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落回响
繁体版

第24章 谎言

    去而复返的海鸟在桅杆盘旋,虽然同为白色,但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离去的那只。

    海浪翻滚,卷起的白沫在水上蔓延,海面像是破碎的蓝水晶那样流淌在船只之下,安妮塔慢慢地回头看向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希尔德,在四目相对的瞬间便想仓皇避开视线,却久久没能移动自己的眼珠。

    多么狼狈。

    安妮塔甚至已经记不清希尔德当初那个贵族大小姐的模样。那个时候希尔德身边尚且有尼尔斯,背后还有一个偌大的克拉克家,而现在她一无所有,只有如困兽般的不顾一切,和已经握在了别人手里的性命。

    “她不能给我们造成什么威胁。”安妮塔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么说道,“没必要——”

    “这是命令,安妮塔。”埃里克对她说的话毫无兴趣,他似乎只是在对她的痛苦感到快乐,“当然——你不遵从我也不会惩罚你,只是亲爱的教使,你会被开除出教籍。”

    埃里克说,“这个小姑娘的命确实不值钱,但你的忠心需要被检验,而现在就是那个时刻。”

    事出紧急,要调用教会内部的船需要繁复的文书工作,所以罗兰调用的是民间联合会的船。

    船上的船员大多是在教会挂名的水手,平时既不祷告也不读圣文,只是靠着教会的大船更方便出海而已。再加上威尔神是湖海之神,船员为了图个吉利会在船里放个神像,除此以外跟普通的水手也没什么区别,对教会内部的事更是一无所知。

    被教会里的人急调,又恰巧碰上这一幕,这些船员都觉得这些上等人的热闹格外好看。

    虽然这一周相处下来,他们能感到那个祭司和祭司的小孩儿都挺平易近人,时不时跟他们凑一起吃饭喝酒,可那个女教使就差些意思,整日沉默寡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虽然没说过什么也没做什么,但水手都觉得她瞧不起人,如今倒了霉,他们只觉得幸灾乐祸,饶有趣味地在旁边围着看热闹。

    他是希望得到什么答案呢。

    “被开除教籍……”安妮塔顿了顿,“会有津贴补助吗?”

    “当然不会。”

    意料之内的回答。安妮塔慢慢地往向在地上如同一条流浪犬般狼狈的克拉克小姐,流脓的伤口和腐臭的血污闻起来格外刺鼻,嘶哑的嗓子还在吼叫着什么,但一个字也听不清,只让人觉得格外刺耳。

    真是不幸,她想道。

    如果没能把受职费带回家,自己年幼的妹妹恐怕也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贫穷比什么都可怕,安妮塔朝希尔德走近了一步。

    贵族小姐那双被仇恨充斥的眼睛里终于也浮现出了恐惧,那是仇恨和害怕无法复仇的恐惧夹杂在一起的结果,她手脚并用地后退,在船上拖行出一道长长的血迹,伤成这样,哪怕不扔到海里恐怕也活不了了。

    那至少用这条已经没救了的命来救救我吧。

    帆布迎风鼓胀。

    她伸出去的手被另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

    “也不至于完全没用吧。”斗篷下的人拉着她的手,又慢慢将她的手放了下来,“赫德家族这一代人丁稀少,哪怕她父亲犯了重罪,他们也会想办法把这个仅有的血脉保下来的。”

    “我可没打算舔他们的靴子。”埃里克冷冷道。

    “别这么说,他们之前咬你咬得这么紧,现在能卖个人情不是很好吗。”罗兰拍了拍安妮塔的肩膀,微笑着示意她这里没事了,然后又转向埃里克,“而且希尔德.克拉克和那两个人共同生活了这么久,或许知道些有关魔鬼使者的事情也说不定。那么小的女孩也吃不了两粒米,怎么都比扔下去划算吧。”

    埃里克.格林用那种相当高高在上的目光审视着他们。

    事实上他确实长得很高大,高挺的眉骨和鼻骨都增添了祭司的尊严,深褐近黑的眼珠子让人想起山谷里盘旋的鹰。四十多岁的埃里克.格林早已经不是传闻中贝尔格家养的疯狗,而是兼具知性和盘算的祭司。

    “无论如何,拿希尔德.克拉克当试金石未免也有些太奢侈了。”罗兰站在埃里克面前显得格外矮小,但神态却不见畏缩,“安妮塔教使也还没有准备好。”

    但就像格林一直吹嘘的屠夫的刀法一样,埃里克.格林是个真正的刽子手,安妮塔望着他,想着死在这里,应该会有抚恤金发回给她的家里。

    “该死的,你跟你父亲真是一模一样。”

    埃里克忽然摆了摆手,仿佛刚才不过是一个无聊的玩笑:“但我可提醒你,拉戈纳最要命的就是那个女人样的好心肠,你学什么都别学这个。”

    拉戈纳?安妮塔清楚地记得前威尔神教祭司就叫做这个名字,拉戈纳.贝尔格,那个声名远扬的圣洁之徒,也是埃里克.格林以前的主人。

    “这可不好说。”罗兰冲安妮塔点点头,让她把希尔德带到船舱里治疗,又转头看向埃里克,“毕竟儿子像自己的父亲也是常有的事。”

    “哼。”

    埃里克不明所以地冷哼了一声,拎上了自己的酒壶,往船头走去了。

    拉戈纳.贝尔格,那个声名远扬的圣洁之徒,埃里克.格林以前的主人。

    安妮塔弯下腰把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孩儿抱了起来,不留痕迹地看了一眼那件宽大的斗篷。

    威尔神教的前祭司——也是死在埃里克刀下的一缕亡魂。

    //

    和海盗逃亡的一周里,许冬知也逐渐了解了这些海盗。

    对方是活跃在加兰西北部的一支佣兵队伍,在几十年前加兰和颂的圣战期间起家,战后则做起了海盗的活计。加兰西北部有着密集的小岛村落,他们基本就靠着打家劫舍过活,在地方有小冲突的时候,也会接一些佣兵的工作。

    首领是一个叫做翡丽儿.别林斯高兰.埃沙的女人,海盗们都只管她叫大姐头,只有格雷会全名全姓地叫她——但叫的次数也不多,这一周里格雷基本就在晕船和恐吓许冬知的状态里度过。

    而许冬知也快习惯了船上的生活,以及脖子上的蛇。

    那条蛇虽然面目可憎,但体重很轻,而且无论许冬知怎么活动也不会毫无理由地进行攻击,许冬知试着摸了摸它的脑袋,它用那双圆眼看回来,比这船上凶神恶煞的海盗还是可爱得多。

    “下午就能上岸了。”叫做翡丽儿的女人站在面色苍白的格雷身边大声道,“我还以为你撑不到这里,灰毛的老鼠。”

    “老鼠是会水的。”格雷依靠着船舷,闻言转了转眼睛,“所以你要是想淹死老鼠,就得夹着它的尾巴,把它倒吊在水里,如果没有合适的夹子,那还是——呕——”

    他很擅长的垃圾话只说了一半,就又扭过头朝着海里干呕了。这一周以来他基本上都没有进食,只能呕出些发酸的胃液,许冬知低头看那条打瞌睡的蛇,合计着现在要是把他推下海里到底合不合算。

    这是个跟海盗走还是跟杀人犯走的选择。

    “湖海之神在上,你真的继承了赫特密米尔之名?”翡丽儿用那种极为鄙夷的眼神看着格雷,“克兰特几十年前可是阿什海之主,海盗都不敢到踏足阿什海腹地,结果到了你这一代连船都坐不了。”

    “埃沙当年也是老实本分的农户姓氏,后代还不是成了烧杀抢掠的海——”

    “砰!”

    只听甲板上一声巨响,他们三人回过头,名叫江的女人一只手紧紧握拳锤在了墙上,黑色的瞳孔紧盯着格雷,死咬着后槽牙以至于整个脸颊都微微鼓起,显而易见的怒火像是能在瞬间将她身上的海水蒸干。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许冬知认为对方应该是个哑巴,而且和船员之间似乎没有什么特定的交流方式。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静坐在甲板上,有鱼群经过的时候就会和另外几个人一起合作打捞。在风平浪静,船只航速很慢的时候甚至会跳下水,像条真正的鱼那样跟在船身后头。

    一开始许冬知还以为对方是有智力问题,但是眼下这显而易见的恐吓让这个观点不攻自破,小美人鱼现在看起来像头发怒的狮子,拳头渗着血,被晒成小麦色的皮肤上也隐约可见突起的青筋。

    “我收回前言。”格雷垂着眼道,“就算当了海盗,农户养看门狗的习惯看起来还是没变。”

    翡丽儿沉默地看着江,半晌伸手指了指瞭望台。

    “去接班。”她说,“这里的事情你不用管。”

    江依旧凶恶地瞪着看起来满不在乎的格雷,一边却依言往桅杆的攀爬架走去,直到翡丽儿又用自己手上的翡翠敲了敲船身,江才收回了视线,爬上了桅杆。

    桅杆上一道阴影掠过,一只落单的海燕自远海而来,飞上了桅杆,又俯冲而下,轻轻地停在了格雷的肩上。

    这个温度的水体一般不会有海燕科的鸟经过,更别说是形单影只的一个。那只鸟在格雷身边停留了一会儿,小巧的脑袋左右歪了歪,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格雷从口袋里拿出了两条小鱼,那只海燕伸了伸脑袋,衔住了那鱼身之后便又扑闪着灰褐色的翅膀飞远了。

    “下午抵达的那个村庄叫什么来着?”

    “谁知道,那里不属于加林地界,一个无名的小岛而已。村民连一百个人都不到,人数还没有我们船队的多。”翡丽儿说着望向海面,海平面的尽头像是已经隐隐能看到一个岛的轮廓了。

    “不说这个,怎么样,你的海鸟说什么了?”

    “教会的船队正在芬恩克斯岛上做抚恤工作。”格雷说,“他们再追也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可以在那个村子里修养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