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无赖
无赖五三去山中找吴先生,没想到他这一去却没有再活着回来,连尸体都是让撵山的猎人抗回来的。
…………
杉阴镇三面环山,离镇子不远有一座老阴山最为凶险,山中有野兽出没;而且时不时地发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当天晚上杉阴镇卖狼皮的猎人趁着天黑进山下套,猎人长年在山中游走,有诸多忌讳;就比如杉阴镇,以及附近村子的猎人,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绝不踏足老阴山半步。传说老阴山邪气重,凡是老阴山的野物必然是沾了几分妖气;若是谁不信邪,进老阴山打了山中野物,那么此人家中必闹祸祟,轻则疾病缠身行不自控,重则家破人亡性命不保。
进山的猎人名叫丁五七,虽然名字和五三差不多,但是二人之间并无任何瓜葛牵扯。只因本地方风俗如此;若是家中添丁进口,实在想不出取什么名字;便以家中最长者当年岁数为新生小儿命名,也就是丁五七出生那年,家中最长者已经五十七岁,故此得了这么个名字。
丁五七打猎的本事是祖上传下来的,家中设有两处神位;其一是山神位,其二是猎神位,从祖辈开始打猎那天起,家里就只拜这两位神仙,当然其他神仙也用不着拜。
丁五七好喝酒,而且是海量,两斤烈酒灌下肚去只是脸颊微红,讲出话来依然有条有理。五三爱吃肉,吃起肉来那肚子就好像无底洞一般,再多都塞不满。丁五七和五三两人是邻居,五三每隔十天半个月总要去丁五七家候一顿肉吃。他也不空手去,每次去都提溜着一个瓦罐,瓦罐里装满了酒,足有三四斤。
明知五三穷得叮当响,根本买不起酒,丁五七却从来不问那酒从何处而来;不管他是偷来的还是讹来的,都照喝不误。两人算是投其所好,各取所需。
丁五七还会训猎狗,撵山的猎狗驯了不下七八条,皆是用个大的土母狗与山中野狼或是豺狗交配而产,条条膘肥体壮,能追马鹿撵獐子。可是进山的这一晚,他可没带上撵山的猎狗,只带了几条绳索一把猎刀,本想着进山埋下几个套子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来。没想到前脚刚一踏入深山,天上便下起了瓢泼大雨,手中的火把也被雨水打湿,燃不起来。
本想借着微光原路返回,却不想刚走几步就有山石垮塌,拦住了去路。丁五七不得不绕路而走,走了三五里山路,又遇见干沟涨大水,再次截断了去路。无奈丁五七只得摸黑绕小路而行,在心里埋怨自己出门没看皇历,没拜山神。
丁五七一边埋怨自己,一边摸黑行路;他行走的方向完全是按照自己脑海中的记忆,而且自己非常有把握,哪里该是上坡,哪里该是绕弯,就连路中间有颗石头子他心里都记得一清二楚。
丁五七就这么在山里走了很久,随着天空扯了几道闪电打了几声响雷,雨算是慢慢停了。丁五七盘算着,自己走了这么久,按理来说翻过前面的山坡就该看见镇子了,心里放松了不少。不知不觉竟有几分困意涌上来,眼皮直打架;脑袋也晕乎乎的,恨不得立马找个平整地方躺下睡上一觉,可一想到已经离家不远了,他又强打精神撑开了眼睛,虽然眼前朦胧什么都看不清楚。
丁五七虽然有十分的自信,觉得自己摸得着回家的路;但是在这伸手看不清五指的情况下,他走着走着还是撞到了树上,这一撞才把丁五七撞得清醒了过来。
他拍了拍脑门,朝自己骂道:“真是糊涂!天晴了干嘛不把火把点上呢?”说罢,撩起衣裳角,扭去了往下滴答的雨水;再用扭过的衣裳角去擦带水的火把头,他用的火把是一整根松树明子,二尺来长手腕粗细;不仅耐烧,而且点燃后火苗旺,火光照得远。丁五七擦去了火把上的水,再用猎刀刮了刮火把头上的湿碳,吹燃火折子点亮了火把。
待光亮照亮了四周,他再往四面一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明明自己刚才摸着黑走,能隐隐约约看见路的轮廓,心里记得该是上坡的地方,那路便往上走;觉得该是下坡了,那路果然又往下了;该有坎的地方有坎,该有沟的地方有沟,感觉哪里都错不了。这点燃火把却又不对了,这眼前哪里是回家的路!所站的地方他自己可没印象,要说这方圆几十里他一个猎人早就跑惯了,不可能有不认识的地方。很快丁五七便反应了过来,自己应该是进了老阴山了。
丁五七觉得自己这是被鬼迷惑着走了一段路,也就是所谓的鬼打墙,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自己血气方刚,加上常年打猎,杀气重成这样还能被鬼所迷。那换成别人岂不是早就被牵着走了九山十八凹,再吃顿大餐,坐上轿子或者骑上马了。
被鬼牵这种事丁五七之前也遇见过,只不过被牵的是别人;说起那时丁五七才刚开始撵山打猎,有天早晨天刚亮明他就已经走到山上;忽然听见有人呼救,循声而去只见一人坐在荆棘树蓬上下不来。丁五七砍倒荆棘树,将那人解救下来,一问缘由才知道;原来那是赶路的行人,因为有急事所以夜里挑灯走山路。走至深山遇见一男一女,行路人只当他们也是赶路的,一路上也怪寂寞的,好不容易遇见两个能说话解闷的,行路人哪肯放过,于是便上前与男女二人搭话;这对男女倒是挺健谈不认生,与行路人说;二人本是夫妻,此次是丈夫陪着妻子回娘家,因为丈夫在饭桌上得罪了老丈人,所以夫妻二人被娘家人给赶了出来,不得已才连夜赶路回家。
行路人与这对夫妻聊了几句,得知这夫妻二人家乡所在,而且还和自己同路;于是提议与夫妻二人结伴而行,这对夫妻也很高兴,当即就同意了下来。可是当三人赶路的时候,这一对夫妻总是走得比行路人要快得多;行路人紧赶慢赶始终只见别人的半个背影,当行路人跑得满头大汗准备不再和夫妻二人一同赶路的时候;那夫妻二人却又走了回来,丈夫见行路人满身汗水,于是开口说道:“照老兄这个走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家,我看不然这样;让我夫妻二人牵着你走,这样你能轻松些,我们也能早点到家。”
行路人没有过多考虑就同意了男人的话,当即男人牵起行路人的左手,女人牵起行路人的右手;夫妻二人拉着行路人便往前走,开始的时候前面的夫妻还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走。可慢慢地前面二人越走越快,被牵着的行路人只觉得步子越来越轻,身子有些飘飘然,脚下迈出一步身体却能往前几丈远;行路人耳边‘呜呜’的风声越来越大,风扑在脸上使行路人眯起了眼睛。
过了很久,等到耳边风声停了下来,行路人才敢睁开眼睛;只见夫妻二人牵着自己站在一座深宅大院前。二人很是客气,引着行路人进了深宅大院;一进门便有佣人端出吃喝供行路人享用,行路人也是毫不客气,饱餐一顿之后便与夫妻二人告别。
夫妻二人挽留不住行路人,于是将行路人送出门外。临别时男人问行路人:“老兄平日里是习惯骑马,还是习惯坐轿?”
行路人答道:“骑马倒是不在行,坐轿还行。”
男人伸手往行路人身后一指,说道:“那就请老兄上轿!”
行路人一转身,果然见身后有一顶轿子,旁边还候着四个轿夫。见此情形行路人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再次向夫妻二人致谢。
夫妻二人像是怕怠慢了行路人,上轿子的时候夫妻二人还一左一右搀扶着,就连几个轿夫也上前推地推,扶地扶。
上了轿的行路人一摇两晃,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这行路人才被一阵虫鸣鸟叫声给吵醒;睁开眼一看,天已经四方都亮了,这个时候再一瞧自己哪里是在坐轿子,自己分明是骑在荆棘树上面;下不去,动不得。
不得已高声呼喊,这才引来丁五七出手相救。
也许是行路人心存感激,得救之后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丁五七。听完那人所述的事情经过,丁五七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惊奇;闻着那人嘴里的大粪味,只得解下身上的水袋递给那人,说道:“闻着你嘴里的味道,估计你昨天晚上吃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喝点水把它吐出来吧。”
那人接过水袋,将袋中水一饮而尽;伸手在身边采了一片树叶含在嘴里,用叶子戳了戳嗓子眼,接着‘哇啦啦’一声,吐出黑乎乎一摊污秽之物来,奇臭无比。
丁五七每每想起来,总要将这件事拿出来对他人言讲一番。可如今身处老阴山,再回想起这件事来只觉得后脊梁发麻;连身上的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他不想坐以待毙,于是高举火把撒丫子往山下跑去。由于心神不宁,脚下已然是乱了章法,跑了没多远就一个不小心两个不注意,左脚别右脚,哀嚎一声摔下了山坡,滚进一道山沟之中。
幸亏是山里刚下过雨,泥松土软丁五七才没伤及皮肉,只是身上的衣服弄脏了;而且他滚进山沟的时候歪打正着,吓跑了一群躲藏在山沟里的豺狗。
丁五七慢慢起身,捡起了掉落在一旁的火把,虽然人摔了个四仰八叉,但是火把却没熄灭;一团火苗依然烧得旺盛,燃着火的那头还在滋滋冒着松油。
火光闪烁间忽然照到山沟里的碎石堆上,只见碎石上赫然横躺着半截人;那人下半身从肚脐以下不见了,连心肝五脏都被豺狗掏得空空如也,鲜血掺和着污泥裹满了那人剩下的半截身体。
这个时候丁五七倒是不怕了,在他眼里咽气死了的人只要不乱动弹,那就和自己杀死的野兽没什么两样。他走至近前用脚轻轻踢了踢躺在地上的人。嘟囔道:“谁啊这是?”
举着火把细细端详发现眼前的人有些眼熟,他便抓了沟边一把湿漉漉的苔藓,擦去那人脸上的泥土,一看躺着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那个爱吃肉的邻居,五三。
“五三,五三。你的腿哪里去了?是不是让豺狗给吃了?”丁五七一边叫着五三,一边用长满老茧的手拍了拍他的脸;只是地上躺着的这位又哪里回答得出来。很快丁五七也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说道:
“今晚的事情八成是你搞的鬼,不然我怎么哪一条路都走不通,迷迷糊糊绕进了这老阴山;然后遇见了你!你活着的时候名声就不大好,这回死了还要作弄我一番;我要是说出去,日后你的名声可就更臭了。”
山沟里有野芭蕉,丁五七抽出猎刀砍下不少芭蕉叶,包裹住五三的半个身子,扯下树上的野藤一缠再缠,最后把打包好的五三扛在肩上,走回杉阴镇。
到了镇子外头丁五七又累又乏,索性在路边找了棵分叉的树,把五三往树丫杈上一扔,说道:“五三兄弟,在外横死之人不得进镇,这你是知道的。你安心在树上休息,保准野狗叼不走你,我回家睡一觉,明天再来招呼你。”话说完,丁五七朝五三作了三个揖,自己回家睡觉去了。
隔天日上三竿,丁五七吃过了早饭,才慢悠悠地晃到镇外去。一到场就看见乌拉拉一群人围着那棵树指指点点,有眼睛尖的人看见了丁五七,便凑了上来对丁五七说道:
“七哥,你说奇怪不奇怪?那树上夹了个包裹,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放的!都招苍蝇了,而且里面还有血水流出来,你说……里面包裹的会不会是个人?”
朝丁五七说话这人本来是想故弄玄虚,拿话唬一唬丁五七;其实包裹里面放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丁五七把手抱在胸前,扬了扬下巴说道:
“那个放包裹的王八蛋就是我……昨天晚上我把他从深山老林里扛回来,顺手就放树上了,放地上我怕被野狗叼去吃了。”
还在猜疑的众人一听丁五七这话,都松了一口气舒展开紧锁的眉头,有人还打趣道:“打了野味也不往家里带,你这肯定是家里多得装不下了!”
更有人说道:“七哥,既然家里都放不下了,那就便宜点卖给我二斤尝尝鲜。”
“乖乖,我清早就在这看了,还以为是一个人,没想到是丁五七打的野味;真叫没意思……”
“走了,走了。”
大家说着话便要各自散开,没想到这时候丁五七却说道:“这的确是个人,不过不是一整个,而只剩半个了……”
一听这话,原本要散开的人群又再次围了上来,都眼巴巴望着丁五七,七嘴八舌地问丁五七:“你把他杀了,只带回来半个;是这个意思不?”
“不是。”丁五七摇了摇头,从地上捡了根棍子,将芭蕉叶挑开了一个窟窿,露出一块带泥的血肉来;有胆子小的不敢看,捂上了眼睛人却没走开,丁五七指着露出来的血肉说道:
“他这是被野物所伤,而且我去晚了一步,他的下半截身子已经被野物撕碎给吃了。要是我再去晚一些,估计连渣都不剩了。”
有人又问:“那七哥,你是如何把他从野兽嘴里带回来的?”
丁五七多少有点人来疯,平日里又爱显本事,如今看见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心里多少有些飘飘然。于是便添油加醋地对别人说起事情的经过来。
“昨天晚上我进山打猎,一直在老阴山附近晃悠,忽然天降暴雨;这个时候我就准备回来了,可一转身就听见老阴山的山沟里有人喊叫,当时我真是一点都不害怕。提上刀子就往老阴山跑去,摸到老阴山那道山沟上头,低头一看;山沟里有八九条豺狗,在围着一个人啃食,那豺狗条条都有牛犊子那般大小。我眉头都没皱一下,抽出长刀短剑暴喝一声,纵身跃下山沟。我左手握短剑,右手持长刀;那豺狗一条条猛扑过来,我根本不怕,长刀短剑配合之下那几条豺狗根本就近不了我的身。几个回合下来那几条豺狗倒是让我给伤了,它们自知不是我的对手,于是便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跑了。我一看被豺狗撕咬那人已经断了气,觉得他太可怜不忍心让他暴尸荒野,就把他给带了回来。”
众人听完了丁五七的诉说,一个个竖起了大拇指,说道:“七哥果真是好样的……”
也有人说:“既然不忍心让他暴尸荒野你就该把他就地给埋了,又不是认识的人带他回来做什么?”
丁五七一听这话可就不乐意,嘴里说道:“谁说我不认得他的,这人你们也认识……”
说罢就抄起手里的棍子,挑开了包裹另一头的芭蕉叶,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来。有的人看清了那是五三的脸,也有人一时看不清楚,却不敢走上前去,只得眯起眼睛将脖子伸得老长看着眼前的这张脸。
这时众人又开始议论纷纷。
“这是……五三吧?”
“可不就是他吗?活该啊!他小子欺负我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前天他去算命这事你们知道吗?”
“知道,知道!他不是让别人算他什么时候死吗?那算命的可是说了,他保证活不过昨天傍晚……”
“那算命的可真真是神人呐……”
“埋了吧,人都死了有什么好研究的!”人群后边有人说道。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金老爷背着手站在人群后边,金老爷家大业大;在杉阴镇上颇有几分威望,众人一看是他随即让出一条道来,金老爷走进人群,来到五三面前。看着夹在树上的五三,叹了口气再次说道:“拿去埋了吧。”
旁边有人小声问道:“老爷,谁去埋啊?”
“谁带回来的谁去埋。”金老爷答道。
一听这话丁五七可就按耐不住了,随即不满地说道:“金老爷,话可不能这么说,虽然说人是我带回来的,可大家都是邻里街坊;最起码得有人帮着搭把手不是?”
金老爷看了看丁五七,对他说道:“丁五七啊,你把他带回来算是积了阴德,埋他就是挖个坑而已,用得着几个人帮?这样吧,我让人回家给你拿五吊钱,你买个箱子把他给埋了;他这个样子也用不着棺材了。”
丁五七当即眉开眼笑地摆了摆手,对金老爷说:“金老爷,用不了那么些钱。”
“给你五吊钱用着,剩下多少你收了,当是你的辛苦钱;拿去买酒喝也好。”金老爷说完就转身走了。
金老爷也是路过此地,见围着一群人,又听说五三死了,便挤进人群查看,他倒不是担心五三的死活;而是在意帮五三算生死的人是否有真本事。
出离了人群,金老爷便直奔城隍庙,他要找吴先生;解决一件困扰他多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