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雾苑:寂灭之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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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3(清光绪十九年):灾雪

    这是所有人都未曾料想到的一个冬天。

    已经下了几个月的大雪,此刻依然随着寒风在不停地下。

    当年的那个婴儿,此时也已长成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静静地坐在三清殿的台阶上,看着面前大雪纷飞,静静地发着呆。

    在他的记忆中,自从他到这里之后,周围只有两种人,一类是对他格外照顾有加的各位律师、道长和监院们;另一类则是排斥他的师兄们。

    当然,关于这现象出现的原因他也明白。

    他有悟性,也有慧根,同样是学习一招数式,他的师兄们可能需要一月之多,但他只需短短五天就可融会贯通。但他也有一个问题,对方越排斥他,他也就越来越不喜欢和师兄们沟通,

    正因如此,他慢慢就成了不受待见的一方,无法正常融入观内的生活。

    所以,刚刚道长把他找了过去,聊了一段时间。

    “你入门也数年有余了,我现在要问你,对现在的你而言,你认为修道,是为了什么。”

    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问题也是他第一次听到,但是他隐隐能猜出来,这个问题也将会是唯一的问题,只要他能回答出来一个能让道长满意的答案,那么他就安全了。

    “是……为了探究出真正的道?”

    道长盯着面前这个小孩,沉默了许久,空气一时间变得十分安静,哪怕连殿外的风声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良久,道长叹了一口气。

    “你先暂停修行吧,今天开始你先去山上砍柴挑水。正好羽释说雪越来越大了,需要更多人帮忙,熙空你也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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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号熙空的小孩依旧坐在台阶上思考着,雪已经将他的黑发慢慢盖上染白。

    这时,先前道长提到的那位道号羽释的师兄已经带着另外的师兄们站在了观口,扭头找到了坐在大殿台阶上的他,叫了一声他的道号,招手示意他过去。

    熙空抖了抖头上和身上的积雪,站起身来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到了观门前。

    “走吧。”

    羽释递给了他一把最小的斧头,带着他走出了观门。

    大雪依旧在不停地下,将这世界全部染成了白色,天与地的分界线也已经融入了这一团白之中,完全无法分辨。正如同盘古开天之前,世间的一片浑浊一般。

    熙空知道自己不被接受,很有眼力架子,并没有站在队伍中间,更没有站在队伍最前,而是默默地在最尾部跟着。

    但是。

    仅仅在转过了两三个弯之后,茫茫的大雪就已经掩住了空气中站在归队尾的一位师兄的背影。

    熙空有点急了,在这茫茫大雪之中,他完全不知道路,更不知道走哪里回去,也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砍柴找水。

    于是,他迈大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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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踩上了一块隐藏在雪中,光滑无比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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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失去平衡,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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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度悠悠醒来,熙空重新感知着自己陷入低温的四肢,他挣扎着从雪堆中爬了起来,使劲地搓着身上的布衣,随便找了一个方向,慢慢地向前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感觉脚步越来越沉重,身上寒冷却在逐渐消失,身体感觉慢慢地热了起来。

    也就在这时,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木制建筑,在白色的天地之间,终于出现了一抹红色。

    熙空站在村边的路口,死死地盯着那建筑上的那抹圆圆的红色,机械性地往前又走了几步。

    在走近几步后,面前那建筑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也终于看出了那是一座驿站,而那抹红色,则是驿站门头上挂着的红灯笼。

    这时,熙空感觉到了一道凌厉的目光突然看向了自己,他收回盯着灯笼的视线,低下头,一扭脸就跟那道目光的来源对上了眼。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相貌不凡,身上衣着仅仅只是一身朴素的粗布衣。

    也许是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也许是自己的天眼突然开了,熙空此时也能看到,那个男人身上有一股无形的风,而他的身体周边,似乎有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他朝着那个男人的方向迈了一步。

    却似乎像是踩空一般。

    他看见自己一脚踩在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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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炉的温度,棉被的重量,各种各样的感觉重新回到了熙空的身体之中,逐渐把他从那股黑暗中拉了回来,让他慢慢睁开了双眼。

    引入他眼帘的,是木质的天花板,钻进他耳朵的,是书页被翻动的声音。

    熙空把目光转向了右手边的木窗,哪怕是纯白的窗纸,也挡不住外面大雪所产生的寒光,而那大风更是依旧在吹着,敲击着这整座房屋。

    他向左扭过头去,看见了翻书声的来源。

    坐在桌前翻着那本书的那个人也听见了他扭头的声音,放下了手中的书,从桌子边起身走来,坐在了他身旁的床边。

    “醒了?身上暖和点没?”

    熙空轻轻地点了点头,依旧半睁着眼睛。

    那人伸出了他的左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熙空的额头。

    “还好,寒邪没有完全入体,再捂一会吧。”

    说罢,他起身走到了木桌旁,拿起了那个铁茶壶,往那个陶碗里倒了碗热水。

    “来,再喝点热……”

    话还没说完,年轻人抬起头,发现熙空此刻已经再度进入了睡眠之中。

    他重新把碗放回桌上,无奈地笑了一笑,便继续坐回了桌边,靠着小火炉取暖,同时又看起了手中的那本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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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空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透过的白光已经减弱了大半,温度却变得更低,哪怕是这厚厚的棉被,也不再如同上一次醒来时那般温暖。

    熙空尝试着把左手从棉被中伸了出来,却又因为屋内寒冷的空气赶忙把手缩了回去。

    只不过,这伸出缩回的一番操作,发出了一些声音。

    坐在桌旁的年轻人自然听见了。

    看见熙空正在盯着自己看,年轻人笑了笑,把旧书放在了一旁的凳子上,远离火炉和茶壶,起身又给熙空倒了一碗水。

    “来把这碗热水喝了吧,暖暖身子。雪刚停,待会雪化的时候会更冷。”

    熙空慢慢坐了起来,往后挪了挪把上半身靠在了土墙上。

    “这是哪?你是谁?”

    虽然这样说着,但是熙空还是先把那个陶碗接了过来,暖着自己的双手。

    “这里?这是阳庄村啊,你在白天昏倒在了村东的驿站前面,盯着我然后倒下来,你把我还吓一跳了。”

    熙空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看着那个年轻人离开了自己的床边,走到了木桌旁,从那个小包袱里拿出了一小块干肉,坐回到了床边,把干肉递给了他。

    “吃点东西吧,你都躺在这好几个时辰了。”

    熙空摇了摇头,捧着碗喝起了热水。

    年轻人点了点头,把那块肉干暂时先放在了桌子上另一个陶碗里。

    “至于我是谁……如果你能想起来的话,你应该能猜到吧?”

    熙空突然想了起来,在他昏倒前那一刻,看见的那个浑身散发着淡淡一层金光的人。

    看见熙空突然呆住,年轻人笑了一笑。

    “想必你看见了吧?都说小孩子更有灵气,也更容易看见。”

    熙空把手上已经空了的陶碗放在一旁,仔细端详起了面前这个年轻人。

    “你是……哪一派哪一门的?”

    年轻人笑了笑。

    “正一符箓派,虚霄敬上。”

    熙空虽然从来不喜欢观里那些老人们对于其他派别本能带上的厌恶,但是他也因为对于其他派别并不了解,而感到有一丝害怕。

    “原来是正一派的人啊。”

    熙空的言语和动作都带上了几丝敬意,以防自己哪一句话没说好,在这个人手上吃亏。

    “不必如此拘束,我不跟那些老头们一样,在我这你完全可以放开点。那你呢?你是哪一派的?”

    “在下熙空,全真龙门派。”熙空坐在床上,对着年轻人作了一揖。

    年轻人哈哈哈爽朗地笑了几声,摆了摆手,从那个陶碗里把肉干拿了出来,扔给了熙空。

    熙空伸手接住,把肉干放在手上看了看。

    “牛肉干,放心吃吧,就是味道淡了点。”

    熙空点了点头,用自己的小牙开始慢慢地从肉干上撕着肉丝嚼着。

    年轻人看着这个绝对不超过自己年岁的小孩,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刚刚你问了那么多,那现在该我了。你们的观是在旁边的山上吧?你怎么会一个人下山?还是在这样极度恶劣的天气里?你遇到什么情况了?”

    一连串的问题被抛了出来,把熙空问得一愣一愣的。他咽下嘴里的肉丝,看了看手中的那半块肉干,想了半天,最终决定先回答对方的问题。

    “那……不是我的家。”

    屋子里突然间变得十分安静,只有木柴在火中噼啪作响的声音和外面依旧还在吹着的风声作响。

    “我是被监院捡来的,他说我是被真人保佑的那个孩子,百年难得一遇。但观里的师兄们没有一个愿意接纳我,他们都觉得我是个异类,就因为每一次我都学得比他们快,更受道长的喜欢。”

    熙空叹了一口气,依旧盯着自己手上那块肉干,看着肉干在火光的反光中发黑的表面。

    “今天早上,道长找了个借口,把我赶去和师兄们取水砍柴。但是他们在半路上就把我抛弃下来了,我一急,走的一块,就踩到光石头从山上摔下来了。然后就迷路了,一个人慢慢走着来到了村里。”

    说完,熙空又发了一会呆,之后继续啃起了肉干。

    许久,两人无言,都在默默思考着什么。

    待熙空啃完那块肉干之后,虚霄又给他倒了一碗热水,并抛出了一个自己已经思考许久的问题。

    “你想回去吗?”

    熙空不傻,他知道虚霄一定会问他这个问题,但是对现在的他而言,他似乎并没有什么选择。

    “如果我说我想回去,你应该也不会相信吧。”熙空笑了笑,这笑容之中却展现出了无奈,失落和不舍等各种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虚霄微微地点了点头,又问出了一个熙空也猜到对方会问的问题。

    “那你,愿意跟我走吗?”

    风声似乎巧合般的也放低了声音,在那一瞬间屋内变得无比安静。

    “你想带着我去哪?”

    “回家,回我的观。”

    尽管熙空已经能猜到对方的答案,但是他还是问出了最后的关键。

    “同样都是回观,有什么区别?”

    虚霄笑了一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熙空。

    “我也是被我的师傅捡去的。我的师傅既然能接纳我,那对于你这样一个所谓‘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他更会接纳你。放心,我保证你会在新的家里好好地生活。”

    虚霄知道,面对这样一个全新的选择,这个明显心中有着怨气的小孩,很大概率会选择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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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时启程?”

    “明早,等月亮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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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终究是个心理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