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来他只看动物世界和旅游节目，那些刺激他神经不适的肥皂剧一律不看。

    人一但有时间思考，并愿意思考，世间事就容易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清清楚楚。

    他直觉地认为：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血迹淋淋的动物世界里，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理所当然、激动人心、妙不可言。但在戴着文明面具的人间，为了生存和所谓的尊严，以科学、法律和智慧等高尚的名义尔虞我诈、上下求索、相互伤害、相互容忍、相互演戏的人类就没有那么简单与美好了。

    农二盯着电视屏幕上奔跑或者飞翔的鸟兽常常走神。

    走神的时候他会追忆自己曾经逍遥自在，还没有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摔断脊椎骨——落下截瘫的那些美好的时光。

    几年前的早春，贝柳村得到巨额的土地征收补偿款，家家户户都成了让人嫉妒的暴发户。他家分得四百多万元的补偿款和一套三房两厅的安置房。

    成为有钱人后，他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民币未到手之前，他已计划好到全国各地的风景名胜去走一走、看一看。

    他打死不愿带老婆去，他讨厌李心娥说他没文化，骂他是烟魔酒鬼。

    他心里很不爽，认为自己每天一包烟一瓶烧酒，算个毛的烟魔酒鬼，比起那些烟不离手，逢酒必醉的人来说简直是模范丈夫贴心家人，她应该烧高香才对。

    再说，像他这样的烟魔酒鬼遍地都是，人家照样过得恩恩爱爱和和美美，她凭什么嫌弃自己？不就读了两年高中嘛，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也上过一年半初中，也是喝过几瓶“英雄”牌墨水的人。

    她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臭婆娘，后悔当初没有好好的教训她，把她收拾得服服帖贴像病猫一样乖巧。

    现在可好了，自从不争气的腰椎“咔嚓”一声后再也没有机会碰她了。更要命的是，自己的屎尿布还得看她的脸色拿去扔掉。老天爷真是狗娘养的长命鬼!把自己弄成半死不活的废物，真不是个东西。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看在女儿的份上只能像缩头乌龟一样默默地忍受。看在她还有点良心，爱理不理照顾自己的情分上一忍再忍、委屈求全。

    他承受失去自由而痛苦的能力越来越强，不再像两年前那样一旦遭遇不顺就乱发脾气、摔东西、无理取闹、自残等等。瘫痪虽然痛苦，尤其是最初发现自己可以走遍天涯的两条腿没感觉不能动的时候。

    但他从未动过想死的念头，因为生命还没走到穷途末路的悬崖上，鹏程大道上的凤凰花依然寄托着他编织的美梦。几个计划好的城市他还没去，他还要出国，到梦寐已久的美、日、德、法等国去走一走、瞧一瞧、潇洒潇洒……

    随着李心娥建好房子收租了，家里的经济条件越来越好，正如他当初料想的那样充满希望。不再为衣食住行担忧，不再为行动不便而怨天尤人。

    他的痛苦主要来源于——认为自己太无能，全靠李心娥持家，整天看她的脸色，处处受制于她，他实在不甘心但又不得不甘心。

    他在痛苦地煎熬中慢慢学会逆来顺受，顺其自然。他甚至能够忍受李心娥整天不管他，让他自己摔着爬着滚着百般狼狈地料理自己吃喝拉撒的事。

    那时他恨她不在身边，恨她对自己像空气一样不存在。但他心里更透明，她有许多事情要忙，忙着建造自家的出租屋，忙着怎样冷落自己，忙着秘密进行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造房子要做预算、走关系、报建、设计、买建材、请工人、监工……本来这些千头万绪的事由他来亲力亲为和掌控，然而瘫痪的他出门都难，心有余而力不足，什么事都帮不上忙，反而成了累赘。家庭的重担只压在李心娥的肩上，怎能不让他苦恼呢？

    李心娥对造房的事原本一窍不通，她只擅于种地种菜等一些简单的体力劳动，但残酷的现实逼迫她去学去做去坚持。倘若不闻不问不做，再有钱也会坐吃山空、返贫、困厄，但凡有几两脑子的人都会有这样长远的打算。

    万事开头难，再难也要迎刃而上，她最终克服了种种障碍和困难，迈出谨慎的第一步，并尽己所能的坚持了下来。

    23点30分，农二关上电视，推着轮椅上卫生间。他在卫生间里跟自己的不争气的两条腿密谈了半个多钟头才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往自己的卧室行进，来到李心娥的卧室门前，他停了下来。

    他想敲门，想跟老婆说几句话，但伸出的手臂悬在半空又被思绪的乱麻缠住——拽了回来。

    他长叹了一口气，双手抓牢手轮圈使劲向前推了两把，将自己推向对面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