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图穷匕见
傍晚下差,段然便侯在宫门之外,待周辅现身后,二人又一同上了回府的马车。
等回了王府,陈浩正独自坐在前厅,见到二人也不说话,只是从桌上拿起一封文书,段然接过一看,才发现这是一份兵部库部司郎中的告身,与周辅类似,也依旧保留了他代王司马的职衔。
段然转身看了一眼周辅,周辅只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父皇啊父皇,你这是把儿子架到火炉上去烤啊!”段然轻轻感叹道。
“会不会是其他几位殿下?”陈浩问道。
“不会。”段然摇头摇头,随即说道:“至少眼下我那几位兄长还没本事去摆这样的阵仗。”
几乎不用做太多思考,段然便能一眼看清这其中的关节。
自王通倒台以后,皇帝段言就在不遗余力地在兵部安插自己的人手,先是调久镇地方却在邺城毫无根基的武将萧烦任兵部尚书,接着又让自己的儿子代王段然来做侍郎,试图以这种办法,将兵部从三省的框架中割裂出来,而他确实成功了。
如今周辅出现,成为了专门对接兵部的舍人,陈浩这个从前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名字,在缺失部分履历的情况下,没有经过任何考核遴选,直接启用为兵部司库。
毫无疑问,段言此番行动,是要冲着新任尚书萧烦来了。至于理由也很明显,相比于自己的亲儿子段然,萧烦在武将之中的威望还是太高了,也许在以后,他的作用,将仅仅是在兵部的文书中签几个字罢了。
但在这种情况下的段然又该如何自处呢?周辅陈浩均是代王私臣出身,二人一上一下互相呼应,段然便是尸位素餐什么也不去做,恐怕在旁人的眼里,兵部都将是他独断专行的一言堂。
皇帝段言仅仅出具了两封告身,便得来了整个兵部,代王段言却付出了手下仅有的两个人才,今后的路将如履薄冰。
正如佛家所说,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周辅若会因这两封与段然无甚关系的奏折而失据,便算是罔负了这些年在大事小情上积累的经验,也不可能会有随君伴驾的今日。
段言其实也没有要以此法来考较周辅的意思,忙里偷闲随手之举罢了。
周辅心无挂碍地打开第三封,接着研读起来。
凉州本就贫瘠,又要长期配合西域的军事行动,民力即将枯竭,甚至已经出现了一些小规模的流民队伍。
凉州刺史诚惶诚恐,担心朝廷下一步的军事征发会让该地彻底糜烂,以成大患,这才向邺城上疏,一来请求朝廷支援些粮食以解燃眉之急,二来也是希望通过自曝短处以在接下来的军事调度中做些盘桓。
待周辅看了折子,段言却不等他剖析,放下笔问道:“你觉得凉州的情况是真是假?”
周辅一听这话,对段言的态度便有了计较,于是拱手答道:“回禀陛下,地方官在向朝廷上疏时,往往先要揣摩君主的态度。若君主好大喜功,地方必定文过饰非,君主英明谦逊,地方则往往自曝其短,无论是那种情况,都避免不了夸大其词。臣要先恭喜陛下,您在地方官员的眼里,是个体恤民力、不畏艰难的君长。”
“这些年来,朝廷每有征发,也必有补偿,其实并未亏待过凉州,臣以为,那里还没到折子里说的这般困顿。”
一通马屁拍地段言很是书信,语气也温和了许多:“你是说,凉州刺史欺君?”
“没到这种地步,凉州的艰苦大家都心知肚明,朝廷给出的支持再多,也总是不够的。在其位,谋其政,凉州刺史为凉州说话,即便是措辞激烈了些,也是出于为凉州百姓考虑的好意,算不得欺君。况且本就是向朝廷求援,言语间夸大一些,好多争得些补给,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
“那你说,这粮食该不该给?”
“要给,但无须给他们要求的那么多,具体的数额,陛下当于户部商议。”说罢,周辅弯腰将折子还给段言。
段言随即接过折子,却直接将折子扣在案上,不做批示,而是再度问道:“朝廷的府库也并不充足,好在马上就是夏收了,朕准备缓上几个月,待夏收完毕,清点了仓廪后再议定准确数字,你看怎么样?”
周辅刚要附身作答,但头一低,却立马感到不对劲,连忙沉下心思索起来,段言则是颇有些玩味地看着他。
是了,这是条毒计!
这几封奏疏,毫无疑问都与兵部有关,但段言并不是要找兵部的麻烦,而是要连着否掉两次兵部决议后,再给兵部最大的支持。
显然,凉州方面最担心的事情,便是在兵部接下来的军事调度中承担太大的压力,但凉州的位置又是那样特殊,兵部怎么可能放过那里?
暂缓几个月,说来好听,可真要是暂缓了几个月,即便凉州汇报中的说法是夸大其词,届时也要成真了。段言这是要苦一苦凉州百姓,以成西域之大业啊!
若西域开战,所谓“攻敌必救之所”,以凉州在夏国补给线中的位置,势必要面对狄人的猛烈攻击,这也是让兵部头疼的事情。
凉州贫瘠,显然无法供养数量太大的军队,但若守军太少,又无法保境安民,段言此举,是要将凉州百姓统统逼走,以达成坚壁清野之效,使那里彻彻底底化作一处易守难攻的军镇。
“陛下,这是谁献的计策?”
“是朕自己!”
此刻周辅如丧考妣,虽然他的考妣早已不在人世,他整顿了思绪,终于缓缓开口道:“陛下恐怕要做好赈济灾民的准备了。”
“臣以为,不妨下令允许凉州百姓入关中避难就食,沿途由馆驿监督,流民入关中后,设流民寨统一管理,寨中配备官员,与县同级。同时征调各州仓廪余粮,以工代赈,让凉州流民辅助关中各州夏收,夏收后以最快速度放粮。”
“这倒是个办法。”段言点了点头,随后笑道:“朕还以为你要直言谏君,然后辞官不做,回去找代王,或是只身赴凉呢?”
周辅闻言将头埋得更低了,只答道:“若是臣昔日同僚代王司马陈浩在此,恐怕是要那样做的,但却不是臣的作风。”
“哦?此话怎讲?”
“待此策向朝中诸臣颁布,自会有直言敢谏之人,若陛下想法不算坚决,此策便出不了邺城,无须臣来犯颜,若陛下心意不变,臣便是真的那样做了,又能有什么用处?臣一人,便是再加上代王,于凉州百姓而言,又能有什么好处?”说话时,周辅将头昂了起来,对段言的审视毫不回避。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屈身在这尚书房,想出一条补救的措施来?”段言旋即轻蔑一笑:“朕虽好战,却也不欲残民,这些年大夏的百姓做了什么,承担了多少,朕心里比谁都有数。夸志多穷的武帝,朕不欲取,收了你的心思吧,稳固西域防备狄部的策略是你讲出来的,以后兵部的折子,就由你来对接,凉州的事情,也由你去协调。”
周辅腹中是有才学,段然因此器重他,总以知己相待,相知日久,也从未在他面前摆什么王爷的架子,这才养成了他那有话便说不遮不掩的作风。但段言又岂是常人,其权术远非段然能比,三封奏折几番话,便将周辅拿捏来拿捏去,如同戏偶。
周辅这些年其实是没经历过这般打磨的,太和殿中君臣奏对,使得他名满京城,但难免有些“幸进”的意思,这样的人,往往难以与同僚搞好关系,也极大可能会进退失据。
段言此举,一则打磨了周辅的性格,二则也给他确定了工作内容——只能负责与兵部对接。不过到底段言心里对这位儿子的私臣是满意的,至少说起话来,有那么点意思,尤其他对流民的安置办法,只有久任地方、通晓政事的能吏才能想得如此周全,这也是个收获。
“听说你是从前荆国秭归郡守的孙子?段然那小子还自作主张给你改了名字,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朕没那么小气的。算了,周辅就周辅吧,也是个好名字。”
说着,段言就指向一旁听了许久的段基道:“周卿是县吏出身,说话做事端的是稳重,肚子里攒着的都是最切实的法子,你要好好看好好学。”
段基于是附身拱手道:“儿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