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清光绪二十四年):天狗食日
转眼间,五年已经过去,熙空也已经跟着虚霄一起,彻底在这新家中稳定了下来。
这座观名叫安箫观,方向在熙空曾经呆的凌霄观以南,距离如果按骑骡子走村间小道算的话,可以说个把月是有了。对于熙空这个基本上没有出过观的人来说,想知道到这样一个地方根本不可能。
正如虚霄说的那般,安箫观里的所有人都十分亲和友善,没有人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孩抱有敌意。而熙空在这里的日子,每天都非常自如,而修炼术式和功法的效率,也明显的有了提升。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光绪二十四年的大年三十。
而在这天夜里,观里所有人都聚集在天师殿前的空地上吃着年夜饭。
这观并不算大,所以观里的人也不多,除了一名道长以及一名监院之外,就只剩下算上熙空自己共20名弟子。而在熙空面前的这些人,据虚霄所说,个个都是如同他和煦空一样的“保佑子女”。
这顿饭,所有人吃得都很欢快。
虽然观里的香火并不算旺,但是这里却出乎熙空所料。从他到这里的五年前开始,每一顿饭都挺丰盛,冬有柴火不怕寒,夏有冰块不怕热,衣服不仅整洁,还有多余备用。
至于原因?观里另外那二十一个人没人告诉他。
并且熙空还注意到,自从他来到这座观里后,似乎他就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而据一位有着及腰长发的师兄说的原话,这份殊荣,原先属于虚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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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年初一,观里一切日常回归平静。
熙空今天的任务,就是扫清三清殿、四观殿和三官殿前的浮尘。除此之外,便是从后门去后山捡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马上就要进入午后。
但就在这时,正在认认真真扫着地的熙空,却听到了身后传来了许多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熙空也没多做注意,毕竟首先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之后才能有更多时间去读那些老书。
但是,扫着扫着,熙空就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淡。
看见这诡异的一幕,熙空才慢慢停下自己的扫帚,慢慢地扭过头看向天空。
而他看见的场景,是他从记事开始到目前为止,最震撼的一幕。
“这就是所谓的,‘天狗食日’吗?”
虚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搂住了他的肩,跟他一起欣赏着这场奇观。
“对,就是它。”
熙空吓了一跳,扭过头不满地瞪了虚霄一眼。
“这个现象…有什么意义吗?”
虚霄看了眼神情复杂的熙空,又再度抬起头看着天空那逐渐只剩下一圈光边的太阳。
“意义?很简单,有人要迎来他们的末路了。”
熙空感受到了这话语中流露出的一股恨意,他悄悄向右侧了侧头,用自己的余光看了看身旁的虚霄。
熙空至今都记得,那张微微扭曲的脸,是他从来没在每天嬉皮笑脸地虚霄脸上见到过的。
“熙空,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有一大群拿着真刀真枪的人闯进来观里,你会试着去杀掉这些人来保卫你的师兄们,还是会选择跟那些人站在一起以求活路?”
熙空看着太阳逐渐从那黑球后面跑了出来,阳光又渐渐地开始重新照耀大地,仔细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直到天狗离去,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会躲进后山里藏好,直到他们彻底离开。”
熙空很清晰地听到,虚霄在他说出口这个答案之后过了很久,超级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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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那场谈话之后,一切看上去依旧如同往常。
只不过在熙空心中,对于虚霄的感觉突然出现了一丝变化。
他不喜欢这样一个自己愈加捉摸不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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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平静得日常又过去了将近快六个月,偶尔也会有人上山来到观里,有的是上来送一些东西和物资,有的是上来想请几位师兄下山做场法事驱煞。
而这天,经常往山上送物资的那几名壮汉,额外带上来了一小包物品,单独交到了经常负责检验货物数量的虚霄手上。
站在不远处的熙空,坐在相距50米外的石凳上,佯装诵经,实则一直盯着虚霄手上的那个布包。
虚霄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那个布包,只是衡量了一下那布包的分量,然后便把布包背在了身上,继续验收着货物。
熙空继续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他看见那一队人下了山,看见了虚霄打开了那个包裹,从中抽出了数份报纸,并直接朝他走了过来,走到了他面前。
“别装了,我老早就发现了。你还是得学着减少无谓的注意啊。”虚霄用着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熙空看着虚霄坐在了他旁边,把这一叠报纸往石桌上一放,示意熙空跟他一起看。
虚霄首先抓起了最顶上的这张,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熙空紧接着拿了一张看了起来,但是看着看着他就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里面说的是什么。
不是熙空他不识字,而是他不知道里面说的这些事对他有什么意义。
熙空抬起头,看了眼虚霄,发现虚霄抓着报纸的双手微微颤抖,脸上挂着一抹十分灿烂的笑容,熙空也不知道他这么激动是因为什么。
“有望,有望!”
如果虚霄能够看穿人的心理活动,那他现在一定能看见熙空头顶上顶着一大堆问号在盯着他。
但虚霄还真像是看出来了什么,把熙空拽了过去,指着报纸上头版的一个新闻,激动的点来点去。
“《明定国是诏》?”
“光绪帝终于回应了!终于!这个国家将要迎来美好未来了!”
熙空表面上应付了几句,实际上他开始思考起来一个很明显的问题。
“虚霄到底是犯什么神经,这有什么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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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虚霄并没有和往常一样出现在饭桌上,直到晚饭结束,餐桌上也只有熙空和一名道号弘盈的师兄在。
熙空曾经在扫地的时候听见过弘盈和煦空之间的对话,知道弘盈当年是和虚霄一同上的山进的观,因此,熙空知道,能解决自己关于虚空的那几个疑问的人,只有她了。
收拾完碗筷后,弘盈依照往常的习惯,泡了一壶茶,坐在院子里跟熙空一同看着星空。
几杯茶下肚后,熙空觉得时机已到,便把茶杯放回到了桌上,看向了弘盈。
“弘盈姐,我想问你一些事。”
弘盈被这小孩突如其来的严肃语气吓了一跳,愣了一下,之后又挂上了那迷人的微笑,看向了坐得直直的熙空。
“怎么了?说吧。”
熙空从自己怀中掏出了先前虚霄看的那张报纸,放到了桌上,并指了指那个头版新闻。
“《明定国是诏》是什么?为什么虚霄兄对这条消息那么激动,还说了什么关于光绪帝回应了什么的?”
弘盈拿起报纸,读了读,脸上神色也微微一变。
“怎么了弘盈姐?你知道了是吗?”
弘盈放下报纸,重新看回星空,微微地点了点头,脸上挂着一丝……
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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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想听的话,那这件事就得从很久之前说起了。”
“我和虚霄曾经都不是道士,那会,我们都是纨绔子弟。”
“一切都发生在十几年前的春天,那年也下了一场很大的雪。而那几天,那场天灾般的大雪也才刚刚结束,满地厚厚的雪还没有开始融化。”
“虚霄曾经姓张,而我曾经姓唐。我们两家先前都生活在天津卫,家里长辈之间的关系都很好,两家之间随着时间推移几乎都变成了一家。”
“我们两家曾经都是干的商,只不过我们家是单纯的古董商,但是虚霄家不只经商,他们家也和朝廷有着联系。所以每次我去街上买东西的时候,我都能看见虚霄背着布包从私塾里出来。”
“在那起事件发生的一年前,我们家里受到了一个神秘人的委托,作为中间人脱手一批货物。”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就不对劲了。”
说到这,弘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大口,仿佛手里的不是铁观音而是高烈度白酒。
“自从那批货到家里之后,家里感觉就不对劲了,就像总有一个人在你身边盯着你一样。在这同时,也有可能是因为正在融雪,家里比先前下雪的时候更冷。”
“后来,家里更不对劲了,那种阴湿的空气环绕着整个家里,佣人们晚上也都能听到哭泣声。父亲觉得家里闹鬼了,而且直接能确认来源就是先前收下的那批货,于是开始拼命地找法师做法驱煞,但可惜没有一点用处。”
“再后来,第一起死亡事件发生了,一名男仆,淹死在了放着那三个大木条箱的屋子前面的那个池塘里。”
“那天,正好虚霄来我家玩,也看到了这个现场。但是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是,我们都在盯着那具尸体的时候,虚霄却死死地盯着那放着木条箱的屋子门看。”
“后来尸体被拉走之后,他把我拽到了后花园里,告诉我说他看见有个人,就站在池塘那头,穿着一身破烂铠甲,一脸狞笑地盯着他看。”
弘盈又喝了一杯茶,重重叹了一口气。
“当时,我们两个小孩谁也没想到,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享受正常的富家生活。”
沉默了一会之后,弘盈闭上了眼,脸上的神色变得难看了起来,眉头也皱了起来。
“也就是几天之后,那天晚上,我起夜如厕的时候,听见了后花园墙外突然变得吵吵闹闹的。几秒之后,一堆火把就从后花园外面被扔了进来,把后花园所有剩下的植物都点着了。”
就如同当年的喊杀声再次响起一般,弘盈脸上面如死灰,眉头更加紧皱,双眼死死闭住。
“那天晚上闯进来的人,我和虚霄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批人是谁,只不过我现在猜测,那批人是冲着那三个藏着鬼的大木箱来的。”
“那天晚上,不只是我们家,对面虚霄他们家,也同样有一批人冲了进去喊打喊杀。估计是因为挨着住,他们要灭口,不过虚霄后来跟我说过,那天晚上他看见了有一个穿着官服的人,站在我们两家的门口。”
说到这,弘盈眼角流下两滴清泪,再次开口时,声音中带上了点哭腔。
“父亲和母亲拖着我,把最小的我从没有人注意到的西墙杂物间窗口里送了出去,但家里其他所有的人,都没能从那院子里再活着出来。”
“我就那样一直往西边的小山上跑,跑到最后浑身再也没有力气,被一块石头绊倒,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我才扭头看回去。”
“站在山上看,我们两家火光冲天,映红了整个天津卫的上空。”
“只不过,也就在那时,我看见了同样向这个方向跑出来了的虚霄。”
讲述完往事之后,弘盈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平定了自己的心情后,用自己依旧红红的双眼看着熙空。
“来到这里,也是缘分。多亏虚霄那家伙,他能天然感知到气息,不只是阴气,还有观里的正气。他的天赋除了探知之外,还有着已经开了的天眼,而且他还很善于学习。”
弘盈摇了摇头,笑了一笑,再一次拿起了桌上放着的那张报纸,思考了起来。
“只不过,他的心里,应该还是放不下那股怨恨吧,不管是对这个国家的官员,还是对京城最深处的那座皇宫。那些人夺走了他轻松的人生,他应该是对这样一场改革期待已久了吧。”
说罢,弘盈把报纸放下,站起了身,开始收拾起茶壶和茶杯,走出了这小院子。
徒留熙空一个人坐在原地,开始思考起这两天以来,虚霄所有的反常表现。
包括先前天狗食日时的那个问题,下午看报纸时激动的虚霄,以及今天从弘盈这里听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