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抓得突然，大多囚犯都还身着官服，青衫之中不乏几件绯袍。几十驾花花绿绿的槛车，浩浩荡荡地开进城门，邺城上下一片震恐。在得知是代王爷发威后，许多人都闭上了嘴巴。

    定一库虽能拿出人手以供调遣，但到底不是个能审讯、甚至是用刑的部门，再加上段峙说过的那些话，段然一时间竟不知道将这些人押送到哪里。

    行至宫城前时，段然终于有了点子。

    推事院监韩用殷勤地为车队指引方向，多少年了，推事院没有如今日一般自主受理过案件，小跑到段然面前，韩用一再保证，绝对能把这些犯官榨得干干净净。

    不一会儿，便有一太监也姗姗而来，传令要求段然速速前往尚书房。既然大张旗鼓地押解人犯来到邺城，段然就已想好了面对他父皇的一切说辞。

    “说吧，又是怎么一回事？”龙榻上，段言问道。

    段然也不回答，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子，恭敬地递给尚书房中随侍的太监张华。

    张华接过折子，趋步来到榻前，将折子敬献给段言。段言打开来看了一遍，却面色如常，没有一丝波澜。

    “既然人都送到了推事院，那就让推事院去审吧。”段言说。

    段然于是也只好恭敬作声：“是。”

    段言合上折子，放在一边，轻声说道：“退下吧。”

    ……

    既然人已经交给了推事院，皇帝也没什么别的交代，那么此案便再和段然无关了。

    他对此早有预料，不过也并不失望。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和章程，是三司会审，还是推事院审讯，又或者是别的什么部门接手办理，只要符合规矩，段然都能欣然接受。

    凡事只要段然自己能问心无愧即可。

    从宫城出来后，上了刘全的马车，周辅、陈浩二人已经先行回府。段然原本还想为陈浩求一个御史的职位，看来也只能再寻机会了。

    上次围绕陈光布局，揭露甲胄一案，陈浩做得很是巧妙，再加上来到邺城后，名士贤者的派头也很足，因此对于这个人，段然起初是很期待的，始终以为他是个心肠崎岖的谋者。

    但随着本案的进程，段然，包括周辅，都发现了一点——陈浩胸中并无太多谋略。这倒不是说他不是个人才，而是他的才能是集中于另一方面。

    陈浩对各种情报的触觉十分敏感，一个错综复杂的案件，一份信息寡淡的汇报，他都能敏锐地察觉到其中最关键的部分，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分析出自己应该要主动去收集哪些信息。

    譬如这次的案件，全凭自己的直觉与疏导，他推断出的涉案人员，竟与鄂州刺史屈守业的账簿上几乎完全相同。在负责鄂州武库时，便能察觉到入库装备与船厂规模之间的不对等。当周辅让他负责整理定一库监视人员的汇报时，他也能提前准备好诸如船厂产能、战船造价、乃至鄂州市场上各种木材价格这类信息。

    若说其身上存在的缺陷，似乎也很明显。这个人有些太守规矩了，所以才会在假扮名士时，颇有些不自然，对于周辅和段林定下的火烧船厂的策略，他也难有应和。

    显然，这个人并不适合去做那个定计的人，也不适合亲自入场完成部署。

    这陈浩的确是个人才，以段然的眼光看来，他最适合的衙门，一处是门下省，另一处是御史台，代王府以后或许会需要陈浩这种人，但至少目前还不适合他。

    回到府中，周辅陈浩正在书房等待段然，三人坐定后，开始准备最后的复盘。

    “耀之。”周辅开口说道：“还是有些操切了。”

    “此事能够办成，真是各方机缘巧合之下的结果。若当初身为定一库主事的魏王不接此案，若后来顶替魏王差事的赵王另有图谋，咱们第一步就便要折戟了。”

    “若无曹都尉的鼎力相助，若曹都尉在军中没有那样的特殊地位，咱们想要收集证据，也更是艰难。况且至今也只是有物证，最有力的反倒是意料之外得到的，那本鄂州刺史屈守业的账簿。”

    这时，陈浩也将身子靠近过来，接着周辅的话说：“另外，我们如此办案，敢受理，能受理的恐怕也只有推事院了。如果交给其他衙门，就很难保证这个案子的结局了。”

    说到这里，陈浩仰头闭上眼睛，继续说：“即便是推事院，恐怕也未必就能将此案做实啊。”

    见二人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段然却表现得很轻松，看着他们，段然说：“若弼，子昂。道理很简单，其实咱们办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是在越权。最多无非是我身上有一个度支司郎中的职位，可以拿出个‘监察钱款流向’的理由，这理由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

    “但是，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要快，要敢于越权、敢于冒险。至于那么多的‘如果’，确实是需要注意到的地方，不过，我们不能始终纠结于这些‘如果’，凡事都讲‘如果’，那又能办成什么事呢？”

    忽然，段然轻轻一笑，说道：“况且我这代王二字，有时候，是可以让‘如果’变成真的。”

    周辅起身拱手，但还是补充道：“越权是因为此案原本就太过于复杂，想要办成，就不得不越权。但是，我们不能总指望着碰到的都是这样的事情，一旦真正融入了朝堂，到底是寻常事会更多些。越是线索简单的案子，在权责划分上便越清楚，耀之你能做文章的空子就越小。”

    段然将周辅扶回座位，回答道：“若弼的话我懂，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会谨慎的。”

    “越是寻常事，就越是要谨慎！”周辅严肃地说。

    段然看向一遍沉默的陈浩，问：“子昂，如果只靠我们自己，有办法将此案办成铁案吗？”

    苦思冥想以后，陈浩不得不拱手说道：“没有！”

    周辅也跟着说：“没有这样的规矩和可能，尤其是在陛下知情以后。”

    段然笑而不答，他心中约莫有些猜测，但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掺和进去为好，那个人，应该会给自己办出一个满意的结果。

    于是段然也肯定了两人的判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