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海村自建成以来便一直是个与“繁华”一词毫不沾边的小村落，即便是村长的住处，也不过一间较之其他村民稍大的老旧石屋，与其他村民的住处相差不远。

    老村长曾是一位读书人，年少时虽没有如如今苏还真一般的才名，但也饱读诗书，颇有才学。但不知是何缘由，他一连参与三次科举却连举人的头衔都没捞到，更别说更遥远的殿试了。考取功名不成后，他便退回村中安心处理村庄事务，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充实，如今膝下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不愿在此地蹉跎时光，早已离开村落另往他出谋生。

    老人今年正好七十岁，妻子数年前已经过世，如今一人居住，身体居然还算得上结实。和同年龄的老人相比能算是手脚伶俐的。在确认过苏离一行人的身份后，全程端茶送水都由他一人来做，也不显疲累。反倒是看着老人一人忙碌，苏离心有不忍，劝慰道：“老丈，不必如此操劳，我等并未打算在这里带上多久，只要……只要确认一人安全，我们便会离开此地。”

    苏唐靠在墙边，嘴里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叼着一根草茎，腹诽道：“这小子，一到外面就这么有礼数，窝里横啊。”

    村长将热茶递到众人桌前，笑道：“无事，老朽一个人住了多年，一开始总觉得清净是好，现在吗，哈，从觉得有些寂寞。苏家的大人物，几十年也未必能到这里一次，好不容易见到，当然要尽力款待。可惜，此地并无什么贵重之物，或是珍馐美食，只能上两杯粗茶以表心意了。”

    “老先生不必挂怀，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苏离苦笑着摇头，道，“不过，为何老先生不直接带我前往那家人的住处，反倒是让人先去通报，再让她们来此。这一来一去，不是多费时间吗？”

    老人放下茶杯，思量片刻后说道：“大人……”

    “莫叫我大人了，我是在受不起啊。”苏离连连摆手，“阿姐一向教我尊重老人，若是被她知道老先生如此折煞我，回去怕不是又要被她训斥了。”

    “这……好吧，老朽便暂且称呼大人为小友吧。”

    见苏离全然没有纨绔子弟的气派，老人也放下心来，清了清嗓子，说道：“小友你……应该不常出门见客吧。”

    苏离有些惊异，不知此人如何看出这点，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家教甚严，加上我体质天生虚弱，确实没有多少出门机会。”

    “那老朽便直说了，小友你是苏家人，七大家之一的直系成员，这个身份便是放在京城中也不同凡响，足以和其他权贵子弟平等论教，更何况在这种偏远的小地方。以小友的身份，只有我们赶来见你的份，万万没有你亲自去见我们的道理，你亲自来此，已经是给了余海村莫大的面子，不该继续放低姿态。”

    苏离眉头一皱，他平日与苏唐的交谈中虽显轻浮，但本质上并非无礼之人，正相反，在苏还真的教导下，他在待人一事上极有分寸，即使是在与下人交谈之中，也不显居高临下之感。

    当然，和冬儿的相处是另一回事，说到底，在苏离心里，他从未将冬儿视为下人。

    而如今，老人的话却带给他全然不同的道理，苏离心中不解，甚至对这种感觉有所不悦：“可是此行本就是我临时起意，要来此探查好友的状况，并未事先通知，我登门拜访也是该然。”

    老人问道：“小友口中所说的‘好友’，当是刘氏的大女儿，如今苏府的一位侍女吧？”

    苏离略感讶异，但想来老人身为村长，多了解一些村民之事也正常。而且就此人对自己身份的重视程度来看，一切与苏家有联系的事情应该都逃不过他的耳目，知道此事也不足为奇。

    苏离点头道：“确实，今日她回家探亲，但久久不回，也无书信传回，我担心她的安危，便来此一探。”

    老人长长一叹，说道：“那边对了。小友啊你想，你来拜访的，本就是伺候你的下人，主人看望侍女，有这个意愿已经是了不得的宠幸，哪有劳你亲自登门的道理呢？”

    事涉冬儿，苏离心中的不悦愈发强烈，手指轻敲桌沿，道：“老先生你的话让我不理解了，难道以诚待人，放下身姿，是会令人不满的做法吗？”

    老人心中了然，这孩子果然是长久在府内居住，对外界的认知不多，性格也直来直往，否则不会问出这种问题。然则其对世事道理并不十分了解，却也绝非愚笨之人，可若他继续坚持这样的行事方式，有朝一日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他耐下心来解释道：“以诚待人当然是极好的行事准则，但小友啊，世上除了道德之别，还有身份之差。小友若将这份谦逊与诚恳用到与身份相当之人的交往当中，那便是引人称赞的好事。可若是小友不顾身份之差，对身份卑贱之人也一视同仁，虽能赢得他人一时的感激，但日后，说不定自己的名声便有可能受损。甚至这对受小友之礼的人也不算是一件好事，因受了不该受的礼而招致杀身之祸的人，可不在少数啊。”

    “咳。”

    坐在不远处的杜羽见两人观念差距不小，轻咳一声，打断了两人谈话。老人也惊觉自己说的太多，低声道：“当然，这只是小老儿个人粗浅的见识，说来徒增笑料，小友别往心里去了。”

    “无事。”苏离默默反思着老人的话，“老先生所说之道理实在，也是我之前不曾思量的事情，有些道理确实是书上不曾写下的，晚辈受教了。”

    “哈。”苏唐懒散地敲了敲脖子，余光瞥见了苏离一脸认真思考的神情，淡笑一声。

    坐在杜羽身侧的李霖并无太多耐心，在江湖上打拼十数年，这种道理对他而言更没有丝毫意义，自入村里以来的一切已让他心生不耐，开口道：“人还没来吗？”

    苏离眉头一皱，看向李霖：“李先生。”

    老人刚想开口解释，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算算时间，也该是孙小子将人带到这儿的时候了。

    “看来小友要找的人已经到了。”

    “到了吗？”苏离略有不安，总觉得事情进展不该如此顺利。老人则告罪一声，起身开门，门外除了赶往跑腿的孙小子，一位妇女以及一直依偎在女人身侧的孩子外，并没有冬儿的身影。

    老人心头一震，他已经清楚苏离要找的是一位侍女，那怎么说也该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孙小子带来的人蝌蚪不符合这个条件，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让女人和孩子先进屋，自己则抓住孙小子的肩膀将他带到房门外低声问道：“怎么回事，这家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怎么没见到她，你有没有跟这家人说过是苏家来人了？”

    村长的面色一反常态，严厉非常，孙小子从未见过村长这样的样子，被吓得浑身一抖，才吞吞吐吐道：“这……可是刘氏告诉我，三天前她的女儿已经赶回苏府了，照时日算来，现在怎么也该到了才对。”

    “什么？”

    村长干枯的手掌猛然一缩，紧接着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不禁望向屋内，此时的苏离与刘氏女子两人互相问候，并未看出什么问题，但他知道只要苏离再多问两句，刘氏之女失踪的事实便不可能掩盖。

    老人缓缓松手，心知事情已经逐步踏入无可挽回的境地。孙小子则揉了揉自己被抓痛的地方，不明白为何村长会突然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

    “这……罢了。”

    老人脑识急转，苏离与刘氏的谈笑生对他而言仿佛催命咒语，他深吸一气强行按下纷乱心绪，道：“这样吧，你带上徐三，两人一起前往衙门，直接告诉县老爷苏府的人亲临于此，要彻查余海村一位妙龄少女的失踪。他若不信，你的态度一定要强硬，就说来者所乘坐的马车上带有飞燕标志的金色家徽……就这样，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