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东西
当户部尚书乔焕之在朝会时将兴建义仓的方案公开时,周辅便成了那唯一一个站出来质疑的人。
“乔大人,下官以为不妥。”
闻言,乔焕之一脸肃容,他上下打量着周辅,终于开口问道:“不知周舍人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下官只是隐约有些担心罢了。”周辅随即朝乔焕之拱了拱手,说道:“我大夏立国近三甲子,始终征战不休,好不容易平灭了荆国,如今西域、幽州两地又布有重兵,百姓们承担的压力太大了,远没有到家家有余粮的地步,恐怕即便义仓建成,也很难会有成效啊!”
乔焕之也明白周辅说得有理,先是点了点头以作肯定,接着又答道:“百姓压力重大是不假,但朝廷财政的压力也是极大的。本官以为,现在不是谈无为而治的时候,毕竟我们不可能撤回两地的兵马两地的兵马。”
“此时若什么都不做,无论是百姓还是朝廷,都将越来越艰难,来日一旦生变,两处糜烂,便真无可救药了。但如果我们能先将朝廷的财政拉起来,解决一处病灶,朝廷有了余力,也能进一步缓解百姓的压力,慢慢地两难便可自解。周舍人以为如何呢?”
周辅有周辅的道理,乔焕之也有乔焕之的逻辑,的难处。渔民休息也好,尽力拯救国家财政也罢,在这种时候都有各自的,正当的理由。
等周辅回了尚书房,段言却不急着问他关于韩枚的事,而是从案上取过一封奏疏,递给周辅:“这是下午刚送到的,你也看看。”
周辅接到手中,扫了一眼大概,便连忙合上折子躬身送了回去。
“这是户部的奏章,臣不敢置喙。”
段言随即摆了摆手说道:“朕叫你看,你便看,不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于是,周辅重新站直了腰身,打开本章,研读过后方知这是户部请求在境内各州设置义仓的建议。
按照户部的说法,所谓义仓,便是一处由朝廷出面倡导,百姓自发组织的衙门。各州农户于丰年时缴纳一定数额的粮食,一旦遭逢灾年,朝廷再统一放粮赈济,未曾缴纳过粮食的百姓,也能以极低的利率向义仓借取粮食。
当然,兴建仓库以及平日管理的成本,自是朝廷来承担,这是一道恩及天下的保险。
从奏疏所述来看,周辅可以判断,这是户部对凉州一事的巧妙回应。各州官仓的储存如今基本都有了明确的用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也没办法凭空变出粮食来支援凉州民生,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他们便只能把主意再打回基层百姓的身上了。
可以说这是一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义仓一旦建成,户部便能从各州再调出一批粮食来支援凉州乃至西域战场,朝廷只要能在某一地时兑现承诺,一切便都不是问题,也不会伤及朝廷声誉。
但是,所有的方案最后都要面对一句“但是”。
周辅将奏折放回段言的御案,叹了口气后,说道:“是个好办法,但臣心中还是有忧啊。”
“此话怎讲?”
周辅不答,只是反问段言:“陛下以为,什么是政绩?”
不等段言作答,周辅便自顾自说道:“其实就是一句话——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各州刺史们或者开荒垦田,或者兴修水利,或者倡导教育,或者造一处慈安堂,等等等等,这些便都是政绩了。”
“但常言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些事情都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办完,三年五年就有成效的。然而一旦义仓一案通过,各州刺史便真的有了一条一年便能成效的捷径,这势必会产生一个现象,那就是每年哪一州的义仓更大更充足,就能说明哪一州的刺史更有能力。”
“其实不只是刺史、都督这样的高官,臣更担心下面的胥吏。臣自己就是胥吏出身,最是懂他们的想法。州里说要建义仓,钱从何来?陛下说朝廷来掏,但百姓们会知道吗?况且义仓不能白建,一旦建成,就必须要有粮食存入,谁来存?存多少?”
最后,周辅忧心忡忡道:“臣只怕,来日为了成就州官的政绩,为了省去胥吏的麻烦,所谓义仓,会成为另一道巧立名目后,强加于百姓的新税啊!”
听了周辅的话,段言沉默良久。
“为何会如此想?难道朕这大夏朝廷,已尽是些蠹虫庸吏了吗?”
“臣就是县吏出身,所言也都出于本心。”
段言跟着叹了口气:“这就是朕用你的原因了。若论学问、资历、官位,朕手下比你高的大有人在,但真正接触过百姓的,却是少得可怜。”
随后,段言屈起指节敲了敲桌案,说道:“户部得折子不是那么好否的,你做好准备吧。”
“臣,万死不辞!”
谈完了奏折,段言终于想起来了韩枚的事情:“对了,你去找韩枚,可曾见到了什么?”
于是,周辅便将在韩枚处的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出来。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听着周辅的诉说,段言不由得一笑,随手从案上寻出一封奏折甩了出来,说道:“苏觐连位置都给他腾好了,雷州司户。不过如今看来,此人也只是个好打机锋的清谈之士而已,没什么济世安民的本事。也罢,朕不与他计较,就让他在这左拾遗的位置上自生自灭吧。”
而当段言听到韩枚将租住的一年八贯的耳房推荐给周辅时,也是会心一笑:“邺城居大不易,等你和乔焕之打过交道,朕便是赐你个宅子又如何?”
……
回了代王府,周辅自然便将今日之事说了出来,陈浩听完,当即便对周辅说道:“你这样做,是不是得罪人了?”
段然摇了摇头。
“你我都是从登州过来的,心里该有数才是,若弼说的话只真不假。”接着,段然又看向周辅:“但陛下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大夏的吏治还没有差到那个地步,并不是所有的地方官和胥吏,都不得用到那个地步。”
“况且,如今军略紧急,粮食就那么些,除了户部的方案,我们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西域那边不可能不打仗的。”
周辅闻言也点了点头,但陈浩却感到十分疑惑:“照这样来看,户部的法子虽有些弊端,但总体还算合适,恐怕陛下心里是中意这个计划的,那为何又要若弼去和乔焕之打擂台呢?”
这也的确是个问题,周辅低头沉思许久后,才开口说道:“要我猜,陛下应该无所谓我的输赢。”
“是了。”段然点了点头,旋即道:“陛下要的,只是恰逢这样一个由户部提出,涉及全天下的政策时,有人出面对户部说不。”
但段然依旧不解,满脸疑惑问道:“但乔焕之可是陛下亲手推出来的户部尚书啊!”
闻言,周辅陈浩二人也都陷入沉思。从当初借着吞并荆国开始,皇帝以为裴晨升官加爵的方式,使他离开户部,并逐渐架空了这位三朝老臣,接着从学士中掏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乔焕之领户部尚书。
这些年来,为了提高乔焕之的权威,皇帝段言对户部的请求几乎无所不允,但为何要在这时候再推出一个人来反对他呢?
“不对,若弼你不是第一个!”忽然,陈浩说道:“当初提议修新律时,连宾才是第一个和乔焕之作对的人!”
段然顿时如梦初醒。
“裴晨、王通、孙非三人去后,他们的党羽们,可都是依附在乔焕之门下啊!”
此时,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