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州的士兵依旧叫嚷着要出城作战，朱殷却始终充耳不闻，布置下了新的军营管理条例后，他甚至捧起了基本闲书，只顾着韬光养晦起来。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读到这一句时，朱殷不由得看向门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榴花集》，一脸狐疑地问道：“这魏王也未曾到过西域，怎么能将这西域景致写得如此切实？难不成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

    朱殷随即摇了摇头，继续看了下去。

    如此不理军中的意动，倒不是朱殷罔顾军心，反而正是他太懂军心了。

    作为亲自穿越瀚海来到庭州的人，朱殷很明白这其中的苦楚，数万大军翻山越岭横贯沙漠戈壁，其中甚至有不少人曾亲眼见过与自己日夜相随的战友倒在自己面前，他们可能是因为水土不服拉了几次稀就倒在了半途，也可能是因为误食了某种毒物而暴毙，总之，有太多人的性命已经稀里糊涂地交代在了这所异乡。

    对于这些处于底层、正努力生存的士兵们来说，能够熬到返乡的日子，就是他们最大的愿景，如今镇守在城中，已远比就食于荒地要更加让人安心。又有谁真的想走出城去，与一群自己以前从未听说过的野人性命相搏呢？

    所谓战意高昂、人人愿往，不过是某些军将们的冲动罢了。朱殷甚至可以在名册上把这些人一一圈画出来，他们都是唐孝林的旧将。

    当初朝廷顾及西域全军，因此只治了唐孝林一个人的罪，他的这些旧部们得以逃开追索。如今鼓动士兵求战，无非是为了洗刷身上的罪责罢了。

    “秋天了。”朱殷悠悠地叹道。

    正在此时，黄仲麟卷着一身薄雪进入了大堂，从怀中抽出一封文书恭敬地放在朱殷的案上。

    “邺城最新的来信。”

    “念！”朱殷并未放下手中的诗集，头也不抬。

    既得了许可，黄仲麟也不客气，重新取回了文书，验明了漆封后，便拆开大声朗读起来。

    “子裕吾弟……”

    这并不是一篇公文该有的开头，甫一听到这四个字，朱殷当即放下了手中的所有东西，伸手一把将信件抢了过来，他知道写这封信的，正是那个将他推上火坑的萧烦。

    起初朱殷一脸怒容，但随着一字一句地看下去，便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喜色了。

    “好，好，好！老匹夫算你有点颜色！”朱殷“啪”地一声扣住信件，随后对黄仲麟说道：“有七万石粮草正在路上，其中四万石是我们的，益州那边也在紧急调粮，另外，这老匹夫还给了我们三千精锐羌骑！”

    话说道一半，朱殷便哈哈大笑起来，黄仲麟见状，出于心中对萧烦的敬重，虽仍有些膈应那“老匹夫”三字，但也同样喜笑颜开了。

    “大都护这是准备出城了？”

    朱殷却也没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直接摇了摇头，说道：“迟早要出城，但不是现在。”

    “现在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秋天尚未过半，狄人恐怕还要在北庭肆虐一阵以掠夺过冬的物资，我们不宜出击太早。”

    “但斥候可以少量地撒出去了，我们还要再等上两三批支援，再于冬日至严之前封锁住狄人的退路，届时便不得不战了。”

    “此事不要讲与下面的人听，把他们的战心再压上一压，待关键之时，我自会满足他们的要求。”

    ……

    百忙之中，段然终于遇到了难得的喜事——刘全回来了。

    不过，当段然下了差回到府上时，却见府中下人们的脸色显得颇为怪异，徐婧仪也罕见地出现在了用以会客的前厅，她见到段然等人，竟然走到周辅面前，向他深深施了一礼。

    周辅见状，忙道不可，段然也不解地看向徐婧仪，她却怒气冲冲地喊道：“你好好问问你那表哥都做了什么！”

    等段然见到正在书房面壁的刘全，这才知道，原来刘全不知怎么听说了之前段然和周辅闹过的矛盾，一气之下竟跑到周辅院中打砸闹事起来，下人自不敢拦他，府上被闹得鸡飞狗跳。

    徐婧仪即刻劝阻了正在闹事的刘全，将他“请”去了书房，随后当着府上所有人的面惩戒了负责周辅那进院子的一干仆从，又将受了惊了周夫人请到了自己的闺房招待起来。

    段然回府前，想到众人与刘全交情深厚，如今分别多时，本是满怀欣喜，却不料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一时间也难以遏制胸中的怒火，连砸了几件瓷器后，又从书桌后寻出戒尺，重重地抽在刘全的脊梁上，一下又一下。

    “我不管你是谁，现在马上去和若弼认错！”

    段然的打，刘全都一一捱下，却唯独不肯认错，甚至仍旧犟嘴道：“没有你，他还在兴山县给人打杂，如今翅膀硬了，难道就能忘了旧主吗！”

    段然闻言，更是火冒三丈，飞起一脚踹在刘全屁股上，以致自己身体失衡险些摔倒。

    周辅也面色铁青，他如今虽是个文官，却也是下过地种过田的，即便是农家动不动训妻的癞汉子，也知道“一个鼎锅一个盖，各人妻子各人爱”的道理。若不是徐婧仪说过他夫人并未受到任何灾殃，即使打不过刘全，也是要举起拳头和他拼命的。

    见刘全依旧嘴硬，段然也不再管他，只叫道：“什么时候肯认错，就什么时候从书房里出来！”随后袖袍一摆，领着周辅陈浩二人出了门。没走多远，在刘全还能看见的地方，段然朝周辅深深一拜。

    周辅心中虽有些为难，但也不再好发作，受了这一拜后，站在原地仍不置一辞。

    陈浩看了看两人，不由得叹了口气，接着又跑到书房里去，与刘全耳语了两句话，便匆匆回到了段然身边。

    段然随即喊下人取来一把铁锁，亲自关上了书房的门。正当铁链摩擦发出一阵“叮叮”的声音时，只听书房内传来一声高喊：“周先生，我错了！”

    “你错了？”段然手中不停，冷笑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