的生命都可以换算成筹码,想要黄金太简单了,出卖朋友、亲人、爱人就可以。但有些东西是无法通过出卖他们得到的,比如地位、名声、智慧。一个人在得到了黄金之后,就会需要这些东西,因为他不愿意一辈子背上骗子的罪名。”

    “你是说,你现在声名显赫。”莫桑洛伊看着他,“恕我冒昧,可是我在港口没有听说过你的传闻,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自己的美名传送到更远的地方去的,对吗?”

    “可他们都知道灰岩岛,是吗?”莫桑洛伊点点头,耶里继续说,“地位也好,名声也好,智慧也好,无法交换成黄金的财富,都是可以分享,并且应该用来分享的财富。灰岩岛上的人们会以为大家是因为我才了解灰岩岛的,这能够让我受到他们的尊敬和爱戴,我只需要适当地对他们慷慨解囊,聆听他们的抱怨,就能让他们对我众人不二;而灰岩岛之外的人们会以为它本身就很富有,他们会对这里充满向往,会满心欢喜地投奔我的庄园,也让所有的海盗争先恐后地向我进贡、与我做生意。如果他足够有本事,自然能够找到耶里·狄戈耶里;如果他连认识我的能力也没有,我又何必大张旗鼓地让他知道我叫耶里呢?”

    莫桑洛伊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他想着,如果耶里是国王的朝臣,父亲是不是可以避免如此惨淡的下场。而这样一位颇有见地的领主,为什么会和伊里莫这样粗鲁的海盗成为形影不离的好友。

    “你或许在想,我看起来比你父亲的那些弄臣要聪明得多,为什么会和一个臭名昭著的海盗来往?”

    “港口的人们都说,‘宁可被海妖吃掉,也别上伊里莫的船。’”莫桑洛伊停顿了一会儿,“与那样的海盗来往,不会败坏灰岩岛的名声吗?”

    耶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摘下眼镜,静静地端详着莫桑洛伊,似乎生怕自己错过那张一尘不染的面孔上任何一个稍纵即逝的表情:王子有平坦的额头、瘦削但精致的脸庞,浓密的眉毛微微向下耷拉着,鼻梁修长挺拔,嘴角总是蠕动着,看起来像是要说什么,但总是欲言又止。作为平民,他看起来过于白净;作为王室,他看起来又过于孱弱了。他既缺少一个优秀的国王所需要的果决、胸怀、气魄,也不具备一个坏国王需要的傲慢、残酷、狡猾。他像是经历过一些深切的灾难似的,但作为一国的王子、未来的国王,即便西格蒙·乔再嫌弃他无能,又怎么会对他真正狠下毒手。他每时每刻都在阴郁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不时地把目光聚焦在某个瓶子、某幅画,或者某块地板上。他的表情从来不会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也不会透露出别的情绪,譬如快乐、兴奋,耶里见过一些这样特征的人,他们通常有强烈的信仰,或是深邃的思想,通常是长者或者导师,通常对于自己的生命没有困惑,反而总是引导他人走出歧途。但在他的身上,耶里看不到这些东西,那对麻木的眼睛里或许闪烁过某种瞬间的智慧,但那也几近渺茫,大多数人只会把它当作蠢材的灵光乍现。

    “你多大了?”

    “三十一岁。”

    “告诉我,莫桑洛伊,”耶里问道,“过去的三十一年,你是不是一直待在西格蒙·乔的宫殿里?”

    “是的。”

    “你觉得宫廷里的人们怎么样?”

    “怎么样?你指的是哪一方面?我……我说不出来。”

    “那我试着回答一下这个问题,”他似乎感到自己的脸太过僵硬,于是舒展了一下眉毛,“他们千篇一律,没有特点,大多板着一张阿谀奉承的脸。他们巧舌如簧,国王晨间和夜晚穿着相同的衣服,他们却能用完全不同的溢美之辞称赞国王的英姿。你的书籍明明全都被你的父亲封存,他们却能歌颂你的智慧、讴歌你的才华。他们小心翼翼地敛财,与商人、弄臣沆瀣一气,收买亲信,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从仆人的口中探听消息。他们会在盛大的节日和宴会上赠送给你相同的礼物,因为他们打探到的消息来自同一个侍女。他们送给你的器具全都是‘世间只此一件’,他们送给你的衣服都是合身的,为你写作的篇章都是同一种文体。他们不断为你、为你的父亲引荐各种各样的美女——女儿、亲友的女儿、养女、妹妹,为的是讨你的欢心,与王室联姻。你但凡举起一个指头,他们就会俯首听命。你表示口渴了,千百杯玉露琼酿就会送到你的面前。”

    “是的,他们都是这样的。可这跟伊里莫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王子。”耶里说,“你见过了太多一样的人,就会习惯性地将人划进统一的类别中,用简洁的词汇定义他们——谄媚、贪婪、没有底线。就像海盗都是作恶多端的亡命之徒,海民就会将他们划进‘恶人’的行列中,伊里莫与其他海盗只是‘更恶的人’与‘恶人’的区别。这会让你忽略不同的人之间的区别,那些展现在你面前的恶劣行径,也许是通过某种出类拔萃的能力才达到的。比如进献给你的诸多华丽且相似的服饰中,大多数都是布料上好、做工粗糙的下等品,但某个弄臣的礼物或许真的出自某位闻名遐迩的裁缝,他们是相识已久的朋友、挚友、亲人;献给你母亲的鲜花中,或许有一束真的来自遥远的、特定时期的彩虹瀑布城,这表示献礼的那位弄臣虽然是为了达成丑恶的目的,但他能够拿出恒久的决心,出众的毅力。很多时候,我们不能保证自己的身边都是那些‘好人’,我们只需要把他们的能力引导向一个有价值的目的。

    “至于伊里莫——进来,”马耶洛端着两杯香气四溢的酒走进来,端到莫桑洛伊面前,然后把另一杯放到耶里的桌上,又快步退了出去。耶里抿了一口,继续说道,“至于伊里莫,他为灰岩岛带来了财富,为我的庄园带来了新的血液,而背负恶名的只是他与他的水手,对我而言,对灰岩岛而言,又有什么损失呢?尝尝来自瓦西比的美酒吧,我的朋友,有人说它的味道像落日余晖一样美丽。”

    莫桑洛伊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在他读过的、为数不多的关于西海的文章里,洛雅的学士总是把这里描述成一个充满罪恶、野蛮、无耻交易的法外之地,人们通过背叛、杀戮来吞并别人的财产。而耶里却展现出了一种属于学士的智慧、一种他所未曾想过的智慧,或许正是如此,灰岩岛才能获得西海独一无二的财富和繁荣。他尝了一口来自瓦西比的美酒,酒液轻巧地划进他的喉咙,然后一股温热的暖流回荡在他的唇齿间,像日暮时分鱼跃而出的游鱼,被饱满的、斡旋在海平面上的夕阳照射了许久留下的温度,回甘的瞬间伴随着一阵阵青草的香气。

    “那伊里莫呢?你不害怕伊里莫知道了你对他的这些看法吗?”

    “他一直都知道,莫桑洛伊。”耶里不以为然地努了努嘴,“我觉得他肮脏、卑鄙、作恶多端,他觉得我伪善、虚假、蛊惑人心,这些有损彼此名誉的看法,我们互相都知道。你要分清楚一件事,我与他不是朋友、伙伴、兄弟,而是盟友,朋友会认同你、伙伴会陪伴你、兄弟会支持你,但是盟友存在的目的有且仅有一个,就是通过行动为彼此带来价值。我是群岛中最富有的领主,他是大海上最强大的海盗。我们都很清楚,如果不和彼此合作,那么就会将一个价值连城的盟友拱手让给自己的竞争对手。至于那些来自盟友的评价则无关紧要,让这些口舌之争耽误了我们的合作,才是蠢材的行为。他在大海上生存了如此之久,要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法则。”

    “好吧。”短暂的沉默。“你把我叫来,应该不是为了聊这些事情的吧。”

    “当然。”耶里站起来,慢慢地踱到窗前,“你打算做什么呢,莫桑洛伊?”

    “什么?”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他犀利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窗外,“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份工作,他们对待它甚至像对待自己的事业和信仰那样虔诚。我喜欢这种氛围,能够保证我周围的一切都是在围绕着某种规则、某种秩序地运作着,所以我希望你有一份自己的工作,或者值得你忙碌的事情。我可以把你安排到我庄园的任何一个角落,或者灰岩岛的任何一个角落,只要你愿意。”

    “我,我还没考虑过这样的事情。”莫桑洛伊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回答过于敷衍,“我是说,我还没有时间考虑。”

    “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他转过头来,看着莫桑洛伊,“在你进门之后的寒暄,都是为了让你知道我不仅仅是一个有钱的商人,我想此时此刻你的脑子里或许会把我与一个阴险的政治家混为一谈,但至少你意识到了,在这里我是一个拥有才能与智慧的独裁者,所以我的建议你最好仔细地聆听:这座宅子里一共有五间书房,我可以把这五间书房全权交给你,你必须保证我的藏书是干净的、整齐的,在我任何一次突然造访我的书房时,我不喜欢看到散开的书页和纸屑。你可以随意翻阅我的藏书,我不会像你的父亲一样封锁它们,希望你能够从中获得在洛兰得不到的东西。”

    “洛兰得不到的东西?”

    “当然。”

    “比如什么?”

    耶里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迈着他畸形的步伐,走到桌前。莫桑洛伊发现,耶里有一种能力,即便他迈着如此荒唐可笑的步伐,他脸上的表情和眼神依然能够让周遭的观众不敢耻笑他,甚至会觉得他的走路姿势与常人没有什么两样。这个身材矮小的西海人操着一口流利的通用语,说话的声音沙哑,不时掺杂着一些奇怪的音调,他的重音总是沉闷有力,像被砍钝的刀子锤击在地面上,发出让骨骼阵痛的巨响。

    “莫桑洛伊,我的朋友,如果你是国王,你认为洛雅的子民如何?”

    “我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情,我不愿意成为国王。”

    “但如果没有艾伦·朗,你就会成为洛雅的新王。告诉我,你认为洛雅的子民如何?”

    “没有艾伦·朗,也会有艾伦·雷格朗,会有艾伦·亚丁。终会有一个人扛起反抗的旗帜,推倒我的家族,腐败的王国终将覆灭的,这是宿命。”莫桑洛伊说“我的家族”的时候,表情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耶里隐约觉得,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期待着西格蒙·乔成为一个更受人爱戴的国王,他能在子民的掌声中继承父亲的王位。而随着西格蒙·乔在“暴君”的深渊中越陷越深,他美好的幻想也随之陨落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憎恨、反感、懊悔,和无能为力。是的,这对他来说不公平。西格蒙·乔背负的骂名,有一半迁怒到他的身上,他不过是流着一个残暴的国王的血液,竟然要被如此对待。“我认为,洛雅的子民很可怜。”

    “因为他们遇到了一个残忍的国王?”

    “是的。”

    耶里笑了笑,“可怜是因为不幸,不是因为人本身。面对不幸的时候,不逃避也不反抗,不挣扎也不解脱,任由自己沉沦在灾祸里的人,我认为他们很愚昧。”

    “你指望一些手无寸铁的民众起来反抗吗?”

    “我指望吗?难道不是人们期待着有一个艾伦·朗,或者艾伦·亚丁站出来,带领他们反抗吗?但他们不会的,莫桑洛伊,我的朋友,你并不了解人性。一个寻常人家的父母,一边期待着南方的贵族来带领他们脱离苦难,一边又把自己的儿女送进王宫,祈祷他们成为西格蒙·乔的宠臣,大军压境的时候他们跪地求饶,暴君屠杀民众的时候他们列队等待斩首。他们不会逃跑、不会反抗、不会声辩,他们可以井然有序地端坐在刑场周围,看着罪犯被斩首拍手叫好,但他们不会站出来成为刽子手,他们只会躲在阴暗潮湿的小木屋里,睁着恐惧的眼睛,坐看这个世界变得一片混乱。

    “艾伦·朗的出现,不过就是一个偶然得不能再偶然的巧合,没有艾伦·朗,你就会理所当然地成为下一任国王,当然,在民众的谩骂和鄙夷声中。他们会指责你身体里流淌着罪恶的血液,你要花十年、二十年,乃至更久的时间更正父辈犯下的错误,让民众对你改观,对你感恩戴德,让后世来讴歌你,你熬得到那个时候吗?你拥有这样的才能吗?我不知道,或许你自己也不确定。或许你有,但或许没等到那个时候,艾伦·朗出现了。”

    莫桑洛伊没有回答。

    “回到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洛兰得不到的东西是什么’,用一个我喜欢的词语,叫做智慧。我的朋友,莫桑洛伊。洛兰高耸入云的城墙会让每一个身在其中的国王盲目,他们以为自己治国有方,民众爱戴他们,敬仰他们,甚至在广场上为他们立起雕像。那些家族的继任者,他们继承的王冠上刻满了他们先辈的名字,他们一生都笼罩在这样的阴影之下,有些人被逼疯了,有些人被压垮了;至于那些重压之下半道起义的勇士,为了作出励精图治、变革的表率,常常会犯下一些不可挽回的大错。”

    “你是说,艾伦·朗会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他已经这么做了,我的朋友,”耶里笑道,“他邀请了阿加隆城参加他的议会,继‘魔王’科林斯·劳伦斯之后的三百余年里,这是第一次有国王斗胆邀请炼金术士来参加他的议会。”

    “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错误。”莫桑洛伊反驳道。

    “亲爱的莫桑洛伊,你知道一一六年发生了什么事吗?”

    “科林斯·劳伦斯继位,在议会上邀请到来的炼金术士迪翁西斯表演炼金术。被迪翁西斯拒绝了。”

    “不错,那你应该还知晓科林斯·劳伦斯要求用他的两个侍从作为活祭品。被迪翁西斯拒绝了。”

    “是的,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一一七年发生了什么?”

    莫桑洛伊沉思了一会儿,“科林斯处死了他的姑姑芙蓉。”

    “原因呢?”

    “我不知道。”

    “继续,三年之后发生的事情呢?”

    “将军卡隆·坦塔里昂、大学士梅伦·里昂去世。”

    “自此一直到七年后,林德·米德林奇继位期间,洛兰没有大学士和将军,对吗?”

    莫桑洛伊想了想说:“是的。”

    “整个七年间,没有大学士来记录王国的历史,没有将军管理宫廷的军政,不奇怪吗?”他停顿了一会儿,见莫桑洛伊没有回应,便露出一副狡黠的笑容,继续说道,“那段历史是王国的耻辱,我亲爱的朋友。”

    “什么?”

    “记录下那段历史的学士叫做昂列提翁,他的手稿印有大学士的才有的国印,所以具有绝对的公信力。人们认为他在记录完这段历史后潜进了大学士空荡荡的怀想厅,盖上了国印,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段历史是真实存在的。根据他的记载,一一三年,‘仁王’乔治·劳伦斯的身体依然十分健康,他甚至想要到北境前线政府部落的巨人,个中原因是当时每年前来参与议会的炼金术士卡塔西斯一直在为他提供长生不老的秘药,并暗中使用侍从作为活祭品。这件事情不胫而走,于是在一一五年,阿加隆城的十二位神官改派前往洛兰的炼金术士为迪翁西斯,乔治一样打算买通迪翁西斯为自己提供不老之术,但迪翁西斯受到科林斯的蛊惑,在提供给乔治的炼金秘药中投毒,让他的身体急转直下,在一一六年迅速病逝。

    “科林斯几乎买通了身边所有人来支持他继位,包括与自己通奸的、乔治的妹妹、自己的姑姑——芙蓉·劳伦斯。让科林斯没想到的是,迪翁西斯爽快答应自己要求的原因,就是芙蓉与迪翁西斯之间还有私通。这件事情败露之后,在一一六年的议会上,科林斯恼羞成怒,当众要求迪翁西斯表演以侍从作为活祭品的炼金术,众人都以为科林斯疯了,但迪翁西斯和阿加隆城都知道,这是科林斯的威胁,要将炼金术士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为国王使用活人祭品一事公之于众。

    “但科林斯也明白,如果炼金术士的秘密败露,自己害死父亲的事实也将会被世人知晓,所以在议会结束之后,他迅速召见了迪翁西斯,并与神官达成了协议:他会在一年之内革除大学士梅伦·里昂和将军卡隆·坦塔里昂,将王国交给阿加隆城的神官代管;作为交换,炼金术士要保证洛兰的和平,不能透露出与国王的交易,为科林斯提供永生的秘药,并且不能出现在王国的土地上。炼金术士答应了这个要求,自此之后,‘魔王’都只是炼金术士代管王国的工具,没有任何的实权。

    “一二二年,芙蓉的情夫康斯坦斯·米德林奇刺杀了科林斯,发现了他与炼金术士的地下交易,于是长达五年的时间里,他都在争取与炼金术士的和解协议。最终,这件事情以‘科林斯·劳伦斯得了失心疯,惹怒阿加隆城’收尾。洛兰也与阿加隆城不再往来。”

    耶里走向书柜的某个角落,拣出一本厚实的册子,像其他所有的书籍一样,一尘不染,“昂列提翁的手稿中,他将炼金术士称为‘帝国的亡语’,是王国绝对不能触碰的民族。”

    “那,”莫桑洛伊说,“那你也不能就此推测结果一定是坏的,也许艾伦·朗有自己的万全之策。”

    “说真的,你让我很惊讶,他是你的杀父仇人、让你亡国的罪魁祸首,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辩护,”但在耶里的目光中却没有任何的惊喜,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莫桑洛伊,仿佛要洞穿他的其他想法,但那又一次地让他失望了——他希望在年轻人的眼中看到智慧、城府、谨慎,他希望他对艾伦·朗的辩护是有目的、有顾虑的,可是他只能看到一双单纯、质朴的眼睛,或许还有一些不成熟的正直。或许他并不是个可塑之才。

    “他是我的敌人,但不是王国的敌人,我分得清。”

    “仁慈是一种品质,但未必是一种优秀的品质。我们还是聊回之前的话题,莫桑洛伊,”耶里慢慢地向门口走去,“我把我的书房交给你,在你住在这里的期间,我希望看到你身上的变化:变得智慧、深沉、聪颖都可以——至于我的书籍,我希望它们始终光洁如新。”

    “另外,”他打开房门,莫桑洛伊惊讶地看到,马耶洛仍然毕恭毕敬地站在书房的大门外,“马耶洛从今天起就是你的个人管家,除了你自己负责的书房之外,涉及你起居的一切,他都会听从你的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