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宝马
沉下心思细想,段然不由得羞愧难当,当陈浩的话说完,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暗室之内,段然高居大堂之上,萧瑟地摆了摆手,陈浩见状,与周辅一同走了出去。
这些年来,段然与周辅虽称不上是卧则同席,但至少也能称得上是出则同车。自周辅入尚书房以来,由于他往往要陪皇帝研判奏折许久,段然每日总是会将马车停在宫门之前,等候其一同回府。而今日,段然在上了车后,却吩咐马夫先行启程,待自己回府后,再调转马头接周辅上车,陈浩干脆也留了下来,以期转圜余地。
倒不是段然放不下自己的身段,而是他觉得自己确实该冷静冷静了,这些日子离了周辅,自己办事总是粗疏,正是闭门反思之时。况且段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种尴尬的气氛。
徐婧仪见段然孤身回府,原以为是周、陈二人只是忙于公务,但看见段然的脸色后,心中却也有了猜测,于是一面吩咐仆从准备饭食,一面又从奶妈手中抱来了段圭。
“怎么,和周先生闹别扭了?”
段然起初不愿回答,但想来自己对妻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干脆将今日之事说了出来。
徐婧仪听得仔细,待段然讲完,一把将儿子塞到了段然怀里,伸出手指点了点段圭的鼻尖,问道:“哎呀,你说哪天等你长大了,有了妻子,会不会忘了娘亲啊?”
段然也不是蠢人,自然听得出徐婧仪这是在点他,便只默然不应。
徐婧仪随即干脆对段然说道:“其实这事周先生没错,您也没错。周先生既然到尚书房配侍父皇去了,迟早有一天会和您发生争执的,就像咱们的儿子,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会有渐行渐远的一天,这不是人力能阻止的。”
“依臣妾看,今天发生的反而是好事,事情的根由并不在你们两个身上,而是中书省那些坏人捣的鬼,伤不到您二位的根本,不如趁这个机会把它揭开来、医好了,省的日后病入膏肓。”
段然觉得徐婧仪说得很是有理,心下好受了不少,但想到下午在公堂的事情,却又尴尬起来,于是问道:“那你说,我要不要去和若弼道个歉?”
“不用你出马,妾身这几日和周夫人这几日拉拉家常,此事便当过去了。”
闻言,段然也觉得自己正面道歉略有些过了,无论如何,他对周辅的恩情礼遇是实打实的,用不着来这一场似是而非的道歉。只是想起来,段然还是叹了口气,不免心生遗憾。
“你说我也不是小气的人,为什么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就和周辅置气呢?”
徐婧仪随即白了段然一眼,答道:“你们都是三十上下的人了,还以为是从前初出茅庐的时候吗?一个心中了无牵挂,感情泛滥,一个怀才不遇,好不容易碰到个像样的就纳头便拜。现在都是有家有室,有官有权的,气量就是再大,也逃不过敏感多疑这四个字。”
接着,她又补充道:“但是平心而论,妾身倒觉得此事与表叔不在有关。”
“刘全?”段然一脸疑惑:“他有这样的本事?”
“您不要小瞧了表叔。”徐婧仪果断答道:“你我夫妻夜夜同床共枕,尚避免不了摩擦,每每您朝我甩脸子,妾身就把儿子抱在怀里,您自然就软和了。”
“表叔也一样,仗着和您的关系,从前无论到哪儿,办什么事,您都带着他。有时您单独负责一面,就让他跟在周先生或者陈先生旁边,去做另一面,两位先生虽不在您身边,但有表叔在,其实也差不多了。而表叔这人,看起来粗疏,做事也大大咧咧的,碰到不会的从来都是直说,没有不懂装懂过,两位先生那种办实事的人,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同僚了。”
“您有没有发现,自从表叔回了梁州,府里便好似失了生气?这就是表叔的厉害之处了,你三位平日里都严肃得很,自然会因为一些小事而计较。就好像今天的事情,若是表叔在,他也许会当面说您的不是,也许会找周先生的麻烦,但只要他开口的,再大的事也都是小事了。”
被徐婧仪如此一说,段然也觉得刘全不在以后自己身边总缺了一种气氛,于是点头道:“我还真有点想念刘全了,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样了。他也真是的,自从走了以后,连封信也没来过。”
徐婧仪闻言,又白了段然一眼:“你从前总是说表叔为人粗枝大叶,我看你也差不了多少。他是没写信来咱们府上,但却是向母妃问过安的,是你当了这兵部侍郎以后,就没怎么去过宫里了。”
“唉!是我这段时间绷得太紧了。”段然又叹了口气。
“表叔说了,他一回梁州,就娶了个良家妇女,正在努力生儿子呢!之所以不告诉你,是预备某一天突然来邺城吓你一吓。”
“果真吗?这倒是他的性子了。”段然这才放下了心,看着徐婧仪,心中便满是温暖:“看来你真是我的贤内助啊。这一旬休沐,你我先去宫里见见母妃,然后再找岳父大人喝上几杯,好好犒劳犒劳他,为我生了个这样贤惠的媳妇。”
段然再次来到乔焕之的公堂时,手上正拿着兵部众人整理出的最新的账单,段然行了礼,便将文书呈到了乔焕之的案头。
乔焕之打开文书一看,便被这上面的数字惊得直皱眉头。
“上次不是刚给你批了五万石吗,掐头去尾怎么还要十万石?”
段然拱了拱手,低声答道:“上次的您是批了,但这不是被您手底下的人扣住了嘛,到现在还没给呢!西域那边天天上折子要粮,我这也是没办法了。”
“你说说,你也是户部出去的人,底下的人不给,你不会想办法要吗?”
段然听了这话就头疼,他离开户部都多少年了,眼下度支、金部、仓部的几个郎中早就换过了一茬,下面的胥吏们虽还认得段然,但他们也只些听令办差的,嘴上从没有一句落定的话?再比如庄选,他倒是通过铨选有了正儿八经的官职,也和段然相熟,但如今却也不在户部了。
关键段然还不能向别人诉苦,因为只要他一提这事儿,每个人都只会说“你也是户部出来的”,但任是谁都知道,扣押兵部预算这种事,要是没有户部尚书乔焕之点头,谁敢自作主张?
段然于是也不应乔焕之的质问,只是陪了个笑脸道:“这些旧账我就不管了,反正林林总总就是这个数,短时间内也不会有变动,您把他批了,我马上回去办,再不来烦您,否则西域那边要是忍不住给尚书房上了折子,我就真活不下去了。”
然而,无论段然是软还是硬,乔焕之仍旧不为所动,始终咬着那句“你也是户部出去的”。
“户部这边的难处你也不是不清楚,东西南北那么多州县,三省六部那么多衙门,每天都有人来踩我的门槛儿,哦,还有永智宫那边的人,都是张嘴要钱的,我顾得过来吗?”
“唉?陛下不是说了,永智宫的钱该由定一库来掏吗?怎么还到咱们这儿来要啊?定一库天南海北地捞钱,到了花钱的地方怎么就没影儿了?”段然当即就不乐意了,指天画地说着要去参他一本。
乔焕之也不吃段然这套,只是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别在这跟我演戏。就这么说吧,你之前的五万石,被我派去凉州救济灾民了,人有大小,事有轻重,在我眼里就算西域吃了败仗,凉州百姓也不能被饿死,这话就是放到太和殿,在陛下面前我也敢说!”
听到这话,段然心里终于有数了,忙作了一副不解的表情问道:“不对啊,之前不是说好兴了义仓,在各地之间调粮吗?怎么还要从户部这里拨?”
闻言,乔焕之冷笑一声说:“还不是因为那位周舍人?义仓的案子,到现在都还没走出中书省,说是事情重大,要好好考察一番。哼!等他们考察好了,凉州百姓早死绝了!我不想办法从你们这儿扣,凉州人吃什么?”
这确实是件大事,段然也清楚户部办事的道理,而自己又是周辅从前的主上,显然是被拿来开刀了。
段然拿起带来的文书,又重新重重地拍在了乔焕之的案上,承诺道:“您把这折子批了,我今天就能给你答复,明天义仓的案子就会通过中书省。”
说完,段然头也不回,径直去了兵部。
此时段然一脸阴郁,直到陈浩将周辅带过来后,段然忍住了想要爆发的冲动,而是沉下起来,好生问道:“若弼,当年我离开归州时,你为什么会在道旁自荐?”
周辅被段然突然一问,便是极为不解,但还是拱了拱手答道:“是因为耀之在兴山县的举动,我以为殿下有廓清天下之志,心有触动,才愿犬马相随。”
“难道不是因为我是皇子,能早一日让你得掌权位?你说你犬马相随,但这些年我可曾亏待过你,真把你当成犬马来用了?”
闻言,陈浩大惊,当即遣散了堂中外人。周辅也一脸狐疑,目不斜视地问段然:“不知道殿下是听到了什么,但这些年来,我问心无愧!”
“好!”段然啪地一掌拍在案上,说道:“刚才我去户部讨要钱粮,乔大人跟我说,他们之所以压着我的预算,是因为你拦住了义仓的案子,他们才不得不挪用军饷来赈济凉州。”
“我问你,哪怕义仓的案子有些问题,但需要拖这么长时间吗?凉州的灾民,西域的将士,等得了这些时间吗?就算义仓的问题再大,怎么也算是个法子吧?怎么也比不作为好吧?行,你周若弼既然压了这个案子,那有没有给出个自己的办法来?哪怕是个临时的呢,至少先解决眼下的短缺吧?”
“是不是你周若弼如今成了中书舍人,认识到权利的滋味了,想要和某些人斗斗法了?我告诉你,我小的时候读史书,从来不看谁说了什么,只爱看谁做了什么!”
十年来,段然对周辅都十分敬重,一回邺城,第一件事情便是为他求官,牧守外州,只以他总领庶务,甚至在生活上,也是全力照顾。
如果说得感性些,周辅是第一个愿意抛家舍业跟随自己的人,段然自会给他所有能给到的便利和重用。
如果说得功利些,周辅是段然手下唯一能办实事,办好实事的人,段然自会将他视为最大的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