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印着鲜红五星的牛皮纸袋，轻轻合上了。

    缓慢的，这份厚实的文件，被重新放到了桌面上。

    “林教授，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301医院重症医学科的戴主任。”

    “戴主任好。”

    杨慧琳的脸色依旧不失温和的微笑着。即便，仅仅只是在那张早已疲乏至极的脸上。任由着似乎僵死一般的几块肌肉，做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拉扯。

    “这位是神经内科的李主任。”

    “李主任好。”

    “杨教授好，刚才您的汇报，我就在台下。说真的，非常震撼，深受启发。你的研究，无疑是一个方向上的开创，非常期待您的成功。”

    这位素来学痴一样的李主任，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交流会中。站起身来，一脸的神情激动，隔着桌面，便朝对方伸去了双手。反而忘了此刻的环境与自身的任务。

    带队的大校，稍稍瞥了一眼。

    浑身像是被抽去全部精力的杨慧琳，面对这陌生的热情，也只能是支撑着起身，勉强维系了必要的礼仪。

    不待这位头脑过热的李主任，再继续纠缠下去。大校开口了。

    “杨教授，是这样的。我们了解了您的情况，尤其是通过刚才的这场学术交流会议。

    毫无疑问，您在神经内科，尤其是脑科方面的研究，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存在。

    因此……我们才会在正式回复您之前。破例，将令爱目前的诊疗情况，请您过目。

    很抱歉，这样一个沉重的结果，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不愿意见到的。但现实的情况，已经是这样了。

    我们初步诊断……”

    大校停顿下来，目光朝着身旁的戴主任和李主任望了过去。

    此时，冲动的热情渐渐熄灭的李主任，也终于认识到当前的局面与此行任务。但他无视了大校探询的目光，沉默着。

    “植物人。”杨慧琳，木然的说出了这个谁都不愿谈及的事实。

    带队的大校，将她面前那份材料，缓缓收回。轻轻点了点头。

    “您是战士的家属，同时又是这方面的专家。按理说，在你提出由你个人照顾病人的要求时，原则上部队是会同意。但是……”

    大校，再次扭头。这一次，同行的戴主任轻轻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将谈话接了过去。

    “施少校入院以来，情况始终不算稳定。目前，依然还在重症监护。像她这样的病例，实事求是的说，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全身多处骨折，内脏受损。现在转院的话，风险很高。我们极不建议。”

    大校立时接了下去。

    “所以，我们的决定是，不同意您对于施嘉琪战士的转院请求。

    当然，主要的考量，便是她目前的状况，需要进一步治疗，直到稳定后，我们才会考虑后续的安排。这是我们对战士应尽的责任，也是对您以及像您一样的战士家属们应当承担的责任，无关其他……”

    ※……※

    雨后青山，处处都是清新的气息。即便快要入夏，微风起时，周身上下，仍能感受到一层浸骨的寒凉。

    “要说地方，还是这南方高原宜人。等将来完全退了，你们要是还有合适的课题，可千万念着我点。哈哈哈哈……”

    历时将近半个世纪的林荫步道下。参加上午会议的核心人物，部委的瞿老带头，身后跟着本院的汪校以及贾主任等众人。而作为特邀的杨慧琳，则是走在瞿老的身侧，位于队伍的第一行。

    瞿老的这一句开场，明显是为了松缓一下接下来的会谈。或者，从这次会谈，并未选择在相较严肃的办公室内召开，而是以这样边走边说的散步的方式，便可以看出他的细微与体贴。

    “杨教授，说起来，我们也算是同门师兄妹了。”

    “啊，瞿老的母校也是二军医？”

    “76级的。”

    “确实没想到。”

    “那时候，其实我最大的心愿，还是科研。只是，一方面是祖国需要，一方面是条件所限。这半生精力，便都耗在临床上了。

    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尤其是如今这样的条件，相比起来，很优渥了，完全能够支撑得起所有的设想与目标。”

    杨慧琳点了点头。

    瞿老也适时收回了话题。

    “会上的那些内容，显然还是有点空。你再细致介绍一下具体情况吧。”

    “好的。”杨慧琳理了理思绪。

    “是这样的，这个选题的诞生。是基于我们之前预备汇报的那个关于‘神经科学与信息科学’交叉研究的项目而来。

    当时我们通过对近百名植物人患者，进行跟踪治疗研究。在过程中发现，有些患者的脑波，在某种特定情况下，会出现微弱的，类似于正常健康人脑的波动频次，虽然极其微弱……

    所以，我们根据现代信息技术的最新成果，将这些有着微弱脑波活动的患者，进行了波段收集、信息刺激与串联。

    然后，我们发现，处在同一‘场域’内的患者，他们的脑波活动，开始呈现出明显的相互应对关系，类似于正常交流应答，由此……我们展开了……”

    “听起来，很像是在造梦。”

    在杨慧琳简略的介绍后，瞿老一言以概之。

    “……对，差不多就是一个人为制造的异世界。”

    “能把控和干预这个梦境吗？”

    “目前，脑波的转译技术还达不到这么精准。甚至于……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场域’都还没有被完全验证。”

    “如何才能验证？”

    “一种是我们选取的病患实验者从梦境中苏醒，并且脱离植物人状态。一种是选派自愿的正常人参与，等待苏醒。

    然后，在由他们亲自叙述……‘梦境’的情况，最后通过对各方叙述的内容加以印证，就基本可以确定‘梦境’的存在与否。”

    杨慧琳顿了顿，终于放弃了她的‘场域’概念。

    “而下一步，则是等到转译技术有了新的……”

    “刚才那个，你说的选派自愿者的这个。从进入所谓的‘梦境’到最终苏醒的这个阶段，要多久？而且在技术上，尤其是在安全保障上，风险怎么样？有没有措施。”

    “……还没有试验。而且，现有理论也无法支撑……所以，不确定。风险未知。”

    之后的很长一段路途，凝眉细思的瞿老，没有再开口。

    “一直以来，我个人都十分赞同这样一个观点，那就是现代科学的第一原则，必须讲求实证。

    可你目前所有的课题基础，都还只是推论！”

    “所以，我需要得到支持，得到逐步验证的机会。”

    乍然强硬起来的杨慧琳，一改那副柔弱和顺的模样。

    这陡然变幻的巨大差距，就是连瞿老，也不免微微一惊。

    “这不算理由。而且你应该知道，生命科学与其他学科的探索不同，有着更为严苛与细致的要求。基于这个选题目前的条件，和项目的未知风险……很难得到部委的支持，甚至于认同。”

    这几乎算是否定的答复了。

    可杨慧琳没有放弃。

    “瞿老，事实上，在我探测到病人还存在微弱脑波活动的那一瞬间，我个人是非常激动的。

    这种激动，不仅仅意为着在生命科学领域，有了新的目标。更在于这一现象的出现，它给了所有病人家属，一个莫大的期望。

    现实世界的我们，面对一个无知无觉，常年卧床的病患。明明一具完整的躯体，各项机能正常，生命就在眼前还那样新陈代谢的努力延续着。但冰冷的‘植物人’几个字，却如一堵无形的高墙，隔开了所有，使得我们再也无法得知他们的感受与鲜活……

    这是一种非常无助的痛苦。

    这个选题的产生，并非完全是为了满足我个人，或者说我们这个团队在学术上的探索与创新。我认为它更大的意义，是对生命的关怀。尤其是那些被诊断为‘植物人’的患者，以及他们的家属。

    我相信他们依旧活着，也许就在我们尚未认知的另一个异世界中，依旧如我们一般的存活着。

    现实世界，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感受，去经历这短短一生的快乐悲伤，去弥补既往的缺憾，去实现秉持的夙愿……

    但是在那个我们未知的世界呢？

    我想，只要还有这样的一种可能。

    哪怕这种可能带着某种危险性，作为病患自身，作为病患的家属。在现实已无更好路径的前提下，也一定会选择支持的。

    因为，哪怕仅有一丝可能。所有的家属也不希望他们沉陷在无边无际孤苦里，在看不到任何援奥的冰冷迷乱中，被囚禁着，绝望的等待临终时刻的到来。”

    杨慧琳的言语，不觉间，已带着些激昂的意味。

    “生命关怀！”

    瞿老停下了脚步，却也只是喃喃的重复着这个词语。

    “哦，对了。瞿老，还有一个情况。您可能不大清楚。”

    贾主任往前一步，先是深深看杨慧琳一眼。

    “杨教授的爱人，二十余年前，因为车祸的原因，被诊断为植物人。在前期实验中，一直都参与了全部的观察与实验。”

    瞿老听到了。但他的眉头却也皱得更深了。

    半个世纪的林荫小道，走到院墙处，便是尽头。

    一条简易的木栈道，斜斜的，从山崖上接了下来。

    瞿老举步走去，也并不问这路所向何方。

    片刻后，众人已到石崖陡峭处，步道的观景台前。

    林荫退去，一时四野张开。已是暮色将临，群山回望时刻。层层叠叠，烟云荡漾。千百年来，一如此时，千百年后，可能，亦将如斯。

    雾霭中，四野将合，只那天边遥远处，滚滚墨云笼罩着一塘淼淼碧水，深藏峰谷之间。

    “这里还有如此平湖？”瞿老的话语，终于再度打破这一行人众久久的沉郁。

    “哦，这是地方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修的一个水电站，叫‘林北水库’。当时各项条件奇缺，学院定址后，为保障电力配套，地方特意支持的这个项目，主要为教学提供能源。”

    搭话的，是一直沉默的汪校。

    “现在还在用吗？”

    “还在用的，几年前改为水源保护，电力机组停掉了。但是今年，实验室正好修在边上，然后又重启了水电能源项目。目前正在论证。”

    也不知道瞿老是不是真的对那片平湖感兴趣。汪校望了一眼，补充着说到。

    “其实，这样的水电项目，作用已经不是很大，我们也仅仅只是将其作为一个备份选项而已。只是，既然项目上还能用得着，也就筹备进去。算是，回馈一下地方吧。”

    汪校回答完毕，重又识趣的缄口不言。

    片刻过后，瞿老回过身来。

    “汪校，小贾，你们整理一下，尽快按流程，将这个项目报到部里来。能不能行，我现在不能给你们清晰的答复，一切都要过会后再说。

    另外，这个项目，你们还是考虑一下，提一下密级。代号……代号就叫‘梦工程’吧……‘林北梦工’这个也可以……考虑一下，选一个。

    当然，我提醒一点，在现有技术条件还满足不了风险控制的前提下。我个人的建议是，非特殊病患，非家属同意，不能参与实验。这一点，我希望你们慎重。”

    话已至此，两位被点名的参与者，匆匆对视了一眼，压住心中浮念，都是极其慎重的点下头去。

    而刚刚下了最终决定的瞿老，却走到杨慧琳的身前。半倾着他高大挺直的身躯，以一种近于探询的口吻。

    “小杨，这样安排，你觉得怎么样？”

    杨慧琳抬起头来，雾气层叠的双眸……朝着瞿老，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