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雨露恩泽
“啧啧啧。”段然背着手,踱步至堂前,卫登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有罪?你有什么罪?我看你的胆子大得很呐,两年不回信邺城,现在知道来跟我说有罪了?”
段然戏谑地开口,卫登无言以对。
“找个房间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再来告诉我你到底犯了什么罪,滚!”
这种人段然见多了,有的是胆子欺上瞒下,刮风下雨都与他无关,可真当雷霆要劈在他头上时,却又成了最软的一个,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将卫登打发走后,段然重新回到座位上,不久后,便吩咐侍从将乙室咄尔带过来。
乙室咄尔此时还在养伤,趁着汤药还在熬制的功夫,换了包裹伤口的麻布,听闻段然召见,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情,随侍从而去。
“我听刘全说,你是乙室家的?契丹夷离堇乙室跋度是你什么人?”乙室咄尔甫一进门,段然便开口问道。
乙室咄尔忍着伤痛行了一礼,就地站稳后,答道:“正是小人叔父。”
“远来还是契丹贵人。”段然故作惊讶状,连忙辟席站立,吩咐侍从赐座。
乙室咄尔连称不敢,一步步走到近前将段然掺回座位,才随侍从指引坐下,正待段然要开口询问时,他便先拱了拱手。
“殿下,小人骗了刘先生。”
段然没想到此人竟会如此开门见山,只咋舌道:“哦?此话怎讲?”
“刘先生这般境遇,小人身上的这些伤,都是小人自导自演的。”乙室咄尔这才讲述了那晚在捺钵发生的事情,无论是暴起刺杀的武士,还是后续的追兵,都有乙室咄尔自己安排的人。
不等段然发怒,乙室咄尔便继续问道:“殿下可愿听小人一言?”
“自无不可。”段然于是伸手示意他将一切因果娓娓道来。
“大迭烈府夷离堇,尽掌契丹军权,且世代为乙室部夷离堇兼任,我部也因此而日益尊贵。想必殿下知道,契丹的各个首脑职位,都是由兄终弟及的世选制确立,每三年一届,上一任夷离堇,正是小人的父亲乙室莫难。”
“我父卸任以后,叔叔跋度上任,本该在三年前让位与小叔象山,其后便我来开启下一轮的兄终弟及。但跋度贪权不放,竟将继任者驱逐出契丹,我的叔叔象山不得不于三年前逃奔渤海国。跋度兴兵侵略渤海,一面是为了巩固军权,一面便是要彻底解决象山。”
说到这里,段然顿时对眼前的这人生出了颇多好感,乙室咄尔话很直白,也很有用,只三言两语便说清了矛盾的根本所在,并解决了那个始终萦绕在段然心头的疑惑——渤海国究竟瞒了什么事情。
“渤海国立国之初,妄自尊大,擅动武力,契丹当年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渤海承平,失了雄心,而契丹渐渐强盛,自然第一个便是要找渤海报仇,这是两国世代的恩怨。象山逃奔渤海,渤海自然不会轻易交人,他们经常会放出象山的消息,导致契丹内部不时有些风言风语。”
“如今又是一个三年,有人说要迎回象山继位,有人说要推举我来做夷离堇,小人心里自然惊恐万分,生怕一招不慎失了性命,与其引颈就戮,不如和象山一样,逃亡渤海。这也是殿下那日能在辽河见到小人的原因。”
“所以在护送刘全的路上,你就觉得,既然决定要逃亡,投奔渤海不如投奔大夏?”
“正是这个道理。但一来,小人骤然归附,殿下未必会信,二来小人既然要去捺钵,便也要想办法脱身,这才与亲信策划了那场暴动,并设计裹挟走刘先生,但小人万万是不敢让刘先生受伤的。”
听了这番解释,段然不由得陷入沉思,许久以后,才正色问道:“还是那句话,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乙室咄尔闻言当即站起身来,走到堂中躬身施礼:“小人不敢奢求殿下相信,只望殿下不弃,能赐予小人一个容身之所。”
紧跟着段然摇了摇头:“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你要告诉我,你有什么价值。”
面对此问,乙室咄尔却说出了一番让段然惊诧的话:“夏国为天朝上国,一直以来,总以仁义之说敦导我等方国,契丹一难民欲求得庇护,这不正是上国教化万方之机吗?为何到了殿下口中,便会如此市侩,将此事说得如交易一般呢?咄尔虽是契丹贵种沦落,但也不愿卖族求荣,这也不是殿下身为上国使臣该说的话。”
段然顿时心知自己失言,连忙自席位上走下,亲手扶住乙室咄尔:“竟不知契丹有君这样的心怀礼义的贤人,是小王的错。”
将乙室咄尔被搀回座位以后,段然才再度开口:“只是咄尔兄,你本当是契丹下一任的大夷离堇,一朝沦落,寄居他乡,真的能舒心吗?”
段然讲这话时,乙室咄尔双手反扣,紧紧握住段然双臂,随即泣不成声:“咄尔也不愿如此啊!只是不如此又能如何呢?我若不离开契丹,便总有人拿出我的名头来掀起风波,我麾下的子民,也难免要与跋度的人马争斗。咄尔世受国恩,不忍见契丹因我而大乱啊!”
“唉!”段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抽出手来轻拂乙室咄尔的后背,“契丹的安宁,也是夏国所希望的,但夏国,亦不愿见到契丹子民在跋度的高压之下煎熬。本王可以与你一起回契丹,以夏国的名义做保,将你们的名分确定下来,只希望契丹以后,能好好休养生息,不再行无道攻伐。”
泪眼迷蒙之中,乙室咄尔躬身领命,只是在擦干了泪水以后,才淡淡说道:“跋度并非无能无功之人,贵国的几位使者都与他交情匪浅,契丹人对贵国也心怀感激,纵使金银牛马,也不及上国的恩惠。这些年若无上国的襄助,契丹早已在饥馑中衰颓了,夏国的雨露福泽万方!”
霎时间,段然目光一滞,旋即凝聚如箭,至刺乙室咄尔眼眸,乙室咄尔丝毫不避,大有所言未尽之意,转而却向段然拱了拱手,请求离去。
“殿下,臣该去服药了。”
许久以后,日落向西,段然盘踞在席位之上,轻轻对侍从说道:“去问问卫子高,他睡醒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