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之日:帝国的亡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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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冰壁

    逝者如风,如夜,如凛冬。

    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蓝河的那一边是盎然的草地和树林,还有鲜花。而在蓝河的另一边,是皑皑的雪,还有环抱着这一片土地的、无法攀援的永恒冰壁。

    千年以来,不曾有人提及这片土地,不曾铭记。

    祖辈们称之为诅咒。蓝河经过河岸的坚冰顺流而下,人们无法耕作,寒风笼罩,日光惨淡。蓝河每三次汛期,晴阳会眷顾这里一次。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人们要担心融化的雪地坍塌,冰屋颓倒。这里没有牲畜和马匹,孩子们从不幻想成为骑士。若有孩童怀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也会被父母狠狠地打骂。

    人们敲下冰块凿成鱼叉,定期到蓝河边捕鱼为生。生吃是习惯,只有族长和大英雄才有资格使用远古的秘术——夜火,即使在冰冷贫瘠的土地上,夜火也能熊熊燃烧。冬之子的族长已经老态龙钟,而大英雄只在传说里才会出现,传说他们带领永冬之地的子嗣离开这片寸草不生的地方,去向蓝河的另一边寻找生命。千年以来无数的人都在尝试横渡蓝河,可是从来不见有人回来,他们只会坐着用冰做的船只慢慢地漂向远方,最终消失在云雾里。

    人们相信这是古龙神赐予他们的宿命,古龙神在冰壁上刻下了三座神像,那是传说中的大英雄、御龙骑士——“征服者”莱昂、“龙之子”帕加恩、“忏悔者”迪阿莫。

    族长披着厚实的鱼鳞甲袍,握着坚冰拐杖,在旁人的搀扶下走上雪白的神坛,神坛的上方是三座神像,神坛下的人们排着长队缓缓走向他——他们双手合十,瑟瑟发抖,极少数人披着精贵的布袍。他们低声祈祷——这是每年都会进行的祷告,冬之子在族长的带领下祈求古龙神的宽恕。古龙神劝慰冬之子们直面磨难,并报之以祈祷,祈祷晴阳笼罩的日子终将来临。

    但丁跟在母亲后面,整齐的胡须和长发将他包裹的严严实实,脚下的雪地还是钻心剜骨。他费力睁着眼睛,冬之子特有的灰色眸子炯炯有神。鱼鳞甲袍叮当作响,敲在小腿上疼痛难忍。

    许多年前,他的父亲带着最后一批企图横渡蓝河的同胞,消失在河间的云雾里,留他一人供养着年迈的母亲。他总是最早到河边捕鱼,等到夜深之后才入睡。他从不羡慕其他的孩子,在他眼里,这荒凉的土地上没有任何人值得羡慕。他常常在没有人的时候坐在神坛上仰望大英雄的三座神像,希望大英雄们能够为他指明道路,为冬之子带来幸福。大英雄总是沉默不语,甚至都不愿施舍一丝冷风,回应他的只有濒死的寂静,如这片土地千年来不曾被人发现的那般寂静。

    “不要屈服于灾祸。”这是父亲告诉他的最后一句话。巴里亚是冬之子的勇士,他带着同族的青年跳进蓝河捕鱼,在聚会时大谈在水中见到的风景。他脸上永远挂着自信的微笑,晴阳普照这片土地的时候,他带着人们修补被阳光融化的雪地。一群年轻人跟着他踏上前往蓝河另一端的旅程,那甚至久远到但丁业已忘记父亲的模样。

    “我们生而为冬之子。”族长这样告诉他,“你的父亲很伟大,也很愚蠢。”的确,但丁从不曾为父亲感到骄傲,因为他丢下了母亲,丢下了自己,尽管凛冬的土地上,这并没有什么影响。但他也不曾因父亲感到羞耻,巴里亚从未愧对自己的同胞。但丁像父亲一样——甚至比父亲更加——向往蓝河对面的土地。

    “逝者如风,如夜,如凛冬。”

    他跟着祷告的队伍念道,心不在焉。

    “但丁。”前面传来了母亲颤抖却有力的声音。

    “我在,母亲。”

    “你在,但你没有专注。”母亲回过头,苍白的脸颊,苍白的眸子,积着雪痕的、苍白的皱纹。

    但丁低下头,“对不起,母亲。”这片土地哀伤太久了。我们向神明俯首,哀悼我们前往远方的同胞,祝福仍然健在的族人,却从未预见灿烂美好的日子来临的踪迹。

    但丁二十出头,对于短寿的冬之子而言,他早已成年。他的眼角有明显的皱纹,如其他的同胞一样毛发旺盛,他的全身有深浅不一的伤疤,或是鱼鳞留下的,又或是坚冰。和他的同龄人不同的是,他尚未成家,永冬之地的青年往往被要求在十二岁时成家立业,供养妻儿。由于失去了父亲,但丁照顾母亲已经顾及不暇,更不用说娶妻生子。

    祷告的队列渐渐在神坛边围成半圆,那些刚满十岁的孩子被带上神坛,在族长前面向着同胞坐下,作为他们的成年礼。老族长拄着拐杖,踉跄地走着,用另一只手依次拍过他们的肩膀,说起那个冬之子耳熟能详的传说。

    “莱昂、帕加恩、迪阿莫,他们是古龙神的孩子,烈火中诞生的预言之子。千年以前,我们的祖辈企图在这悲哀的日子里用死亡寻求解脱,而大英雄们,希望拯救自己的族人于水火,他们攀上了我们身后的冰壁,让真龙臣服在他们脚下——古龙神雷阿斯、缇修斯、西里斯,英雄们驾着他们,在蓝河的上方俯瞰这里,龙火融化了冰雪,龙翼飞越了蓝河,带着冬之子走向那片鲜花开放的土地,战胜亡灵,战胜北方诸族,战胜骄傲的南境爵士,莱昂的龙骨甲坚不可摧,帕加恩的神剑浸浴龙火,迪阿莫的龙焰无所不克。龙骑士带着冬之子,走向晴阳笼罩的日子。

    “我们流着英雄的血液,我们的族人中或许也有烈火而生的预言之子。我亲爱的同胞们,我们祈祷吧!我们祈祷这些孩子会成为希望、未来、成为救赎我们的英雄;我们祈祷有一天古龙神会宽恕我们犯下的罪孽,用他的火焰赐予我们新生;我们祈祷……”

    但丁无心再听下去,这样的仪式已经看过二十多次。在那个宛如童话故事一样的传说里,北方巨人向莱昂俯首称臣;南境的领主们为帕加恩奉上丰厚的礼物,邀请他加官进爵;迪阿莫的火焰点亮了戒灵山,让游荡在黑暗中的负罪者无处安身。

    那只是传说,冬之子仍然不得宁日。母亲在他身边闭着眼睛,祈祷父亲平安归来。他需要一支队伍,他需要支持,他需要有人陪同他继承父亲的遗志,他需要有人陪他实现冬之子的夙愿。而族长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了。

    “母亲,”仪式已经结束,“我想离开这里。”

    母亲没有回答他,她抬起头用那苍老的眼睛凝视他,没有惊讶、恐惧,乃至怀疑。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如此了解自己的孩子。

    “母亲?”

    “我不能回答你,孩子,我的孩子,但丁。”她在他的搀扶下坐起来,像是要把久藏于心的话一吐为快。他看起来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虔诚、善良、坚定。他一定会和那个男人一模一样的,他会有一番作为,他会统领族人,甚至一支军队、一个国家。“你知道吗,孩子?你看起来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母亲!”

    “我不恨他,孩子,我不恨他。你的眼睛,你有和他一样的眼睛。他也是这样告诉我的。”母亲对他说,“听我说,孩子。你二十三岁了,没有娶妻生子。你即使不说,你的同胞们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吗?冬之子没有伟大的事业,而你有远大的理想,我怎么能将你留在我身边?你无法照顾我一生,也不应当照顾我一生。我一直等待你主动离开,即便你说你要去寻找你的父亲我也没有怨言,孩子,用你的眼睛,代我欣赏蓝河那边的土地。”

    “噢,母亲。”但丁将手轻轻地放在母亲的唇上,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你父亲曾经给过我的许诺,他会带我去蓝河的另一边,看看那里的土地。”母亲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他说那里有晴阳下的农田,还有金色的牧场,法加米尔和西多留斯的恩泽在那里一览无遗。人们用银灰色的石头锻造武器,豢养着牲畜和马匹。年轻的孩子们在田野间奔跑,在树上采摘新鲜的果实。廉价的火焰,温热的肉汁,鲜美的鱼类,用砖瓦和木头砌成的房子。”

    “晴阳笼罩的日子不会来临,庆典不会带来温暖,祷言也不会,古龙神与大英雄也不会,我们在永恒冰壁的这一边,我们所信奉的传说最终让我们屈服于那些仪式。我需要您相信我,母亲。”

    “我相信你,孩子。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我相信你。”母亲摸着他的脸颊,她的手就和这片土地一样冰冷。他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沉重的哀伤,那痛苦之外有更深切的东西,一种他无法言说是希冀还是绝望的东西。

    他开始明白父亲所背负的压力,以及母亲为什么会原谅父亲远走他乡,他幻想着假若有妻子,也丝毫不会削减自己的决心。大概是只有经历过相同的事情才会互相理解。

    逝者如风,如夜,如凛冬。

    但丁缓缓走过刺骨的冰街道,两旁的孩子有的嚼着已经没有味道的鱼骨头,有的在把尚未成型的冰器好好打磨。那些成年的冬之子则一脸阴郁。他们总是这样忧心忡忡,为了昨天、今天、和明天而日复一日地担忧。

    道路的尽头是族长的鱼鳞堡垒,鱼鳞甲的缝隙里投出奢侈的火光。但丁小时候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火焰炙烤过的、鱼肉的味道,它会散发出温热的气息,足以让每一个冬之子趋之若鹜。而引领他们日复一日地向着神像朝圣的老人,正理所当然地享用这稀缺的火焰,让他的人民自甘于永恒的苦难。

    蓝河对岸的那些领主和国王们会不会也是如此?让同胞学会服从,自己高枕无忧?列王尊威,自由何在?

    “阁下。”但丁弯下腰,拖着吱呀作响的鱼鳞甲,走进族长的堡垒。

    老人抬起头,他的眼睛空洞无神,仿佛被夜火烘烤枯竭,“噢,孩子,但丁……是你。坐下吧,孩子。坐下……”但丁没有回应他的邀请,庄重地站在老人面前。“喔,你……站着,你要说什么事,孩子?”

    “我们留在这里太久了,”但丁看着他,因为你,“太久了,我们应该离开这里。阁下。再一次。”

    沉默,前所未有的漫长。那双苍老无神、褪去睿智的眼睛里跳跃着难以名状的惶恐不安。有人挑战了他的权威,他古老、不可撼动的地位,他赖以将这片土地的人民永远绑缚着的力量。那双眼睛里还有历史,还有他曾目睹过的,离开这片土地的勇士,他们的离开一点一点地抽干他的虚荣,在他的眼睛里一览无遗。

    巴里亚是个疯狂的幻想家,为了一个没有意义的理想煽动了他的诸多同胞。就跟他之前的诸多先辈一样,竟然斗胆挑衅蓝河的西多留斯,现在他的孩子要来继承他疯狂的想法,这个灾难要延续到下一代了……

    “你的,你的父亲——”

    “离开了这里,没再回来。”但丁打断他的话。

    “你应该理解,孩子,”他不再局促了,他已经应付过了太多这样的请求,巴里亚的杳无音讯总会让他们打退堂鼓,在他们心底,巴里亚为他们播种的火苗也渐渐地熄灭了。“你的父亲……带着一帮我们的同胞消失了,他消失了,没再回来。蓝河的那一边可能有更大的危险、难以想象的风暴、连年的战争、灾荒……你不应该——你们不应该轻信,那些绚丽的诗歌里赞颂的土地,那些蓝河对面的花海。我们会留在这里是古龙神的旨意,我们是冬之子,是为了迎接雪和风暴而生的……”

    “我们只是一群因为你的唆使,不得不留在这里受苦受难的奴隶。”但丁语气坚决,向他走近了一步。我们甚至固执地相信古龙神会为我们带来光明,却从未得到他们的许诺,如果信仰不能保证我们的过去、现在、将来,我们为什么要有信仰?

    “奴隶?不,不是的,不应该是的,”老人因为他这样激烈的反驳而紧张了,“我的唆使?我没有唆使,我只是复述着——”

    “古龙神,还是西多留斯?”但丁冷笑了一声,“看看你的周围。你有烤过的鱼肉、融化的雪水,你有温暖的火焰、壁炉,你有负责你进食的佣人、保护你安危的侍卫。你和我们在同一片土地上,在同一种神明的凝视下,过着超越我们的生活,而你居然声称这是神的旨意,声称你和我们怀有同样的信仰?”

    老人张口结舌。他老了,老到已经忘记上一次他驳回这样激烈的抗议是什么时候。

    “让你的信仰见鬼去吧,”但丁继续说,一步步地走近族长,“大英雄从不关心我们的宿命中要遭受多少苦难,他们只会在意我们什么时候走向绿野——和你不一样。”

    “但丁……孩子,你以为你了解太多,太多……没有意义的东西,”这个已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活了四十多年的老人争辩道,“这是我们必须遵循的法则,我们不能打破……绝不能打破,那些违背这一旨意的人离开了这里,永远地离开了,你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明白。你将你未曾去过、而他们涉足的土地称为死亡。”我明白,你害怕自己一旦心生悲悯,放我离开,麻木不仁的人们会责备你怎么又让一个同胞自寻死路;我明白,你害怕自己如果坚守你的立场,你那可悲的、希冀守住自己尊严的内心会被我摧毁,经我反抗。

    所以这片土地早就不需要你了。

    “愿真龙知晓!孩子,你不该这样偏执,就算我同意你的请求,你会再一次,如你父亲一样,把你的同胞带向灾难,甚至毁灭。你可以说服我,你不能去说服他们,你不能承载那么多人的性命,他们还有妻儿,我们不能再有牺牲了,我们没有能力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牺牲……”

    那是因为对你来说会有更少的人侍奉和瞻仰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还有什么样的灾难会比我们正在经历的更加深重?”

    老人的嘴角无力地蠕动着,找不到什么样的理由继续辩解,“你不该……不该……”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妥协了。他早该妥协了。他不愿再试图压抑族人对蓝河对岸的期待,他也像他们一样期待见到绿野、密林的那一天。可他能做什么呢,他不能出卖自己的身份,那些保守派会觉得,他的纵容就是民族的灾难,他要为每一个孩童洗礼,他要让冬之子接受教化和规训。大英雄不会来的,三神也不会来的,这些他怎么会不知道?可是一旦这些人们赖以生存的信仰都破灭了,我们拿什么安慰那些害怕失败的人们呢?我们拿什么告慰那些还在灾难中坚持下去的人们呢?

    孩子,我帮不了你,我也不再阻拦你。

    他看到那些消失在蓝河上的人们向他走来,挂着微笑,在他面前站定。他与他们挨个拥抱,他流着眼泪告诉他们有多么后悔,他在族人面前一次次地诬告他们是多么愚蠢,多么不负责任,为了这些不切实际的梦想抛妻弃子,好让人们愿意在这片灾难频发的土地上苟延残喘下去。而他常常祈祷他们还活着,哪怕他们再也不会回到永冬之地,哪怕他们有了新的家庭,与晴阳笼罩下的男女成为夫妇。

    但丁已经走到他的身边,看着这个老人苍白的脸孔,因为无数次在雪地的风暴和夜火的柔光里交替,龟裂成可怕的皱纹。但丁伸出手,在自己的腰间摸到为了这一天而准备的冰刀。他猜测母亲会不会希望他这样做,那种想法转瞬即逝。这个老人就像挣扎在这片大地上的最后一具灵柩,力图唤起人们对先人的敬仰。

    老人的眼睛里满是恐惧,随后是恐惧之后的平静,他甚至没有叫喊,没有机会叫喊,他的眼睛里转瞬即逝的痛苦慢慢地消失,然后解脱填满了他的灵魂,“求你……带给他们希望。”

    但丁闭上眼睛,在渐渐停止的呼吸里思念自己的父亲。那一刻他的眼中滚烫,仿佛古龙神的火焰萦绕在他的胸膛。

    逝者如风,如夜,如凛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