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声逐渐平息，坐在石总管对面的张宗海依旧是那个低眉鼠目的驼子，不时抬头用眼角的余光窥视她的表情。

    石总管握紧藏在黑袍之下的拳头，她坚信刚刚那个瞬间，这个男人所展现出来的神情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她花费数月的精力搜集关于眼前这个人情报，而这时也正是摊牌的时候。

    “我来这里一方面是要那三个人的情报，另一方面，我要看看让帝国变得千疮百孔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帝国千疮百孔？我？”

    张宗海用他修长的食指指着自己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继而双手一摊表示自己真的很无辜。

    但是石总管并没有理会他，还是继续说了起来。

    “你与白云飞结识以后，花了大价钱去捧他，那些钱庄收的本金很多也用在了这个方面。”

    “我没有捧他，白云飞天生实力就是如此！”张宗海反驳道。

    “那为什么也有如他一般实力的强者却没有得到如他一般的被世人所盛赞？”

    “或许……这是运气吧…嗯不对，或许也是性格使然吧…”

    张宗海语气微弱地说。

    “或许吧，但是你的确替他做了许多事，比如常人所吹捧的白玉飞战绩‘内战十胜，外战十胜’。

    首先我并不是质疑他的实力，这二十战的对手有漠北第一剑、玄骸老祖这样的绝世高手，只是二十战里面有七成的对手确是含金量不足的，比如‘江左十盗’之流的鼠辈，但恰恰就是这些含金量不足的战斗却让他声名鹊起。

    后来我经过多方探查才知道，每次在他对战实力不济的对手时，你，张宗海总是会用重金秘密邀请云游四海的说书人、画家、诗人到现场观看，一路上的食宿全由你包，等到战斗结束后又会花重金请他们写书作画传遍全国，甚至有时候你还会为了效果让白云飞编排一些‘戏剧’效果。

    所以，每一次的战斗都会让白云飞的名声变得更加响亮，直到那次惊动了圣上，最后成就了‘天下英雄之首’。”

    张宗海此时已经默不作声，双眼紧闭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掌柜，从那以后，在你的运作下，云通钱庄就此成立，凭借着白云飞和云神宗的名号，你们很快就有开拓产业的资本。

    但是对于你来说，这并不足够。我曾查过云通钱庄的账目，发现他们仅仅是给你作为管理者每月固定的薪俸，并没有给你钱庄运作的分红，我猜想这一定也与你的身世低微有关吧。”

    张宗海依旧紧闭双眼，但听到这句话时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看到张宗海赞同的反应，石总管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你辞去钱庄的职务开了这家以经营奢侈品和服装为主的凤栖坊。你挂靠在云神宗名下，免费供给衣物货品给白云飞、云神宗的弟子们，让他们穿上风栖坊提供的衣服、拿着风栖坊提供的奢侈品在各个上流阶层走动，由此整个国家的奢靡之风愈胜。为了这些装点门面的东西，许多人惜借高利贷！

    并且你还瞄准那些渴望发财的人，借贷给他们，诱使他们去赌坊赌的昏天暗地，最后全部背着一身烂债死在某条阴沟里！”

    石总管终于忍不住了，站起身来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声斥责道：

    “你搞得这些歪门邪道，高利骗人的把戏、利用云神宗推销那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引诱别人去赌坊的把戏早就在帝国的身上扎下无数个窟窿！大齐如果终有一天要灭亡，所有的因就在你的头上！张宗海，现在的你看起来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废物，但我知道，你才是这个帝国的罪人！”

    最后，她愤怒地眯起了眼睛，朝张宗海探出了半个身子，逼近到他的脸前并且放出巨大的杀意，瞬时窗外的天空又阴郁了起来，乌云在天空如波涛一样的翻滚着。在门外警戒的两个内廷女侍也感受到了这股杀意，忽然觉得全身好似浸入冰水一般的寒冷。

    在如此磅礴的杀气中，原先看似丑角一样的张宗海，却没有如之前一般的手足无措，而是气定神闲稳如泰山似的端坐在原地，任由杀气在他的身边周旋。

    两人就这样默默得对峙良久，最后是张宗海先开口。

    “天德十三年，三月，柳氏小姐购买高等丝缎百匹，刺金飞砂琉璃裙一件，柳原墨砚一套，共计四千百七十五两。”

    张宗海闭起眼睛淡定地说着，但是这边石捕头的脸色却变得煞白，睁大眼睛瞪着他。

    “同年八月，张氏公子购买南沧碧玉一件，红边金花刺绣长衣一件，布三百匹，共计五千六百七十二两；次年二月，柳氏小姐购买紫金纹轻纱外裙一件，丝缎百匹；共计……”

    “别念了！”石总管大声地打断了张宗海的讲话

    她一脸震惊地看着张宗海，却发现张宗海那如苍鹰一般的眼神早已向她投来。

    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的感觉。

    “这是些都是你让下人从司隶来到定涛府买的吧？”

    “你……你怎么知道？”石总管话音略微有些颤抖

    “因为我和我的伙计们都认得所有达官贵人的仆从丫鬟呢。这些人虽然都是化名，但可都是当今大齐国八王爷的下人，我说的对吗？当今大齐宗亲、八王爷三女，石清语，石郡主，内廷最年轻、最强的暗隼。”

    石总管的身份被张宗海一语道破，她的面庞轻微地发生扭曲，右眼的眼皮因为惊讶而不停地跳动。

    石总管，石郡主，她是受家族之命而加入内廷的，并且因为内廷多是从事秘密工作，其组织的架构除皇帝本人与其他特定人员以外都是一个秘密。所以，当她听到张宗海突然揭示她的身份时，她很震惊这个男人对情报的收集。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威胁，本能地握住黑袍之下腰间的短刀，但明面上，在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之后，又装作波澜不惊的样子。

    “你在刺探我的情报……”

    “非也，这是一个成功的商人经营自己事业必要的手段罢了。知道这些下人的身份和目的岂不更能提升自己的服务质量？”

    张宗海慢条斯理地答复着石清语的问题。

    “并且，我也想反驳一下扣在我头上那顶‘帝国罪人’的帽子。

    但首先呢，我想说的是，那条刺金飞砂琉璃裙真的十分契合您的身段和容貌，在挑选衣物方面您的眼光真的是一流的。像您这样美丽的女人，纵使是我阅人无数，也鲜有能与你媲美者，我为自己的衣服能找到最为合适的主人而感到高兴。”

    石清语听到这番话，脸上竟不自主地微微开始泛红起来，作为自小进入内廷进行严酷的训练的她从没有得到这样的赞美。所有人已经将她与冷酷的内廷彻底绑定起来，仿佛她只是里面冰冷冷的工具。她也一度认为自己作为女人细腻、敏感、爱美的一面彻底被抹杀了。

    所以当她听到张宗海这番话，才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但是身为内廷密探的本能又将她的表情扭曲了，最后才吞吞吐吐地挤出一句话

    “你、你在说什么？”

    看着石清语有些语无伦次的神情，张宗海并没有任何嘲笑的表示，反而语气更加柔和

    “我想说的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也是欲望的一种，况且自本朝始，奢靡之风就从未断过，我所做的仅仅是顺着这种风潮谋取利益罢了。真正能改变这种奢靡习性的，难道不正是你们所代表的世家大族吗？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从你们开始始，个个清廉如水，我就算给白云飞套上无数豪华衣裳也依然赚不到半分钱。”

    确实，张宗海说的有道理，石清语无法反驳。作为八王爷的子女，和内廷的鹰犬，从小就被要求朴素的穿着，穿这种奢华美丽的衣服是被禁止的行为。但是呢，在她少时的玩伴内，无不是都在攀比、争奇斗艳，并且她今年也才二十一岁，正是爱美的豆蔻年华，所以她才会私下秘密地在风栖坊购买衣物。

    见她没有反应，张宗海继续说

    “至于云通钱庄一事，我只想说：自从人诞生伊始，伴随生产力的提高，这种金融方式肯定会出现，只不过现在恰好是我提出来的罢了。但这种东西本质还是工具，要看使用它的人。我提出存款三分利，是因为我能还的清利息，所以这是正当的生意。就是说，即使我是借‘九分利’只要我能持续地偿还利息直到合约的终止，这就是正当生意，反之就算是‘一分利’，倘若还不起，违背了合约，那也是诈骗。”

    石清语无言地呆站在原地，她现在好似在云里雾里一般。这个驼子在半个时辰之前明明就只是看起来会耍宝的丑角罢，但是现在，他说起话来却一套一套的…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要不然直接抓他去内廷重刑审判？”

    正当她那么想的时候，更为震惊的来了。

    只见张宗海，右手捻起指法，口中默念口诀，忽然从他脚底腾起一股蓝烟瞬时包围了他。伴随着蓝烟一声低哑的嘶吼，待蓝烟散去后，一个身高八尺高挑、面容俊俏的青年出现了。

    石清语再次震惊了，刚才眼前的驼子矮了她两个头，而现在的眼前青年却高她一个头。更重要的是，如果这是张宗海的障眼之术，那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看出来……

    这个张宗海到底是何人？

    正当她陷入迷惑的时候，站在她对面的张宗海却朝她伸出了手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他和蔼地微笑着

    “我该怎么称呼您呢？是石总管，石捕头，还是，清语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