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下铺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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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寒门娇子//

    话说上回,一度哆嗦着的灰灰算是首次冷漠对好友饶伟林下了逐客令。假如说人生就像一面舞台,两人的交往如同在台上各自做着独白戏,那么,也许他从没想过当中戏文的对白到这里已经是如此模糊难懂且艰深晦涩……又或许,他根本就不认同“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一广泛之通俗说法,可他认命!无论如何他俩还算是一场生命过往之中的同窗好兄弟,并且到目前为止彼此的真挚友情并非这般轻薄与脆弱,双方的交往过程不可能完全没有矛盾的存在,坚不可摧的友谊固然珍贵难舍,本身却大大需要时间的沉淀跟酝酿,以及更需要用一定的时间来证明。往往单凭前面这一唐突事理就足以说明自己平时该有多傻!都说男人动手不动口,用嘴伤人,原本属于男人之间颇为不屑且最为愚蠢的行为,无论是迎面挖苦抑或是狠狠奚落对方,其不比明晃晃拿把刀子捅进对方身体的威力小,可是,一矢中的或直击要害……其结果便是毫无差别,无不直抵人心,甚至会令对方绝望。无奈他那时头脑发热继而冰冰冷冷执意驱赶走对方,相信那时除了异常郁闷之外该做法绝非出自其个人本意。那么照此来讲,冲动过后的灰灰到底接下来又该如何巧妙化解双方之间的误解跟矛盾呢。

    灰灰实际曾经有过一次独自骑行单车的最长记录。对他来说那场骑车记录不仅时间最长而且意义非凡。那次应该就是继饶伟林高考落榜的八月尾,他如是带着多少一点懊悔之意,最终便匆忙决定,接下来他得务必坚持去完成某个神圣使命,最终哪怕是仅靠一个人踩部单车,他也得尽快进一趟北山那边去找找他的老同学,为的就是想亲自走去对方面前及时跟他诚心道个歉,此外,他索性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他得继续好好规劝规劝饶伟林尽快拿定主意,关于后边能否安心回去学校参与复读的问题。想必此前早已辍学回家的他更是深得体会,那时相比任何人都异常显得更加焦虑,无不渴望及时得到一个东山再起的机遇。况且灰灰此次出走的理由尤为充分,正好那时期刚刚遇到新婚夫妻互相怄气的一段开初日子,也正是情感薄弱的最开端,妻子每日不停以泪洗面,而他则经常思考该如何有效躲避这个存心欺骗过他的“跛脚怪”,他毫不客气在脚疾妻子身上贴了另类标签,尤其一心还想故意疏远她,哪怕暂时离开“跛脚怪”一段时期也行,因而仓促拟定计划将狠心要到外边四处走走,散散心,或者喘口气,顺便也好思量思量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经营。在他极端揣度的过程里,毫无例外首先他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身处北山山区依然困顿的饶伟林,他暂时无法丢下这个恼人的家伙,同时期双方都在迫切面临该如何妥当处置初初涉世的生计问题,似乎他心焦的模样更比对方显得着急或担忧。尽管当时他明显在口头上郑重向对方表示过二者以后将毫无瓜葛了,权且就当一番发泄吧,事情原本并不复杂,回头找兄弟好好道个歉,再仔细糊弄两句,谁叫他是性情古怪的“弟弟”呢,因此始终放不下心来的他还是那么死心塌地维护着对方,他的恼人兄弟,其死党饶伟林。毕竟那天面对着沮丧离开、头也不回的饶伟林,灰灰内心后来也无不充满后悔跟思考,对待模糊新婚依旧彷徨不定的他,确实有些烦郁和迷茫,一股怨气憋在肚子里,自然很不舒畅,从而导致对前来求助的饶伟林变得无端的粗鲁和冷漠;尽管他也真心祈求过饶伟林就此罢手不应再纠缠自己。只不过,他更真心希望对方得尽快走出思想的怪圈,能够尽早认识自身的错误,从源头解决一切问题,重新再来,指定也还来得及!没错,只要他肯于听取“哥哥”的劝告,继续回学校认认真真复读一年,暂时放下所有不该壅塞自己头脑的胡乱心思,好好沉住气继续努力一把,到头来哪怕就是一场“博弈”,也绝不服输,对吧,毕竟他还是饶家的唯一男儿继承,代表苦难饶家日后的幸福未来和殷切希望。

    因此灰灰认定自己很有必要真正走出去一次,既为他自己,更是为了好兄弟。

    请假出来的那天,灰灰嘴里胡乱嚼着一个包子,一大早只为趁早赶路出发前往北山。毕竟他从来没去过北山山区里头,到底两地具体有多远路程,他委实不太清楚。以前听饶伟林说到,假如从学校回姐姐家,借助踩人力单车单程至少得花五六个小时时间,那可不简单!一心要执意前行的灰灰就毫不犹豫的骑上“永久”单车朝着北山山区那边的方向挺进,经过无数次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路上坡下坡,心无旁骛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饶大姐的家。尽管灰灰很早就猜测过那里山区里面必定人烟稀少,零零散散的三四户人家的样子,按照他这种假意猜测实际也差不甚远,那简直还相当的贴近事实,果然半点都没错,从早上六点出发直到中午时段,最终灰灰才一路顺利抵达饶伟林姐姐家所在的村子,名字叫高骑岭的山清水秀的地方。然而这里绝非人烟罕至,而是四处花香鸟语,遍地青翠竹篁,虽得几户人家的陈设,周遭绿水青山简直好一派人世间的桃花源嘛!推动着单车一边在山坡地溜达的灰灰曾仔细向某一个陌生村民打听饶伟林的名字,人家简单摇头说不清楚,好生纳闷,不久从一处屋子径自走来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女孩,主动来到灰灰面前示意帮忙,这次幸好灰灰巧妙的跟小女孩提及高考的字眼,人家居然很快就叫出一个“狗子”的名字来,并表示愿意热心带他去上边坡地找找狗子奶奶,不过小女孩刚才还及时示意对方先在屋角停下单车。灰灰一时也弄不明白谁是狗子,大概心里琢磨是一个小小孩的名字吧,然后就照着女孩意思随意摆下单车不作理会。

    狗子奶奶正在山腰一处田地里干着农活,背上明显还驼着一个娃娃,那学生模样的小女孩朝田地里喊了一声狗子奶奶有人找你,就转身轻轻示意一下灰灰,并害羞的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然后径自愉快的离开了。灰灰独自走上去山腰想跟妇女搭话,才看清楚对方只是一个年纪接近不到五十岁来岁的中年妇女,灰灰说我想找饶伟林同学,然后那个背孩子的妇女微笑的答应了一下,还说了句,你来得不凑巧呢,伟林上山打柴去了,跟他姐夫一块进山了,恐怕还要到天黑前才回来呢,又问灰灰打哪里过来的,回答星子镇红砖厂那边过来的,妇女于是就笑了笑说,那你一定是灰灰吧,经常听我弟说起过你,前段时间弟弟还不是去找过你的吗,点头说是,妇女又问灰灰那吃过东西没呢,老实作答还没吃,大姐于是放下手头劳作赶紧领着饥饿的灰灰回家去。

    妇女的家就在山腰边上,很近,没走几步路就到了。冲出一只大黄狗迎着妇女表示很开心的样子,然后这才注意后面跟过来一个陌生人,大黄狗马上改变了刚才的友好态度,凶凶巴巴的对着灰灰呲牙咧嘴的一阵威慑,等到妇女的几声呵斥才悻悻的摇着尾巴躲开。灰灰变得有点小心谨慎的跟随妇女进了屋,里面的光线开始有点灰暗,等多一会才注意到屋子里的陈设很是凌乱,家具异常的简单,屋子四周的墙壁早些年粉刷过白灰的关系,经过长久时间沉淀也逐渐变得暗淡些,当然眼前的这些景象对于灰灰来说不足为奇,毕竟码头的低矮房子里面的情形也根本好不到哪里去,只是直到最近修葺一新才得以完好改观;不过只要一想到房子修葺的事情,灰灰头脑很快就掠过了跛脚妻子的某个画面,嘴角就有了微妙的触动。妇女进来屋子首先捧了一碗白开水给灰灰,让他别傻傻站着,于是灰灰随意找了个简陋的竹编凳子做下。看见灰灰坐下后,妇女才把自己背上那个津津有味正吮着一根小手指头的娃娃放置在地上老早铺就的一张破旧席子上,然后放任小孩自个玩去,她则单独进去厨房说要赶紧烧水做汤面。灰灰一边捧着碗一边低头笑眯眯看着那孩子,他其实并没有立刻喝水的冲动,抵达村子之前曾作过最后一次停留,那时见到路边山崖有汪汩汩滴流的山泉水,于是惹不住停下来用手接住水,先捧来洗把脸,再装在手心里仓促喝了好几口才继续赶来,那么灰灰站起来轻轻将碗放置于桌面,随手拿起旁边一个脏脏的拔浪鼓准备逗逗娃娃的,心里面一时也在憧憬着自己未来的孩子将是什么样子的呢。自然,未来的他的孩子也照例会那么乖巧吧,也会照例那么热爱自个吮手指吧……灰灰一边想着然后妇女很快端上一碗吃的东西上来,原来是煮好了的青色毛豆,妇女说肚子饿了先将就将就吃吧,锅里正在下面条呢,不过很快就好了,灰灰则微笑着说其实还不饿的。刚接了那碗毛豆,一只狸花猫嘴边叼了个小老鼠也不知道刚从哪个角落正好走出来,见了妇女,索性将小老鼠丢下在她脚边,然后就径自溜去。猫的样子也不见得有多怯生,于是妇女说,好家伙,早上才抓了只更大的老鼠嘞,可精怪呢,别看它现在本分老实,以前就叼过我好几个鸡崽!灰灰听见之后咧开嘴就笑,似乎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大人面前那样真正开怀过。随后北山大姐在灰灰面前端来一碗冒着热气带着自然、朴实香味的葱花面汤。再等到真正吃完这碗汤面之后,灰灰的眼角悄然早已湿透,不仅辘辘饥肠得到一时的逐步缓解,心头继续温热温热的,毕竟一早出门时只是简单的吃下一个包子就走,也毕竟这碗朴实汤面实实在在的滚烫,这可是毕生最真实的一碗汤面啊,真实的写满人间温情。泪眼模糊之间一度天真以为碗中甚至还微微藏着一些妈妈的真情味道。

    灰灰很快就弄清楚席子上的娃娃身份,原来居然是北山大姐的亲孙子,叫狗子。灰灰随后同时知道,原来狗子的年轻爹妈今年双双开始出外谋生,专程去到珠海经济特区找事干。国家改革开放,广东作为前沿地方相继设立起深圳、珠海等经济特区,以至头脑灵活的年轻人宁愿另辟蹊径,有些开始不愿死板呆在乡下务农干苦力活了,宁可外出打工去了,尚未婚嫁的年轻人相对走得干脆利落些,对于成了家的年轻人来说,也许他们也曾左右权衡过利弊,也曾思量到底该不该离开落后山区到外边更广阔的天地去闯一闯,然后不得已狠心丢下孩子让家里的爹妈管护……那么灰灰一直在默默估算孩子父母的年龄,心想或许跟自己差不多吧,一定相差不了多少,毕竟山区乡镇的人都颇早结婚,灰灰本身也莫过如此,通常来讲,男女一般到了十八二十岁的年龄,假如不是因为要继续上大学,留下来的基本就只能安分务农了,那么趁早谈婚论嫁,显然是重要和可行的事情。

    “唉,现在的年轻人呀哪里还会指望呆家里呢,哪怕父母想要提前阻拦也根本拦不住,”妇女说,“我弟伟林哪天估计也会像他亲外甥夫妇那样无法安定。我这可是早早就有不妙预感的。不怕说,当年我从湖南嫁过来北山这里,想想他才不到一两岁呢,确实我们姐弟年龄悬殊大,我足足比他年长快二十岁呢。说来好笑,当初我妈可是没有计划要这么一个弟弟的,前面一口气生三个女儿,丫头片子,嘿,迟早得嫁人。我爸后来又出了点事,就那时期,家里过得非常艰难,太难了,我不想为难我妈,记得当时我还在机修厂学开拖拉机,况且我们那期学员也根本没结束进修,一有媒人找上门,我就爽快答应我妈尽快嫁过来广东山区这里了。对了,再跟你拉扯拉扯我弟的一些怪事吧,怎么说呢,我这个弟弟本身说话做事没遮没拦的,谁知道还会闹出多少笑话来呢。我们家当时住在湖南一个小县城,我弟呢,从小就很娇气,你想,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到夜里还非要缠着跟大人睡,下雨说怕打雷,天黑又说怕鬼,不愿单独睡,就这古怪脾气难道不是要笑掉人家大牙吗。后来,自从我弟跟随过来广东山区这边上初中,我还以为情况会有所好转,结果呢,一开始又说不太习惯,从学校回来还非得要姐夫陪他睡,可真是的!今年的高考也不知道他成绩考出来没有,见他这几天回来也不好好说话。倒是很安分了,今天肯答应跟他姐夫进山打柴去,也是怪,以前指望叫他一块走,那可决不听从使唤,人人搬不动他的,雷打不动。我就想,要么他这下考试结果会不会有点悬了!……哎,回想起以往那段揪心日子总是叫人异常难受,我还经常想,会不会是小时候家庭特殊环境因素影响造成他今天这种古怪脾气,毕竟当时除了我妈之外还有三个姐姐轮流照顾他,幸好这过去的四、五年里,我也难得听得我弟弟说到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而你今天又那么难得老远进来北山这里,我这个当老姐的可别提有多高兴呢,晚上一块杀鸡吃,还有昨天你姐夫亲手捉来的一只野兔,本来说是留着养给狗子玩的,这回可就派上用场喽,知道来客人了,哈,家里蘑菇笋干有的是,蘑菇炖小鸡,笋干焖兔肉,那简直香嫩得很!对了,既然来了就得多住上几天,看哪天走的时候老姐再给你几包山里干货带回去吃就是,好不好,灰灰小弟。”

    “哦,……”灰灰听着听着略略有些走神,似乎一直都没怎么回话,忽然听见老姐最后说得那么客气,就赶紧起身说,“别别,大姐,用不着呢,真用不着,大姐你可不要客气,你看我也是笨极了,什么东西都忘了带过来孝敬大姐,还要劳烦你这么多,我都挺不好意思了。”说着说着就满脸通红的样子。

    “灰灰小弟,你能来老姐这里,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喽,哎哟喂,你可比伟林懂事多了,真可惜……唉,我也多少知道一点关于你的家事,不瞒你说,老姐年纪应该跟你亲生母亲差不了多少,应该都是同一代人,当年也许她有自己的难处,天下母亲哪有舍得扔下自己身上掉下的那块骨肉不管的呢,所以,我说灰灰小弟,至少你不该恨你的亲生母亲,真不该恨她……老姐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好话安慰你,老姐只知道,大凡做过母亲的,有哪天不在想着自己的孩子的呢,这么多年了,你的妈妈假如还在世上的话,那么她一定还会回来原地找你的,她一定知道你受了不少的苦,她不会轻易放下你这苦命孩子的,相信老姐的话,也求菩萨开眼,哪天你们母子俩一定会重逢的,到时候可别忘了告诉你老姐我就是。”

    灰灰不经得以上一番说话,不知不觉中已经泪眼朦胧,灰灰低着头说,“其实,说起我的亲生母亲,由于我从来就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的,万一她哪天真正回来过星子码头,恐怕也会错失良机……哪怕有时做梦遇到她,我想,我也根本认不出她是谁,我根本没敢恨她,也许我早该知道她有她的难处,所以我不该恨我母亲,从来没有……”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没错,”老姐也是湿润着双眼,仔细擦了一下两边眼角,老姐继续说,“以后哇,只要小弟你不嫌弃,多一点时间跟机会进来北山玩,常过来老姐这里坐坐,老姐还想继续认下你这个小弟呢,以后假如有空可一定要多一点时间进来北山走亲戚,知道不。”

    于是灰灰点了点头,赶紧说些感谢之类的话。

    太阳快落山时,灰灰心里也一直在想,怎么饶伟林这家伙还没回来呢,况且,知道自己高考落榜了,也没来得及主动告诉姐姐有关自己的实际情况,可能担心姐姐知道会失望,才故意隐藏事实没敢说出来,不过从今天他主动愿意跟自己姐夫进山打柴这事表现来看,很有可能说明一个问题,估计他已无奈接受了眼下这一残酷的现实……但愿不会有任何差池。而自己这次过来,目的就是要好好劝劝饶伟林尽快去学校提前预留复读名额,那么他今天顺便也要诚心跟这家伙道道歉,毕竟自己上回的态度非常生硬,不够友好。灰灰静静地坐在一边听妇女讲周边的事,也没怎么插嘴,有时见他点几下头,算是礼貌的回应,不过关于饶伟林落榜的事实,灰灰暂时觉得也没有必要先说出来。

    那晚最终留在北山来不及回去西南砖厂了。下午更多时候,灰灰突然记起停留在一处屋角的永久牌单车,当时居然忘记上锁,待走过去屋角那边,才发现小女孩依然还在原地,她似乎一直在守着这部单车呢,后来得知原来小女孩一心想学踩单车,可私下又不敢随意触碰人家的贵重东西,就那么一直在旁边好生琢磨着到底该不该私自挪来尝试一下当中的滋味,可又担心万一不小心给绊倒,最终毁坏了别人的单车也不是好事。同时又担心被旁边几个顽劣小孩动手去触碰单车,所以一直守在旁边静候着单车主人能尽快回来。

    灰灰觉得小女孩挺有意思的,人很纯真,热心,年纪小小便如此古道心肠,而且真实善良,纯朴的不带任何歪念。灰灰心里一动,也许想作为某种回报,也许觉得下午时间过于漫长,就热心的在一旁教起小女孩如何踩单车,那么很快就吸引两三个年纪更小的且身上脏脏的顽皮孩子过来观看,就连个别正想去田地里劳作的大人也忍不住好奇的驻稳脚根,稍作停留,看着快乐的孩子由热心的陌生人指导如何练习踩单车这一现象,一时也禁不住咧开嘴在一旁发笑。

    果真天黑前才见到了老同学空手而回,一言不发的跟在姐夫后边踽踽抬步,尽是一付落寞神情忽然闯入灰灰的眼帘。此时,一个五十上下重重挑了一担柴火回来的中老男人,到家后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对着家里妇女说,这回山上打的柴挑不完呢,只能等以后再适当的弄些回来,你弟弟今天就在山里足足喊了一个大白天时辰,明显还没发疯,又看他什么事都做不成,最后干脆让他闲着走回来。妇女就说那你怎么不及时管教管教一下他呢,中老男人则说,我管教,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我能管教他吗,还要不要继续打柴呢,况且你做大姐的不也一直在娇惯他吗?加上你弟弟可是受宠得很,寒门出娇子,你叫我哪有本事去管教好他?于是妇女就不说话。

    老同学一经出现,可是发觉一旁的饶伟林神情倒像是意外极了那般,只不过其本人的样子看上去似乎也没多少激动,无精打采的,可能是整天跟姐夫进山走累了或是喊累了有关联吧,也好像还在生老友的闷气,但无论怎么样,老同学这回好歹总算过来看他了,带着一份诚心,见到自己不辞劳苦踩单车进来北山,这一路,路途遥远不惜劳累,他也完全没必要冷待人家吧,灰灰心想着。

    到了夜里,大家热热闹闹的吃上一顿晚饭,最终还是有说有笑。

    灰灰当晚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毕竟环境和条件因素受限,只能老老实实跟老同学饶伟林同宿一晚,灰灰一开始表示道歉,并试图解释说明过来的原因,此时饶伟林轻轻关上房门满脸和悦的说,他早就没敢生气了,大家至于嘛,过去的事早过去了,更何况见对方踩单车进来北山,就只能说明一个事,对方心里还有他,那一切就足够了。接着灰灰就开始变得有些啰嗦,说这次进山来主要还是想继续劝劝对方下学期该如何回去复读的事情,还得尽快拿主意,饶伟林听了则不语,过不久,就突然拉住灰灰的手,兴奋的说,既然你这次亲自送上门来了,哪我可就丝毫不必客气了,说着说着就出乎意料打算上下其手对着灰灰动手动脚一番,灰灰先是吓一大跳,接着赶忙一边招架一边气败的说,你小子到底有完没完啊!

    次日临走的时候,灰灰私下塞给北山大姐一百元,对方却死活不肯收。完了跟饶伟林各自踩一部单车从屋外行驶出来,两人低着头也没顾着如何搭腔,各自有各自的心思罢了,一直互相将单车踩到有一汪汩汩滴流山泉水的山崖处,两人同时停了下来,饶故意问灰灰说,

    “昨晚一时高兴都忘记问你,感觉怎么样?”

    “几个意思?”

    见灰灰一下错愕的样子,饶才继续不紧不慢说,“我意思是要问你,最近感觉怎么样?你不是新近刚结婚吗,感觉好还是不好?还有,你的新娘子,她还好吗?是不是要比郑海燕更漂亮?”

    “你小子问那么多干嘛?你可听好了,可不要辜负我这次远道而来的一片心意,赶紧回去复读算了,其他事别多想行不行。”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就只能送你到这了,路上多小心。”

    “你知道个屁!我就快拿你没办法,我问你,以后,你还要不要结婚,别磨磨唧唧的,快点说!”

    “结婚的事嘛,嗯……好像太遥远,到底……我也还没想好,谁知道呢,反正——”

    “哪我先不管,你别说反正了,你能再长点心思吗,亏你还做过班长呢,没大没小的,真要说反正,哪你反正得给我好好回去复读一年再考大学,要不你可就完了,不信走着瞧!至于以后……你当然可以随时过来砖厂找我,包括生活费用问题,尽管过来找我帮忙就是,懂吗?哪我走了,我等你好消息。”……

    可自那次告别之后,饶伟林就一直处于失联状态。三十来年如此一晃眼就过去,彼此彻底失去了关联。

    直到最近几年,乐山中学在校区史无前例举行过的一届声势浩大的校友会,夏勇兵不仅得到重点邀请,背后还大力支持这届校友会,同时对母校提供不少赞助,至于大会后涉及的一顿重要聚餐,众多校友私下也一早赞成届时就由他独自承揽该餐饮接待业务。只不过背后有人议论说,夏未必是最大的后台老板,那最大的后台老板将又会是谁呢。

    很是意外对吧。难以想象灰灰的事业到了后边像踩了油门一样得到提速,人生开挂的同时命运也得到改写,他居然发迹了!灰灰确实是发了,不仅仅是发财了,还成为了星子镇上大大小小企业家中的一位。当年被迫中断了学业的缘故继而提前离开学校步入社会,虽然那时尚未高中毕业,毋需多讲,这并不妨碍灰灰后边发迹的可能。人一旦发财了,人气和财气自然就有了,好运接踵而来,自然就能够及时得到学校以及众多老同学和其他一些社会人士广泛留意与关注,因此灰灰能够迅速成为这届校友会的大红人,一点也不意外。

    其实九十年代刚开始,灰灰和晓刚大舅子仿佛交了好运,两人居然白手捞着个大便宜,算是正式接手星子西南红砖场及其所有的业务运作跟管理,主要是由于原砖厂有关的负责人员之前闻到风声说将有新的一轮消息下来,相继会逐步限制和取消农村红砖的销售与生产,于是就有人担心万一到时各社会层面终将明白红砖的产量有所抑制这一事实,那么终有一天红砖会彻底失去原有的供应和销售市场,因此他们认为还是趁早收回投资成本,虽然眼下赚取的利润不算太丰厚,却总不至于亏损严重,就怕万一到时……情况暂时不管是否属实,他们很快打退堂鼓撤换掉所有资金并且贱卖了砖厂。毕竟红砖产业也充满争议,一直以来砖厂生产红砖的原材料几乎都是黏土,而黏土本身又是耕种庄稼最需要的土壤物质,属于不可再生资源,另外红砖在烧制过程中还会带来空气污染,同时,有人认为红砖烧制生产过程相对复杂,并且耗时过长,工序繁琐而且步骤繁杂,从原料开采到露天堆放进行风化,然后配煤、破碎、滚筒筛分、搅拌等等一系列操作,最后放入码窑干烧再出成品,自然每一步的要求都非得高全跟仔细,丝毫不容出错,当中一旦操作失误,那损失将难以弥补。灰灰跟随晓刚大舅子闯荡江湖,刚开始实际也曾经历过某些提心吊胆、拘束畏慎的彷徨日子,晚上还时常做些关于天空被大气污染的怪梦……等再过一两年之后,晓刚大舅子居然也以身体不适为由意外撇下灰灰单独退出了红砖厂,从此交由妹夫独自一人去仓皇面对和生疏管理。灰灰没有退缩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受其背后女人的不断劝说和鼓动。也许对于反应迟钝又或者是容易满足于现状的人来讲,有时面对这样的负面消息可以直接等同于无视,而精明的女人则至少认定“富贵险中求”这么一个诡异的人生道理,以为机会不是人人都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时机一到就得尽快去把握,有时哪怕危机重重,也不足为惧。灰灰一时惊叹于自己的憋屈女人竟然还有这番胆识,暗自甚是佩服,因此重要时刻不得不乖乖听从背后女人的说话。值此之时灰灰也逐渐状态神勇,其个体瘦削外表形象也逐渐产生变化,身材开始变得浮涨起来,俨然就是一副年轻老板的大块头,还不时让一些妙龄女子向他投去艳羡爱慕的光波。有时难得回到家里一坐下来,几岁大的女儿通常会更加乐意靠近父亲,只要大人回家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常常爬到父亲胸前喜欢单独抚摸大人的脸庞,譬如嘴巴跟耳朵。女儿喜欢父亲的圆脸并时常捉住上面两端长长的耳垂不停叫他“如来佛”。码头附近那座小庙近些年由灰灰单独出资重新整修过,四周破败的墙壁上统统砌换上新砖,是特别从砖厂运送而来的捐赠物资。寺院里头重新塑造并供奉着一座圆脸端庄的菩萨。菩萨“开光”当天,灰灰在为圆脸菩萨虔诚贴满金箔的时候,内心则不由自主愧疚的回忆起“婆”的模样,——毋须多讲,寺院曾经是簪花老妇人的无奈归宿,香火也曾兴旺过,也注定破败过,如今只想将它修葺一新,也好安慰故去人物在天之灵罢。也许是受拜佛的影响,女儿跟随过几次家里大人到小庙里烧香,有一次曾经问过大人佛像叫什么名字,母亲随口简单回答说是佛主如来,实际这座雕像则依然是观音菩萨。女人并不糊涂,尤其该精明的时候一点都并不含糊,女人以出资和整修寺院花费不少钱财为由,从此认定财大气粗的男人大手大脚根本就守不下钱两,哪天管不住钱财,钱自个就会跑个精光……哪还了得!心思缜密的女人由此乘机掌控了家中经济大权。后来有人作了粗略估算,说灰灰当年接盘一定不亏,所谓的不亏至少包括两种含义,一侧接手砖厂,另一侧,则是幸亏当初娶了这个跛脚大姐,许多人私下老早就认定说,此跛脚大姐异常的旺夫!其他不用多讲,至少从派头上看,日后灰灰应该是星子镇上最早使用“大哥大”其中的一个。

    毕竟大家都已经知道他是星子当地有头有脸的企业活动家之一,而恰好这次校友会餐饮承办主场就是在星子河滨大饭店,众人知情该饭店业主一早归属于夏勇兵妻子解晓红的名下,饭店就在老房子一侧,灰灰早两年重新购得别人的破旧房子拆除后再拓建而成的,照最近两三年的社会实际消费情况算,至少目前成为星子镇本地人及众多外来游客热衷前来饮食消费的热门场所。那么灰灰家族涉及的产业当中,除了西南面砖厂和星子河滨大饭店外,目前还有一家也是归属于妻子名义之下的文旅涉外土特产店。略莫还有个别知情人透露说,灰灰将计划跟星子某些社会知名人士联手涉及另一个实力板块区域——房地产业,据说目前还在商议和规划中,不过此消息仅仅是道听途说,到底是真是假无从考据。回头再说一下砖厂的事情,目前西南砖厂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专门生产黏土红砖了,早就灵活妥当转化经营相关项目,那就是一心专业生产灰砂砖。灰砂砖其实跟红砖外表没两样,也是实心,质地看上去两者相差无几,仅仅差个颜色而已,不过灰砂砖原材料方面比起红砖哪头更环保,重点是不会占用大面积的地表黏土,似乎这一点跟农耕生产冲突不大,且通透性能好,吸水强,建造房屋一样会出现冬暖夏凉的效果,唯一要求是建造房子时某些地方一定要提前做足防吸水处理以防开裂。

    再回到校友会的聚餐场面来吧,由于误导,有人一早放出风声说这次重要聚餐的所有费用届时将全部由夏老板独自一人承担,因此当天自发性聚集了很多新老面孔,几乎都是昔日的高中同学,彼此不管熟悉与否,都纷纷前来河滨报到,假设要细致从餐厅提前按照一定的时间点统计出来的人数观察,各几个班略略加起来恐怕也得有百多号人吧。再者,从字面上看,承揽和承担,只是一字之差,内容实质却不同。陆续还有一些积极活动的校友们,只要是及时得知聚会消息,那么大家都一道顺便挤过来凑凑热闹。“不来白不来哟,人家夏老板请客,不过来给个面子自然说不过去,对吧,大家有空余时间的,只管过来尽情的吃吃吃喝喝喝……”既然已经传出如此的异样声音,人家夏老板估计也没一早提出异议,“有钱人嘛,爱讲面子,况且这点大方总要有的!”相信大家这么多年不易见面,难得一块聚聚,“既然有大老板做东嘛,想必大家都不必见外,更不用客套了”。河滨由此直接成了校友会另一个分会场,大家好不热闹,一见面几番寒暄问候,接下来更多的就是向对方索要名片或者加微信号码,而进来饭店的第一件事自然而然就是要找服务员着急链接手机WIFI,也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会场之初,夏老板也还没正式登台露面时,只见提前到会的一群人正私下围在一桌啃着瓜子、剥着熟炒花生米,大家兴致勃勃的还在一边海侃神聊之时,就突然压低嗓子转到某个话题,聊的无非是涉及饭店老板娘及其老板个人隐私的一类敏感、香艳话题,这类话题一旦经过某人绘声绘色的几轮细致加工和精心描述之后,当中很快又得到几阵肆无忌惮的窃笑,众人便直乐。等到夏老板单独出来走到那些人身边,恐怕一时还来不及引起大家的注意呢,居然还能细细听到有人在说,“喝,我说夏勇兵那小子简直走狗屎运了,虽说娶得一个脚患大姐年纪比他大多了,可年纪大会疼人呀,是不是嘛,看来那小子还真是好命得很;话说脚患大姐不但精明,手段还多嘞,又是个利害角色,不过那小子能有今天,我看全靠他背后的犀利女人……”、“此话应该半点不假,谁叫这女人这么旺夫,我看哪,谁捡到谁发达,明摆的事,大家说对不对嘛,哈哈……”灰灰假装不动声色一旁经过,完全没有在意,径自走到会场中心。正是人流鼎盛之时,有很多新老面孔混合在一起,彼此热情打着招呼互相喧闹的同时突然有明眼同学瞧见大红人径自走出来亮相,大伙一时都乐意上前簇拥着高大帅气的夏老板,逐一握手拍照留念,妥妥的彷如明星入场那般,此时有个叫魏志良的精瘦男人,原本是灰灰读高二那时的同桌,突然发现新老面孔基本都到场唯独不见当年的班长饶伟林,当场就故意大声质问灰灰:

    “夏老板,怎么不见您的‘饶小姐’,他人在哪呢?从学校到河滨一直不见他人影,难道他不是一直跟您在一块吗?”

    “谁是饶小姐?你指哪个饶小姐?是指餐厅这里的服务生吗?”老夏从侍应生手上刚刚接了一杯香槟正想走到会场中心致欢迎词。于是有人私下凑上前赶忙提醒哪不就是指老班长饶伟林嘛,只见老夏哈哈哈几声大笑,及时停下脚步,一口将杯中的香槟豪气的倒入嘴里,然后不失幽默的对着那人说,“咳,狗屁!说什么呢你,魏志良对吧,我可记得你的,老同桌,就爱搞事!待会那边还特别存有一大堆的酒水,全是你的了,你可跑不了,今晚不让喝完就别指望走出饭店大门,信不信?哈哈哈——”

    然后那人也赶紧哈哈大笑说饶命不敢。就听得人家继续主动坦白说,

    “完全没有哪回事。对了我说,我已经快二十几年没见过你们口中的那家伙,他今天来没来参加校友会,我和大伙一样,要是刚才不说还真没留意呢,你们有谁知道饶班长下落的?反正我是不知道,连老班长这次都不亲自过来参加校友会,那就是他的错,难得大伙赏脸过来聚餐,待会可一定要饭饱酒足哦,吃好喝好,大家说好不好,老同学们!”

    于是大伙使劲鼓掌。

    毕竟二十几年前灰灰还给饶伟林写过几封信,完全都不见回复,他甚至后来还亲自骑着摩托回去过北山高骑岭村找过饶大姐,遗憾那边的几处房子早被人家丢空了,那时风中只传过来沙沙直响的凤尾竹的摇曳声,教人也不忍心驻留太久。后来据说饶大姐她们那几户人也早已经搬到外边地势更广阔的平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去了,具体位置暂时不详,大家这回就算是暂时失联了。至于饶伟林后边到底上没上大学,无从考据。灰灰一度甚至还以为饶伟林回湖南那边去了,无论花了多大的心思,自己暂时都无法找到这愚蠢的家伙,当时由于两人情况特殊又不方便询问其他人,所以后面慢慢就只好搁下那番心思不管了。聚餐过程中突然听得某个同学明确表示十年前曾在深圳某街头公交站的确见过一次饶伟林,两人算是简单的碰了碰头,还没来得及多寒暄几句,当时只瞧见他那小个子陌影阑珊着急说赶时间想要走,拉都快拉不住,就见他仓皇挤上了一辆公交车狼狈的提前离开了,因为没有联系方式以后也就不了了之。间中又有个小一两届的校友反映说,以往听他哥哥提到过自己班上的得意人物饶伟林,高中期间哥哥跟他也算小有交情,当年哥哥在广州读完大学就去了东莞发展,只可惜去年身体出了事最终没保住性命,因为提到饶伟林,所以这位校友不经意间还带出另外一个惊人事实,顺口道出饶伟林至今的下落,说目前大致应该还在东莞某家医院住院部做护工呢,因为去年他哥哥就是在该医院住院留医,期间,饶伟林已经顾不上脸面不脸面的,还专程亲自寻找过来老同学病床,私底下默默提供不少帮助,至今甚是感激,要知道最后无奈送走老同学,只看那时老班长的眼睛甚至还红了一圈……众人一阵唏嘘,赶紧关心的问起哥哥的名字,之后,大家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哥哥”此次也没法回来参加校友会。同样,当年从重点高中考上外地大学的,或者由于工作关系纷纷来不及赶回来的,甚至那些有意图避开大伙无心参加大会的校友们,只能遗憾错过这次联谊活动。

    餐厅里头,灰灰听到这则不幸消息一时也颇为难过,突然记起该身故老同学生前有次曾回来过星子亲自登门找过自己喝茶叙旧,彼此事后似乎还加过微信,虽说平时联系不多,如今说走就走,不由感叹生命的脆弱。正在迟疑思考之中,身材涨了一圈的谢晓红让手下推着轮椅在大伙中准确找到丈夫所坐的位置,见她低头和丈夫嘀咕了一阵,女人突然脸色大变,只是当场并没如何发作,就示意手下将她推离饭桌,还一脸的愤懑。

    轮椅上的女人要么平时一心扑在生意上,要么有时约上三五知己在家中潇洒修筑四方城,少有的理会自家男人了,而且在某件隐秘事情上面逐渐失去了原有的热度甚至有时还觉得寡然无味,少有的让自家男人触碰她的身体。此外,女人又非常善于算计钱财上面的事情,原本要在星河饭店举办同学聚餐,按理承揽了这项业务将会给饭店带来一定的经济效益,女人一开始也是异常的开心,连忙称赞自己的木头丈夫难得做对一件获益事情。然而无论怎样大家也猜测不到舆论已调转方向,主要是有好事者主动提出,乐山中学既然出了那么一个有头有脸的私企老板夏勇兵,这回大伙可不能轻易放过他,这家伙之所以能在社会上赚取了那么多的金钱和利润所得,当中指定就有大家的一份贡献,再说,试想这些年谁没大力支持过老夏呢,大伙家里纷纷造起房子,当中自然少不了采购他家的砖和其他建材,对吧,那么是时候让他有所回馈社会,更何况是举办校友会呢,眼下又不是什么外人,区区十几二十桌餐饮费用算什么,人家财大气粗的夏老板根本就不会看在眼里,更何况人家老夏也是时候证明一下自己的能耐,是不是嘛?——不过话要说回来,按大会章程指示,这次校外聚餐本属自费活动与自愿性质,所有聚餐的人员,明面规定是要自理费用的,人家夏老板承揽的是接待业务,可是在这一股热潮推动下,众人开始呼吁该由有钱有面的夏老板继续赞助,才足以完美支撑起这场同学会,退一步说,哪怕到时夏老板不愿独自一人承担费用,碍于个人面子上,紧急关头大伙有的是机会和时间让他一时无法下台,那么迫于压力、动力、面子,相信人家夏老板绝对不会让大伙失望,当众就只能爽快的答应大家。果然,男人面子值钱嘛,正因为面子问题,总不能在众多老同学面前展现出战战兢兢,抠抠缩缩的一面,哪怕自己以后刻苦节省点,不再阔绰潇洒,这回也要强作镇定,一如既往感谢老同学乐意给足他面子的同时,便爽快的表示那么就按大伙的意思照着去办就完事了。大伙自然乐呵。可是这次居然又在女人面前栽了跟斗,毕竟餐厅这里的一切都是女人说了算,女人收到风声后依然闷声不响找了过来质问,还好当场还算能完好克制住自己情绪,否则差点就会骂起自家男人一个狗血淋头……到时场面定会难堪。到餐饮临尾时仍不馁且心有不甘,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女领班手里拿着账单过来跟大伙说,“对不起,特别申明,特别申明,今天这里包场的所有费用完全没有免费!完全没有免费!是要按桌收取的,包括堂食和酒水各方面费用,请各张桌子帮忙一块凑齐支付,不过我们老板娘刚刚作出豪爽指示,就看在夏老板的面子上,这里的全部费用打六五折,再说一次,全部打六五折!”大家一时听了哈哈哈哄堂大笑,继续听得有人大声附和的说,“大伙不必担心,大伙不必担心,这里男人说了算,跟女士无关,跟女士无关,跟女士无关——重要事情说三遍,大伙听到没有?”,“哈,怎么看?这也是一笔大数目呢,要不就别为难人家夏老板了吧,大家分开掏钱就是”,“谁说的,人家夏老板不是一早颌头答应了吗,待会回到家中,让他跟老太婆在自家被窝里,慢慢算计算计、斟酌斟酌就是。”

    要说来一阵风腥血雨,难免会太过于夸张,只不过,山雨欲来风满楼,则始终是逃脱不了的事情。果然,男人后边私下跟女人埋怨说当时真是太不可理喻了,不应该当着大伙及多年老同学的面故意让他出糗,男人为此动了肝火,还说以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他这个当男人的还有什么脸面见人?于是女人当场翻脸比翻书还快,毫不客气的质问丈夫说,——男人?你还知道自己是个男人?这些年你自己算算,到底你有多少男人本事?就按照你刚才说的只管呈现出来给老娘看看,我倒想看看你算是哪路子英雄,依我看你连狗熊都不如!没有老娘能有你今天什么好事,我呸,且不说脸面不脸面,脸面到底能值多少钱?还有,人家不戏耍你耍谁,人家老早就把你当猴子一般……就你好欺负!今天我看谁会稀罕你的脸面,到底是你脸面重要还是酒楼当天亏的钱重要?到底哪个重要嘛?……当天除去所有物料成本和灯油火蜡不说,酒楼上上下下所有员工的工资、社保等等还要不要算进来,况且其他税务金额呢,难道都不用算?照你那么仁义大方,一心学人家讲义气,哪好,以后这么大的一家酒楼,索性就交由你这么义气去仔细打理管理,你干脆败光它了得!啧啧,看你还谈什么脸面不脸面……女人噼里啪啦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几乎把自家男人骂得一文不值的同时就像痛打咬伤自己的落水狗一样,丝毫不给“主人”面子。又见男人一时不语,女人当面则继续奚落起他来——就你这副大草包,这哪像是要细心过日子的?这简直就是拆家嘛!打肿脸充胖子!完全没有道理的事!——看你还敢在老娘面前摆谱逞能装模作样,没有老娘,你昨天也好今天也罢,照样就是一名穷酸小子,以后只管少来这一套,别那么轻易不识抬举!……

    女人的一顿威慑看来不比过去北山大姐家的那只老黄狗逊色,嚣张气焰之下,她实际早已经不把自己的草包丈夫放眼里了,甚至还直接对他失去了原有的尊重,反差之大,不禁令人心生怀疑她这番说话的底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其实新婚伊始,灰灰跟自己的女人解晓红两人的感情也始终好不到哪里去。女方一度甚是担心自己的后生男人,或许日后指定会对她起异心,毕竟他完全有可能会果断抛下自己然后在外边重新物色别的女人,又或者会自暴自弃……毕竟她也知道丈夫一早就对她产生嫌弃,并不仅仅由于自己的悬殊年龄或是跛脚的原因,当初她联手自家兄弟确实是使了一番心计,最终将后生男人弄到手,尽管,开头还是觉得异常美妙跟无限惊喜,其后则彻底陷入僵局——一闷闷不乐的后生男人其实并不傻,或者本身是出自无奈……更多还是无力抗争,直到最后干脆认命……开初莫过于太担心女方虚情假意不够实诚——毕竟他那时还无法走出“被蒙骗”的情感泥沼里。幸亏过不久他们就很快有了一个女儿,因此女人也逐渐暗自释放出内心过多的压抑和忧愁。无论男人是否足够爱她,有了孩子作担保,那么这桩婚姻基本上就算作被套牢了。再说逆来顺受的日子,总比孤独待在深闺的过往时期还要好些吧,原本还时常担心自己嫁不出去,这回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番。毕竟女人后边基本就安心守着自己的家庭完全一心一意爱着自己的男人了,同时开始细细编织着家庭美梦来,有时哪怕对方一开始在自己面前板着脸孔,她依然深信丈夫有天会仔细回来她的身边,朝着爱她的方向,只要一次真实回归就好,毕竟她干枯的心田早就等着她的男人及时替她浇上一把雨水,好让那刚刚种下没多久的一株株干渴禾苗能够尽早获得个天降甘霖的大好局面……事实上,女人经过一番沉思之后,痛痛快快擦干眼泪没作过多的惊惶,相反,早期默默的从星子码头重新回去乡村,回去父母身边,回去她熟悉的养蚕作坊,一如既往的继续重复她原来的生活,毕竟星子镇上没有任何使用土地可供她种植蚕桑,毕竟暂时只有在娘家才有她发挥的天地,也因跛脚的缘故,委实没有比养蚕更适合她劳作的事情了,养蚕既是一门技术活同时也属于一项相当可观的经济报酬,养蚕首先能让她自立,因此她根本不想每天就这么白白在码头那里闲置下来继续跟自己的男人捶胸怄气。不过男人始终会心软的,终于等到这天男人心软下来,这样一家人才会得以继续聚到码头边上的小房子里,踏踏实实经营起往后的日子。况且那时灰灰早也有了重新购置一间新房的主意,毕竟低矮房子的使用面积本身有限,一家几口使用上来捉衿见肘颇为受限。到后来,女人关闭了作坊索性搬回镇子,她完全不用继续养蚕了,一来女儿到了上学年纪就得回镇里上学,二来呢,想必他们夫妻已经完全和好了,为此他们略莫就在镇上找了另外一块离码头较近的地方建造房子,砖是自己家生产的,就地取材最为合适,其他材料的价格则非常合理,供给也相对及时,人工也划算,花不了个把月就足以盖起了一座新房子,随后一家人欢欢喜喜的住了进去。新家其实离码头距离并不远,这或许跟自己丈夫的细心有关,为了日后能大面积照顾到自己的脚疾不便的缘故,宁可多花重金也不惜买下了那块地,日后她摆动步子来回码头也不至于太辛苦。其实,他们一早还想过要利用原来的旧房子改造成为一爿小商店,然后计划在码头那边做起商品买卖的事情。果然,小店一经开张就带来些许惊喜,那时大抵只是卖些日常副食之类的货品,到后面增加了更多的销售渠道,生意好时,除去毛利外,每日能赚百多俩百快钱呢!

    而接下来的几个年份里,星子镇上陆续开始出现一些外地游客,慢慢的,港澳台越来越多的陌生人员到访,通常外地人士的旅游探访会悄然给当地经济带来其他更多的消费,于是精明勤快的脚疾女人很早就嗅出了某种商机,一早特意额外搞起山地土产等小额商品买卖来了。女人灵巧的通过几种进货渠道悄然弄来一些山里干货,如蘑菇、木耳、笋干、番薯干、小鱼干之类,一些能做成汤料的中草药,如灵芝、淮山、夏枯草,以及黄精、山楂、金线莲和霸王花等等,以后等逐渐积累方法长了经验,就更加从容卖起各式各样的当地风味特色的物产来,这些物产极具有吸引力和号召力,好比春夏季,卖起果蔬,如南瓜,芋头,李子,金桔,鹰嘴桃……秋冬季节则完全可以灵活出售更多精美物料,诸如月饼、蜂蜜、老姜红糖、迟菜心、鸡鸭鹅活体生禽及腊味,尤其秋冬季的腊肉腊肠,四处迎风飘香。在一些外地客人身上看来,大家凭什么乐意从周边各处远道而来,原因就是为了有心前来星子置办各种山乡独有的特产和风味手信,不仅廉价美味,简直还体面过人。那么,昔日码头热闹光景一下子又重新回来了。星河两岸风光原本就极美,热爱回归自然、返璞归真的人们,一路追寻着山水风光和一些独特的民族风情,坐着旅游巴士或自驾自然而然热衷前来星子旅游。相继就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小旗子引导着游客陆续过来码头这里,拍照的拍照,购物的购物,简直就是形势喜人。有时土特产商店不仅挤满了外地人头,就连本地的不少眼红民众也偷偷尾随进来当作秘笈参考,他们暗自用心记住哪些是当前最为走俏的流畅商品,然后在一夜间似乎也纷纷亮起各自旗号,实际当中也无非就是想为了早日求得市场一杯大羹罢了。

    一年里头还有好些不同意义的公众节假日,大家除了别有心裁各自亮出旗号,扩音喇叭通常也会及时派上大用场,不过不用过多担心,聪明老到的脚疾老板娘根本不会束手就擒,相反凭着一身江湖本领在码头那里始终是一家独大,所谓的一家独大,无非就是懂得打人情牌,善于用心运用某些笼略手法,来者不拒的同时,临走时多多少少总会打点打点,让大家日后关照关照,后边也无需累赘论述该手法之成效如何,单单是从哪些五颜六色四处飘来到码头低矮房子的热心小旗子方面看,就该懂得所向披靡的意义所在,因此所谓的一家独大,归根结底说白了还是大家统一,老早就被老板娘视为兄弟姐妹的各路司陪大导,则每次都会乐不知疲的领着客人舒心前来,只需一声令下,就能立马明白所谓“抢购”的真实意图,并且大家指定要在满屋子货品里面争抢个淋漓尽致才算痛快。那么实在是应接不暇踹不过气的时候,晓红姑妈就会叫唤乡下的侄子侄女提前过来帮忙打点生意。居然,这样的好光景一直持续了十来年,并且好像一直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以至于后来肥胖的姑妈索性背后交由他们几个年轻人每天各自去运作管理,自己则每天邀请一众好友上门陪她打打麻将,这时的她显然早已经迷上修筑四方城了,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当然那是后话。

    只不过,有一次由于手势太好或运气过旺的缘故,不惜将自家嫂子身上的“盘缠”统统赢走了,据为己有,没有丝毫觉得不妥,既无分寸也不懂得如何讨得嫂子欢心,勃勃兴致之下一边数钱一边在嫂子跟前面露喜色。这回晓刚嫂子则明显不太甘心,偏偏又是一个刻薄角色,说话嚼字有板有眼且七情上面,倘若想一门心思挖苦对方,那倒不是难事。见妹子这般无趣,如此不识相且毫无感恩之心,要不是自家哥哥舍己为人不断为她铺路,过去不仅出钱出力成全妹子的婚事,后面甚至连整个砖厂都拱手相让给妹子妹夫,哥嫂一点好处可都没捞着不说,偏偏妹子太过分,今日不懂回报,那简直忘恩负义,此次便存心要让她难堪一番。于是当场挑拨起类似“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的话题,居然很快收到成效,妹子初初迷惑不解,嫂子见此状,眉飞色舞一番描述,索性就将妹夫昔日在砖厂化粪池后边场地曾经跟一名男同学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嗅事和盘托出,说到一时兴起则不惜口水直溅唾沫横飞,女人在一个点面上大做文章,尽含沙射影之能事,与此同时还能牵扯出好些问题上来。

    试问晓红妹子情以何堪呢?

    自然,最原始肇事者,当属枕边人解晓刚也。

    “妹子,不是我存心要骗你,当初这门婚事全家上上下下几乎人人都赞成,单单就我不看好,可当时容得我去干涉吗?怎么可能,哪能轮到我插嘴,谁会支持我这么一个外姓人?要说这几年我可没少受你哥的气,”临走时嫂子继续添油加醋的说道,“所以妹子,别说嫂子多事,你就听听嫂子这几句劝,‘妹子当年愁老公,没日没夜睡不拢,好比瞎子提灯笼,左挑右拣没选中,’哈哈,既然你也没挑中男人,我说妹子,到头照样是讨得一身现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