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影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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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辛缘·呦呦鹿鸣

    (一)

    辛缘倒是命硬,没像自己前辈那样被金砖拍死,不过昏迷了几个时辰。

    醒来时,四周一片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一片漆黑之下,唯有张仲瑀一具尸首。

    风的声音传了过来,好似鬼哭一般。

    幽幽古墓亮起光芒,辛缘诧异地望去,见有一团火焰飘在半空。

    那团鬼火飘飘荡荡,远离了这间墓室。

    辛缘好似被它吸引,鬼使神差地跟在后面。

    不知走了多久,那鬼火忽然间熄灭,一瞬间黑暗蔓延,吞没了辛缘。

    他伸出手,不一会儿便摸到了冰冷粗糙的墙面。于是贴着墙往回走,忽然感觉碰到了某样东西,接着就脚下一空,整个人迅速摔落,当时双腿一阵剧痛,竟难以站起身来。

    “歘!”

    周围霎时间亮起火光,辛缘大吃一惊,慌忙四下张望,就看到头顶有块石板翻了下来,想必是方才误触了机关跌落到下层。

    回头再看当前所处墓室,里面摆满着各种金银珠宝,价值难以估量;正中间有更是有一尊纯金铸成的人像,形象像极了在另一间墓室壁画中看到过的那个渔人李渔。

    南面有一幅与人等高的画卷挂在墙上,形态姿势与那尊人像一模一样。

    北面则有一闪紧闭的青铜巨门,看着好不威严庄重。

    辛缘盯着李渔之像看了又看,惊叹其工艺天下绝伦,恐怕这才是整座墓中最为珍贵之物。不由咂舌道:“这地下那么多的墓室,又有如此多金银珠宝,真不知这李渔究竟是何等地位。”

    眼下辛缘双腿不能移动,唯有坐在原地等待救援,亦或等待死亡。

    这时候,孤独感与危机感油然而生,催生了他对于死亡的恐惧。

    忽然间,辛缘余光看到有道人影从墓室西南角钻了出来,那一边竟然有个洞口!只是隐在黑暗的角落不易使人发现。

    大惊之下,辛缘握紧断剑摆好防御架势,目光凝视来人。

    来人看见辛缘也是一吓,但见他受伤,于是道:“小兄弟不要害怕,我是英杰会孙玉良。”

    此人样貌温和,留有美髯,头顶有一个小髻,插着支银簪。

    “是英杰会大当家吗?”辛缘记得这名字。

    “正是。”孙玉良道,“小兄弟是哪家的人?”

    辛缘略一思量后道:“我是来寻鹿幼年家主的,大当家在这墓中可曾见过?”

    “我此番下来,正是受了鹿府管家之托前来寻他。”孙玉良打量了辛缘一番后道,“阁下是叫辛缘吧?在下已从管家那里听说了你的事情。”

    听孙玉良这么一说,辛缘疑心大减,便将自己下墓后的经历告诉了他。

    孙玉良听罢道:“我是半个时辰前下来的,那时鹿家主仍未回去,想必现在还是困于墓中。”

    辛缘本想请求孙玉良带自己离开古墓返回地上,但心想他必然是以寻回鹿幼年为重,因此而失望。

    孙玉良见辛缘无法起立,身上又扎着几件暗器,于是从身上拿出一个小药瓶道:“小兄弟伤势严重,待我替你疗伤。等伤势缓解,我便与你一同行动。”

    辛缘大为感动,暗暗感叹难怪英杰会在江湖中备受敬仰。

    孙玉良先点上辛缘几处穴道止住疼痛,接着替他接上腿骨并涂上药膏,然后又用匕首划开血肉取出暗器,最后上了伤药好生包扎。

    趁辛缘修养的功夫,孙玉良仔细察看这间墓室。

    四下金银珠宝自不必提,单说那尊金铸人像,比起真人要大出两倍有余。它头顶官帽、身穿朝服、脚踏云靴,昂首挺胸仪态端庄;右手背在身后,左手展开平放胸前,一双传神的眼睛好似在望着前方青铜巨门。

    孙玉良一会儿站在金像旁仔细观瞧,一会儿又走到画像前细致参看。看了一阵后,忽然眼前一亮,紧接着纵身跃起,攀附在金像臂膀上。

    辛缘见状问道:“孙先生有何发现?”

    孙玉良道:“这金像与那画像简直一模一样,可唯独一处不同。”

    “何处?”

    “画像中此人左手五指全部并拢伸直,可这神像却将拇指藏于四指之下。”

    说着,孙玉良伸手触摸金像拇指,发现这跟指头竟然可以活动,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掰动。接着就听一阵机关运作之声,一样东西从金像袖口处掉了出来。

    那一个小盒子,檀木制成,盒面用金粉打上绮丽的花纹。

    孙玉良打开盒盖,里面只有小小一张纸片,好像是被撕碎。

    借着火光照看,发现这似乎是一张地图的碎片,上面显明地标注出了一处地点:代北。

    “这是什么意思?”孙玉良看了眼辛缘,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指示我去代北?这里莫非不是真正的墓冢?”

    辛缘道:“如果这座墓是假的,怎会设计得如此庞大复杂、机关重重?又在里面堆满金银财宝,还给出真正墓冢的提示?”

    孙玉良道:“此物藏得如此隐秘,一定非同寻常,所指示的地点必然为某种关键所在。”

    眼下得了重要之物,孙玉良急于前往代北一探究竟,可无奈受人所托,未能带回鹿幼年怎好返回?

    于是顾不得辛缘伤势,拉上他一起出发,漫无目的地在这暗藏玄机的古墓搜寻。

    之后二人来到一条墓道尽头,四周寻找其他通道,不然只有原路折返空耗功夫。

    这时间,在微弱的火光下,辛缘看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们来时的路上过来了。

    忽然一阵啸声传来,在这幽长狭窄的墓道中震人肺腑,接着就见一只白毛猛虎扑将过来。

    后方没有退路,又无处可以躲闪,正在辛缘不知所措时,孙玉良赫然一掌击出,打在白虎鼻子上,竟将它拍倒在地。

    辛缘马上反应过来,挥出断剑接连砍在白虎身上,可它皮糙肉厚,怒吼着反击,一爪将辛缘拍在了墙上。

    这时候辛缘猛然想起,这只白毛猛虎正是之前自己搭救鹿萍时击退的那只,看它前爪上那尚未愈合的伤口便可得知。

    想不到竟会出现在此!

    白虎只盯着辛缘,无视了一旁的孙玉良,似乎是记恨着辛缘对它造成的伤害。

    无奈辛缘伤势在身不便战斗,在窄道内艰难地腾挪身躯。

    孙玉良不敢以肉身相搏猛虎,当即喊叫一声道:“小兄弟,把剑给我!”

    辛缘犹豫刹那,然后将断剑抛丢给他。

    孙玉良接过剑,绕至白虎身后,朝它一条后腿猛砍。

    猛虎吃痛,粗壮的尾巴扫向孙玉良,被他翻身闪过。

    就这样,辛缘周旋,孙玉良进攻,那白虎受伤多处,终于吃不消,同上次一样恶狠狠瞪了辛缘一眼后狼狈逃走,二人终于才松出一口气,坐在原地休息。

    辛缘想不通那只猛兽是如何闯过重重机关来到这里,如果刚才追着它走,说不定能够找到一条安全的道路。

    孙玉良举着火把端详手中断剑,叹道:“当真是把好剑!可惜缺了剑尖。看这断口如此平整光滑,不像是刻意铸成,想必是被哪位高人用另一柄宝剑削去,功力极深呐!小兄弟你看我说得对是不对?”

    辛缘沉默,正打算要回佩剑,却见孙玉良忽然神情一变,死死盯着断剑,然后一把抓住的辛缘的手腕喝问道:“这是许英的佩剑!怎么会在你手里!”

    “你、你认得大师兄?”辛缘大吃一惊,万没想到对方竟识得这柄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剑。

    “许英是你师兄?”孙玉良语气缓和下来问道,“他如今在何处?”

    辛缘低下头,眼中几乎落下泪来,哽咽道:“大师兄他……已经不在人世……”

    孙玉良闻言长长一声叹息,半晌沉默不语,像是在缅怀旧友。

    辛缘道:“大当家如何与我师兄结识?”

    孙玉良道:“说来话长了……我虽与许英相识不久,但认为他乃当世真侠客,是我孙某真心钦佩之人,想不到竟英年早逝。他是……怎么死的?”

    辛缘攥紧了拳道:“被独孤客所害。”

    “独孤客……这也难怪……”孙玉良摇摇头,轻抚断剑问道:“这把剑又是如何断的?”

    辛缘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下一刻却说出了与这画面不符的一句话:“是被独孤客所断。”

    多年前,无狱崖大弟子许英奉师傅师今古之命前去刺杀江湖恶人独孤客。

    虽然许英武艺高强,可辛缘知道他绝不会是独孤客对手,师傅这是在让他送死。

    因此当辛缘得知此事后,不顾他人阻拦,私自离开无狱崖去找许英。

    但等找到许英时,他已败于独孤客之手,身受重伤,临死前将佩剑交给辛缘。

    数日前辛缘与师今古发生冲突,与其交战时,剑被斩断。之后仓皇逃离无狱崖,背上意图弑师的罪名,从此开始躲避同门师兄弟的追杀。

    “这柄剑还请好生保管,它是许英曾活过的证明。”

    孙玉良双手拖住断剑,郑重地交还给辛缘。

    休息完毕,二人准备动身之际,忽闻脚步声传来,当下心生警觉,可四下里无处躲藏,只有与对方会面。

    待来人走近,火光中看清他们面貌时,孙玉良喜上眉梢道:“看来此番任务完成了。”

    来人乃是英杰会二当家孙玉节与三当家孙玉名,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鹿幼年跟他的几个家丁。

    原来英杰会三位当家进墓遇到岔路后便分开寻人,另两位正巧碰上了晕头转向的鹿幼年,又误打误撞在这里与辛缘二人相遇。

    一伙人会聚后,按照各自记忆,在墙壁上大概划出一张地形图,于是又兜兜转转,两个时辰后终于回到入口处。

    待等脱离墓穴,天正破晓,寒气骤来。

    一行人返回鹿家营地,方才得知自辛缘下墓后已过去整整两天,好在是平安而归。

    然而鹿家数十余名家丁丧命墓中青铜门前,鹿幼年已见过他们尸身,也看到了金刀门王伯奋,只是他以为全是张仲瑀所杀。

    虽然损失不少,但也确切地得知了墓中财宝具体方位,大多数机关也被破解,只需回去准备一番后即可进行搬运。

    英杰会三位当家完成任务后告辞回去,孙玉良在墓里得了情报,将带领英杰会动身前往代北。

    辛缘这一遭不仅救了鹿家千金鹿萍,更是救了鹿家家主鹿幼年,显然成了鹿家的救命恩人,被待以上宾之礼。

    鹿萍见辛缘带回自己父亲,激动地快要抱住了他,辛缘却先抱过她怀中的雪儿。

    许久不见,颇为想念。

    雪儿也还认得辛缘,看到他削瘦的面庞,咯咯地笑起来。

    换过衣衫,用过饭食后,鹿幼年与家里人下山返回大宅。

    辛缘跟着过去,准备领取赏钱。

    然而一行人走到宅院大门口时,却见大门敞开,门前堵着一帮凶神恶煞之徒,个个手上提着大刀。

    鹿幼年面露不悦,走上前喝问道:“你等何人!何故拦我家门!”

    其中一人道:“我们是金刀门弟子,特来为师傅报仇!”

    鹿幼年道:“我鹿家与你金刀门何仇?”

    金刀门弟子怒道:“在岐山上,你鹿家主欲独占宝藏,出手重伤无极门掌门,又杀害我们师傅!这岂非仇乎!”

    “你们师傅的确是命丧岐山,可并非我鹿家所为,一定是你们误会了。”鹿幼年不知对方是如何得知王伯奋死讯。

    “鹿家主休要狡辩!赵掌门身受重伤,我等师傅更是丧命,单你鹿家主毫发无损,定是你暗中伤人!”

    听了这番推论,鹿幼年又气又笑,不愿与这帮宵小理论。

    金刀门一名弟子抑不住冲动,挥起手中大刀扑来。

    鹿幼年从家丁手中接过长棍,一击正中对方小腹,那人当即一脸苦相跪倒。

    “这般武艺,实在有辱金刀门门面。”鹿幼年捋须哈哈笑道。

    金刀门大弟子王勇大怒,滚地出刀,刀刃上削,划向鹿幼年大腿内侧。

    鹿幼年抖擞长棍,打在王勇头顶,接着长棍直刺,将他逼退数步。

    其余弟子一齐助阵,只听得呼呼风响,刀棍不停交触,鹿幼年一人竟打得对方十余人毫无还手之力。

    鹿萍第一次看见父亲施展功夫,兴奋地欢呼跳跃,打气助威。

    鹿幼年一条长棍挥扫,把金刀门弟子接连打翻在地,可他们就不服输,站起又战。

    王勇突然退至门口,趁众人交战之时,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柄飞刀向鹿幼年掷去。

    “鹿家主小心!”

    辛缘注意到此举,忙出声提醒。

    可是距离太近,鹿幼年来不及防备,让飞刀扎进了左肩,但他并未受此影响,仍使长棍八面而攻,将金刀门弟子尽数击退。

    王勇这时道:“鹿家主果然厉害!我等服输了!等你出殡之日我等再来!”

    言毕,金刀门弟子向王勇聚拢,同时冷冷看了鹿幼年一眼后,齐齐离去。

    鹿幼年吐出一口气,对辛缘道:“让小兄弟见笑了,没想到金刀门会找上门来捣乱。”

    辛缘笑道:“多亏有他们捣乱,才让我有幸见识到鹿家主的本领。”

    鹿幼年道:“说笑了,在江湖中我只是藉藉无名的人物,论不上什么本领。”

    说罢鹿幼年哈哈大笑,笑着笑着,脸色突然起了变化,接着身子就要倾倒,鹿萍急忙搀住了他问道:“爹你怎么了?”

    这时辛缘注意到鹿幼年肩头上插着的飞刀,心中暗叫不妙,难道是刀上有毒?

    “快叫人去请医师!”辛缘一边叫喊,一边低头查看鹿幼年伤处,那里已一片青黑。

    “辛缘,我爹他怎么了?”鹿萍着急地问道。

    辛缘道:“恐怕是刀上有毒。”

    鹿幼年按着辛缘的肩膀艰难地张口说道:“想不到金刀门竟然如此歹毒……”

    看他面色越来越白,好似已生命垂危。

    鹿幼年被扶进卧房,焦文找来了全城最好的大夫为他看伤。

    众人翘首以望,盼着大夫能把家主从濒死中挽救回来。

    鹿幼年陷入昏迷,脸色发紫,尤其是肩膀处已变得漆黑,沿着血管向下蔓延,显然是中毒无疑。

    大夫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犹犹豫豫道:“据我看来……这像是中了七枯毒哇……”

    “七枯毒?”鹿萍发出疑问。

    大夫道:“七枯毒是由七种毒物的毒液混合而成,毒性极强,江湖罕见。任何七样毒物都可炼成七枯毒,若想解毒,非得找出每样毒物对应的解药进行调和方可。然而除了制毒之人,谁也不能知道究竟是用了哪些毒物。”

    焦文泪流满面道:“怎会这样!老爷一生行善,怎遭遇这等祸事!”

    鹿萍已泣不成声,辛缘见状心生不忍,道:“既是金刀门使鹿家主中毒,那么他们必有解药,再不济也知道毒药是如何制成,何不去向金刀门讨问?”

    “对!去找金刀门!绝不能放过他们!一定要让他们交出解药!”

    众家丁擦了眼泪,当下找出刀枪棍棒去往金刀门。

    这边辛缘安慰着鹿萍,见大夫收拾了药箱准备离开,忙叫住问道:“先生,当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祛毒了么?”

    鹿萍哭道:“求求大夫了!不管什么办法!只要能救我爹就行!”

    大夫“啧”了一声道:“从这往北有座浮云岭,上头住着一位隐世高人。听闻他精通各样医术,平生炼得数种灵丹妙药,救了无数将死之人的性命。若去求他,或许能得到救治鹿家主的解药。只是这位高人神鬼莫测,脾气秉性古怪,要想见他容易,可要从他那里得到解药却难。”

    鹿幼年情况危急,一刻也拖延不得,焦文迫不及待要寻得解药,便抓着大夫的衣服恳求带他去见那位高人。

    刚走到大门处,就听见外面嘈杂一片,走出去看时,却见鹿家人与无极门弟子正在街头恶战,且已出了人命。

    原来方才鹿家人去找金刀门讨要解药,不想竟在半道上遇见了打算趁鹿幼年中毒昏迷前来攻打的无极门弟子,双方撞上后马上动起手来。

    鹿家也许想不到,诬陷鹿幼年杀了王伯奋、伤了赵无极的事,正是从赵无极口中传出,他的目的便是要让金刀门与鹿家交恶。

    无极门弟子各个身怀武艺,而鹿家一干家丁不过一帮莽汉,哪里斗得过?接连倒地哀嚎。

    这时辛缘从焦文身旁冲出,拿了断剑钻入人群当中,霎时间一片惨叫声传来,无极门的人竟向后撤出好一段距离。

    无极门一弟子大喊道:“大家莫慌!鹿幼年昏迷不醒,鹿家已无人主持局面!咱今天就要让鹿家灭门!”

    一句话提振了士气,无极门弟子将辛缘团团围住,可还是被他杀得屁滚尿流,一个个退回去惊恐地望着他,然后齐刷刷逃跑。

    辛缘来到焦文身旁道:“焦管家,无极门已和金刀门联手,以鹿家目前实力,他们只怕不惧,想从金刀门得到解药是不可能了。您在鹿家尚可主持大局,可以雇佣几名打手以免他们再次来犯,就由我跟着大夫去求解药。”

    焦文连连点头道:“多谢辛大侠了,请务必带回解药救家主一命!”

    辛缘道:“一定尽力!”

    于是将雪儿托付给鹿家照顾,与大夫一同前往浮云岭。

    辛缘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帮助鹿家,他的存亡与自己并无关系;自己也并未受过鹿家什么恩惠,也许只是期望着事后的那一份酬劳吧。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辛缘看得出鹿幼年是个仗义之士,他不该就这样死去。

    生命是非常可贵的,辛缘深知这一点,他一直为了活下去而努力,从出生的那一刻便开始。

    (二)

    大夫说,那名归隐高人唤作张行之。

    没人知道他是何时来到浮云岭,只是不知哪一天传出有个身患绝症之人求访到此,最终痊愈的故事。

    于是后来频有重症不治者登山求医,然而多数都被闭门不见,因此山上行人寥寥无几。

    辛缘骑快马赶至山岭下,向上而望,祥云环绕山头,山上一片白,是多日来的积雪。

    有一条山路直通到顶,辛缘脚步虽快,可总要等一等腿脚不利的大夫。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二人眼前出现一座草庐,推开柴门,有两个八九岁小童走来,作个揖,同声道:“客人来所为何事?”

    大夫道:“张先生在吗?”

    小童道:“正在屋里。”

    大夫道:“可引我们见面?有急事相请。”

    小童道:“先生正在休息。”

    大夫道:“人命的事情,晚不得的。”

    小童道:“先生休息时是不能打搅的,请客人原谅。”

    辛缘急道:“鹿家主性命危急!务必请张先生下山救治!”

    两个小童互视一眼,摇头道:“不可。”

    鹿幼年目前状况晚不得一时半刻,辛缘急于救人,就要闯进里屋,那两个小童当即将他拦住。

    辛缘想推开小童,可没想到他们俩力气颇大,于是也使上劲,把两个小童推得一个踉跄。

    那两个小童忽的从身后各取出一把剑来,稚嫩的面庞说出严厉的话来:“休得胡来!”

    辛缘道:“我非有意冒犯!只想请张先生救人!”

    “偏不许你进!”

    两个小童喝了一声,同时出剑刺向辛缘,辛缘挥出断剑拦住,手上一用劲,使他们身子直朝后仰,但很快便恢复了态势。

    只因辛缘急于求医,因此出手快而重,可那两个小童双剑并在一处,竟硬生生将他止住。

    那二人行动近乎同步,一招一式心有灵犀般同时而出,身形步法更是丝毫无差,宛若一人一影。

    虽只是两个孩童,剑法却相当犀利,在其双剑合并下,辛缘攻不得,守不成,与他们斗了十来回合讨不到一点便宜,眼看竟然要落败,心下大为震惊。

    想他辛缘,无狱崖修行十八载,自认为武艺不凡,师门比武中唯独胜不过大师兄许英,可想不到今日竟连两个小孩子也赢不了。

    正在着急之时,一白发老人从屋内走出来喝止:“住手吧!”

    那两小童立即收住剑势,向来者鞠了一躬,道了声“先生”。

    来者自然就是张行之,他走到辛缘身旁道:“此处乃是清闲之地,不可打斗。”

    两小童告状道:“先生,此人好生无礼。”

    辛缘见那张行之道骨仙风,长衣飘飘留徐风,神态定来气平匀,果然是个归隐之士,陡然升起敬意,于是收剑拱手道:“望先生出山救人!”

    张行之眼角一瞥,缓缓道:“自我上山之日起,就再不行医。”

    辛缘道:“既为医者,缘何不救?”

    张行之淡然道:“我已不再从医,救死扶伤与我无关。”

    辛缘道:“助人解难乃人之本分,难道先生能够眼睁睁看着垂危之人死去?”

    张行之道:“他人生死与我无干。”

    后边大夫叹了口气,早知会是如此结果。

    辛缘死死盯着张行之气定神闲的面庞,一只手攥得青筋暴起。

    张行之道:“人各有命,既患绝症,是死是生自有天命,纵然医术再怎样高明,也难违抗天意。”

    辛缘道:“先生未见患者,又怎知是绝症。”

    张行之道:“若非绝症,何必来寻我?若为绝症,我亦无可奈何。”

    这一言说得辛缘不知如何回话,一阵沉默之后,张行之甩手道:“你们走吧!再叨扰的话,我可要赶你们走了。”

    两名小童同声道:“无理的客人,快快离去!”

    辛缘心中不悦,若就这样回去,如何向鹿萍小姐交代,又去找何人解毒?

    张行之转身回了屋里,两小童守在门前,辛缘还想再进一步,却被大夫拉住了手道:“我们走吧!再想想别的办法!再拖下去,鹿家主就真的不行啦!”

    辛缘无奈下了山,与大夫返回鹿家告知情况。

    鹿萍听说张行之不肯出山,执意要亲自上山恳求,之后便带着几个信得过的家丁又跟大夫去了。

    待鹿萍走后,焦文拉过了辛缘,对他道:“辛大侠,只因金刀门与无极门闹事,惊动了官府的人。我担心再这样下去,岐山的事恐怕也会让他们查出来,到时要连累了大侠你可就不妙,还请离开鹿家以避风头吧。”

    辛缘点点头,抱回雪儿,领了一包银两,被焦管家送出鹿家宅院。

    走出街巷,行人渐稀。

    辛缘回想起鹿幼年因中毒扭曲的面容,心生恻隐,于是从怀里拿出个小哨,轻轻吹响。

    哨声清脆,悠悠传扬,许久之后,蓦地从边上一道墙内跳出来一人,竟然是袁杰。

    “你果然来了。”

    辛缘从口中取出哨子,眼中平淡如水。

    “只要你吹响那哨子,不论在哪里我都听得到的。”袁杰道,“你叫我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离开朔州么?”

    “我想求二师兄救一个人。”

    “何人?”

    “这城中有一户姓鹿的大家,家主鹿幼年身中七枯毒就要丧命,我想二师兄或许会有解药。”

    “你应当知道,七枯毒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解药。”

    顿时辛缘脸色昏沉,长叹一声道:“看来鹿幼年必死无疑了……”

    袁杰道:“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师弟们到处找寻不到你的踪迹,还以为你已离开朔州。”

    辛缘摇摇头,没有回话。

    袁杰接着道:“还是尽早离开朔州吧,无狱崖根基在此,迟早会抓住你的。”

    辛缘犹豫道:“二师兄,那夜之事,我还未向你解释,师傅他……”

    “没工夫了!我再不回去,师弟们必生疑心!你好自珍重吧!”

    说罢袁杰蹬墙而去,辛缘望其背影暗自落寞,低头再看一眼雪儿,心中生出无限凄凉。

    雪又开始下了,朔州该是个下雪的好地处,只是这雪太惨淡了些,平添了许多伤感。

    鹿萍一介女流,年轻未经世事,更无家族旁支扶持,鹿家自然难以支撑,只有逐渐走向败落。

    这是它必然的命运,也是一种气运的终结。

    不过那之后的事不是辛缘所能预料的,他的前途更加未知。

    “雪儿啊雪儿……下雪了……”

    辛缘擦去眼角的一滴泪,收拾行装,抱紧雪儿,上路。

    路可能还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