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3章 创伤梦魇
回来转眼过去大半年,情绪没有宣泄的出口,整日心神不宁,白天精神涣散,丢了魂一样,晚上则要么失眠要么一合上眼就做噩梦,这种痛苦常人难以理解。
那段时间,我总是梦见过往的点滴,梦到在教授家中做客的场景,梦到自己穿梭于资料书海组成的迷宫中,教授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从其中一个书堆里探出头来。
“教授,我来帮你吧!”每当我要上前帮忙整理资料,才想起教授明明已经坠入溶洞暗河,梦中的场景立马开始扭曲起来。
混浊的泥水从四面八方的书堆中缓缓渗出,教授红润的脸庞也开始肿胀发白,嘴角微笑的弧度渐渐拉长,直裂到耳边,他的神情变得愤怒扭曲,青筋暴凸,血管横生。
转眼间,一张苍白而狰狞的面孔便张牙舞爪向我扑来,嘴里不停地嘶吼道:“都怪你呀,你毁了我的一切!”
我挣扎着逃跑的时候,周围的书墙都活了过来,层层叠叠如海浪般朝我倾倒叠压过来,眼前的通道变得扭曲逼仄,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最后,就在教授一伸手就将够到我的时候,我也终于筋疲力竭,撞倒了迷宫尽头的书墙,在轰然倒塌的书堆下哭喊着醒了过来……
父母见我日渐消瘦,领我到处看医生、做检查,尽管中西结合,镇静、安神药双管齐下,可惜收效甚微。后来医院组织专家会诊,了解了来龙去脉,心理科的医生诊断我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也就是俗称的“幸存者综合症”。
我没有否认这样的诊断结果,只是还有一些颠覆我世界观的经历没法一一说出,因为至今我仍然无法判断在科考的地洞中,我遇到的那些事物是真实存在还是我遭受刺激,凭空臆想的结果。
经过多次心理干预,情况并没有好转,医生束手无策,破例开了些通常用于抗癫痫的镇静剂给我,让我不要想太多,回家好好休养。
临走时医生还跟我父母说,我这种情况成因比较复杂,不是单纯靠药物就能控制的,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能走出事故留下的阴影,只能靠当事人自己通透了才能走出来。
吃了那些药,我的躁郁症略有好转,但副作用也很明显,记忆力差很多,许多事情只能回想起来一部分,但这部分残损的记忆连我自己也无法分辨真假还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父母并未就此放任我不顾,科学理性的方法都试过了,走投无路下才想起一个或许能帮我走出困境的人来。
旧时南方沿海地区生活环境恶劣,普遍迷信,父母那一辈也没能免俗。因为接生婆说我的八字太硬,不好养,才给我取了个“野”字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另外还按风俗在“出花园”之前给我认了一个异姓二爷,拿命理先生的话,就是平衡一下八字刑克。
可在出这次意外之前,我一直顺风顺水,不仅身体素质过硬,成绩一直不错,还考取了双鸭山大学,加之二爷在我上小学后就外出闯荡,常年在外头,每年应该的三节两寿都没能登门拜访,故与他也不算亲近。
家里人临时抱佛脚,让我跟二爷通上了电话。
可我终究精神低落,仅仅抱着对长辈的尊敬,强打精神给二爷问了好。
不过二爷却出乎意料地热情,一点也没责备我这个不称职的义子,多年未见,跟我说了很多事情,虽然我左耳进右耳出,记不得多少具体的内容,就记得二爷这人说话沉稳,让人踏实。最后二爷说他在潮州做点小生意,现在禁海期,也是他们的淡季,如果没什么事就过去他那边散散心。
我口中客套答应,实际上心不在焉,父母见我侃侃而谈,如同服用了灵丹妙药,总算松了口气。
等电话一挂,我即刻像泄气的皮球——蔫了下来,感觉刚演了一出大戏,比原来还要失落,这样浑浑噩噩的情况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直到有一天,我又做起了噩梦,梦到教授被暗河冲到了深渊的边沿。深渊底下发出阵阵咆哮,一双血红而深邃的大眼正在期待他的掉落,教授奋力抓住了悬崖边上的石头,而我就趴在岸边朝他伸手,大喊道:“教授!快抓住我的手!”
他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我用尽全力想将他拉起来,可他突然目露凶光,两脚蹬着河堤,想要将我往深渊里拽,口中还恶狠狠地喊道:“这里的水好冷,你快下来陪我——”
这次,我却没有如以往那般逃避,心想无论如何都要将教授救出来。我感觉已经使出了快令自己粉身碎骨的力量,将教授往岸上猛地一拽,终于把他拖上了岸,可还没来得及高兴,手中却一股剧痛传来!
“啊!”我忍不住喊了出来,一睁眼,我发现我躺在床上,高举的手臂传来阵阵酥麻痹痛,很显然刚撞在床头柜上。
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我终于不堪这种无休无止的精神折磨,一股无名火自心底汹涌而起,眼看撞破三焦,突破咽喉,我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去他妈的事业,去他妈的过去,去他妈的懦弱,老子要的是活着,好好的活着,老子他妈的要靠自己活下去!”
我明知道自己处于清醒状态,可就是控制不住在自己,像点着了的汽油桶一样爆炸了开来,一阵没头没脑的大嚷大叫之后,我喘着粗气,如同刚跑完马拉松,顿觉浑身乏力,倒头就睡。
说来也奇怪,自这次一脑热发泄了出来,出了一身大汗,轻松了不少,慌乱的内心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心中仿佛树起了一道道高墙,墙里面封锁着那些噩梦般的记忆与懦弱的自我,而墙外树立了一个“新的自我”。
在那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睡眠质量大大提高,精力也比以前更加旺盛,在家人的鼓励下开始重新接触社会。
一开始家人也不让我马上去外地,索性先在家里找点事情做着先,连打听带介绍,一鼓作气连轴转般参加了家乡好几个单位的招聘。凭着学历跟还算丰富的知识储备,最终就着专业在电网找了份差事。
本打算借此机会,一鼓作气,从头来过。可事与愿违,人的精气神一回来,七情六欲也自然而然归位。
毕竟是的双鸭山大学出身,心里虽想着踏踏实实做好手头工作,可在小地方难免心高气傲,加上总觉得人生进程比同辈晚了一步,什么事情都变得急躁,干了没几个月,常因不懂人情世故,纠结于专业技术与人辩论,几次与管理层意见相左,加上一次会议上对工作分配提出质疑,言语闪失得罪了领导。
领导也不是吃干饭的,当场拍板,一竿子把我支到了辖下乡镇一个连年亏损的水电站当管理员,美其名曰:“敢于重用人才,勇于挽救颓势。”
我倒是知道领导故意给我使绊子,弄个烂摊子给我,让我知难而退,到时候等我撂挑子就说我是个不懂变通的书呆子,师出有名地把我炒了。
殊不知,我这会是鹿死不择荫,管它是泥坑火坑,我都义无反顾地跳下去了。
走之前,我也没敢跟家人说实情,免得他们脆弱的神经再增加负担,只提了近期公司要进行并网测试,需要下乡工作一段时间,二老不疑有他,简单嘱咐了几句就放行了。
在我断断续续的回忆中,公交车下了省道驶入镇开发区,途中跟司机询问了一下关于水电站的事情,司机指了远处一个山头,说道:“这车不到那地方,终点站过去还有一段不短距离,那地方以前叫‘火蛇岭林场’,荒郊野外的,平日也没什么人去,你自己想想办法。”
我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在一片浓密的乌云之下,有几座山峰躲在其中,那黑黢黢的山峦像是被泼了重墨的山水画,时不时还能见到数道闪电乍隐乍现,游龙似的在云层里蹿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