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西东
正是年中,太阳炙烤着大地,契丹捺钵外的木头桩子在高温之下泛出了一层油花,当初帮助乙室咄尔出逃的武士们早已被天上游弋的禽类分食,这些日子以来,仍不时有新的人被挂上去,人类的油脂一次又一次的渗透了这些木桩。
捺钵之中传来一阵呼啸,即使身居夷离堇的大帐之内,乙室跋度也足以分辨出这些声音带有明显的军令色彩。
一口气滞涩了喉咙,心脏也跟着跳动,乙室跋度当即宣布捺钵进入警戒,在亲随的陪同之下,他来到了鼓噪出声音的地方。
秦爽身着浅绯色官袍,正坐在一座临时堆起的小土台之上,台下曹让头戴鹖冠,身着戎服,手执令箭,前方五百虎贲顶盔贯甲,跟随令箭的调度依次列阵。
“秦大人,秦大人,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听见乙室跋度的呼喊,秦爽施施然走下土台,朝他拱了拱手:“我朝敕封可汗和夷离堇的诏书已经到了,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不隆重,只是苦于没有礼官,我苦思冥想之下,只好让将士们操练起来,以戎礼开展,今日得先排练一番。”
解释了原委后,秦爽又问道:“我听说您和可汗即将受封的事已经在捺钵传开了,您的子民们都很高兴,这确实是一件喜事,看来也该与民同乐才对,不知夷离堇您觉得怎么样呢?”
乙室跋度也是惯用权术之人,又怎能不知秦爽如此大张旗鼓的用意,只是略一思考以后,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于是只好陪了一副笑脸说道:“是该如此,是该如此。”
此时,旁听了几句的曹让突然插话道:“夷离堇要是真觉得该如此,就应当驱逐那些狄人才对,我平生嘴看不惯的就是首鼠两端的人了!”说着,曹让又一声呼和,引得夏国众将士轰然相应。
“去!”秦爽当即将曹让呵斥了回去,笑着对乙室跋度说道:“他就是个只知道大帐的腌臜汉,哪里懂得什么是大国外交,夷离堇不必挂怀,至于狄部的朋友,尽可留下来一同见证册封仪式,这可是在他们那里见不到的场面。”
接着,秦爽便又朝乙室跋度拱了拱手,邀请其一同参加演练,乙室跋度虽然尴尬,却也不好拒绝,秦爽随即向曹让说了几句话,曹让得令后,当即调度了起来。
须臾,将士们便各自牵了马来,翻身坐了上去,秦爽一面邀请乙室跋度也上马随军,一面在曹让的帮助下也上了马。乙室跋度自然没有受用夏人前来的马匹,而是走到一遍,寻了个契丹人,临时征用了他的坐骑。
就这样五百多骑集结起来,径直向外驰去,伴着喧哗的马蹄声,秦爽说道:“这第一步,便是整军绕营三圈,最后迎接受封的贵人奉于队列之首,也就是您和可汗了。”
乙室跋度此时心中警惕到了极点,也不关心秦爽说了什么,只三言两语地应和着。
“下一步呢,就是送两位贵人登高祭天,我看了一下,捺钵之外三十里内,只在南边和西边有两座山丘,我朝在南,因此我选择了南山。只是届时得请您和可汗大人在祭过天后,还须再向南拜上三拜,这就是向我们大夏的皇帝陛下行礼了,希望您能理解。”
“本该如此,本该如此。”乙室跋度面无表情地应和道。
秦爽见他也没心思听,便索性不再赘述,三言两语讲完了整个流程。他坐在马上望向捺钵,却见捺钵内正有不少骑士正在调度,渐渐形成了一支队伍,将捺钵护在内侧的同时,也正跟着夏国的骑兵们一起运动沉下心思细想,段然不由得羞愧难当,当陈浩的话说完,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暗室之内,段然高居大堂之上,萧瑟地摆了摆手,陈浩见状,与周辅一同走了出去。
这些年来,段然与周辅虽称不上是卧则同席,但至少也能称得上是出则同车。自周辅入尚书房以来,由于他往往要陪皇帝研判奏折许久,段然每日总是会将马车停在宫门之前,等候其一同回府。而今日,段然在上了车后,却吩咐马夫先行启程,待自己回府后,再调转马头接周辅上车,陈浩干脆也留了下来,以期转圜余地。
倒不是段然放不下自己的身段,而是他觉得自己确实该冷静冷静了,这些日子离了周辅,自己办事总是粗疏,正是闭门反思之时。况且段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种尴尬的气氛。
徐婧仪见段然孤身回府,原以为是周、陈二人只是忙于公务,但看见段然的脸色后,心中却也有了猜测,于是一面吩咐仆从准备饭食,一面又从奶妈手中抱来了段圭。
“怎么,和周先生闹别扭了?”
段然起初不愿回答,但想来自己对妻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干脆将今日之事说了出来。
徐婧仪听得仔细,待段然讲完,一把将儿子塞到了段然怀里,伸出手指点了点段圭的鼻尖,问道:“哎呀,你说哪天等你长大了,有了妻子,会不会忘了娘亲啊?”
段然也不是蠢人,自然听得出徐婧仪这是在点他,便只默然不应。
徐婧仪随即干脆对段然说道:“其实这事周先生没错,您也没错。周先生既然到尚书房配侍父皇去了,迟早有一天会和您发生争执的,就像咱们的儿子,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会有渐行渐远的一天,这不是人力能阻止的。”
“依臣妾看,今天发生的反而是好事,事情的根由并不在你们两个身上,而是中书省那些坏人捣的鬼,伤不到您二位的根本,不如趁这个机会把它揭开来、医好了,省的日后病入膏肓。”
段然觉得徐婧仪说得很是有理,心下好受了不少,但想到下午在公堂的事情,却又尴尬起来,于是问道:“那你说,我要不要去和若弼道个歉?”
“不用你出马,妾身这几日和周夫人这几日拉拉家常,此事便当过去了。”
闻言,段然也觉得自己正面道歉略有些过了,无论如何,他对周辅的恩情礼遇是实打实的,用不着来这一场似是而非的道歉。只是想起来,段然还是叹了口气,不免心生遗憾。
“你说我也不是小气的人,为什么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就和周辅置气呢?”
徐婧仪随即白了段然一眼,答道:“你们都是三十上下的人了,还以为是从前初出茅庐的时候吗?一个心中了无牵挂,感情泛滥,一个怀才不遇,好不容易碰到个像样的就纳头便拜。现在都是有家有室,有官有权的,气量就是再大,也逃不过敏感多疑这四个字。”
接着,她又补充道:“但是平心而论,妾身倒觉得此事与表叔不在有关。”
“刘全?”段然一脸疑惑:“他有这样的本事?”
“您不要小瞧了表叔。”徐婧仪果断答道:“你我夫妻夜夜同床共枕,尚避免不了摩擦,每每您朝我甩脸子,妾身就把儿子抱在怀里,您自然就软和了。”
“表叔也一样,仗着和您的关系,从前无论到哪儿,办什么事,您都带着他。有时您单独负责一面,就让他跟在周先生或者陈先生旁边,去做另一面,两位先生虽不在您身边,但有表叔在,其实也差不多了。而表叔这人,看起来粗疏,做事也大大咧咧的,碰到不会的从来都是直说,没有不懂装懂过,两位先生那种办实事的人,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同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