仄生
繁体版

9

    张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种事发生了不少次吧?”

    满玉“嘿嘿”一笑,补充道:“是啊,我干完坏事总是忘记收场。”

    “对了,我听我爸打电话说,过几天就要把我弟火化了。”张常忽然换了话题,搭在桌沿上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

    满玉点头,“现在他的注意力应该能回到你身上了吧?”

    张常轻笑,“他本来对我也没什么注意力。现在又把这事全怪在我身上,谁知道后面会怎么样。”

    满玉皱眉,“他现在只有你一个孩子了,只能依靠你了啊。之前说不让你上高中,不供你上大学,这些应该都会改变的。我爸说,只有学习才能改变家里的命运,只有学习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你也是这么想的?”张常转头看满玉。

    满玉收起碘伏和棉签,回答道:“我没什么想法啊。我都不知道要改变什么命运,更不知道我离开这里之后,要去哪里。我爸说得那么认真,我就按他说的来呗。”

    张常听着满玉轻快随意的语气,渐渐握紧了拳头。满玉根本没懂她爸爸的意思,但自己懂了。这种感觉令她既生气又无力,却必须隐藏情绪。

    “好好学习,总是没错的。”说完,张常将衣服重新穿上。

    满玉撅嘴,“我爸常说他的遗憾就是没钱读书,所以要我好好读。就算我考了第一,也只是能得到他的表扬而已,还能得到什么?被夸完,还得卯着劲继续学习,累死了。”

    “你没有目标吗?没想过要考上一所好大学?”张常问。

    “考上好大学?那也是我爸的梦想。我就是他实现梦想的工具,我的目标就得是他的目标。挺无聊的,你不觉得吗?”满玉反问。

    张常又问:“你自己没有想做的事情?”

    满玉摆了摆手,“妈呀,我想做的事,我爸一定不会允许我做的。想都别想。”

    张常无言。

    “那你呢?你那么努力学习,还是为了讨好他吗?”满玉看向张常。

    张常垂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必须考第一,才能被学校抢着要,才有继续读书的机会。”

    满玉伸手拍拍张常的肩膀,“你肯定能实现你的愿望的。”

    张常抬头,对上满玉亮晶晶的眼睛。

    两人相视一笑。

    张昱将儿子火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厂。算是宣告这一场意外,已经过去了。孩子们被家长严格要求不能再跑去施工中的场所玩闹,后勤部、保卫部同时加强了日常巡逻。

    事情结束了,议论却没有。无论是在宿舍,还是在楼下,满玉总能听见有人在说这事。

    讨论内容不过是:张昱是否会继续留在盛广,是否拿到了巨额补偿,是否会尽快找女人生孩子,是否真的爱他的儿子……

    满玉本想从爸爸嘴里再听些后续,却听爸爸说老板下了禁令,不允许员工在公共场合议论这事。由干部做代表,谁要是被举报,就要面临罚款。

    罚款这事,捏住了绝大部分人的命门。

    张昱既没有去上班,也没有离开盛广。在大家以为他还沉浸悲痛中时,却听他女儿说他人不见了。

    保安队长高国岸查了监控,发现他凌晨时分背着包出了厂区。看样子是远行,可宿舍里值钱的东西,以及他的女儿,全都留在了厂里。

    他的行踪,都没有知会他女儿一声。有张昱联系方式的人,都说他的电话打不通。

    有人认为他是被大家的议论扰得心烦,出去透气;有人认为他是伤心过度,说不定打算做傻事。此时唯一相同的一点,是大家看向张常的怜悯眼神。

    最后,有人提议先请示老板。在林总的指示下,由上次存了矮警察电话的满平元来联系警察。电话打了三次才打通,但警察们到的很快。

    来的还是上次那两位,满平元带着他们先去见了林总。两位警察一见林总,冰冷的脸上多了些笑容。双方好似还有别的话要说,满平元就被请了出去。

    高国岸刚好在门口等着带人去监控室,见满平元出来,忍不住道:“有钱还是不一般,连警察都得看林总眼色。”

    满平元笑了笑,没有接话。

    高国岸继续道:“你别说你没看出来。那两个人在我们面前,一直拿鼻孔看人。现在,终于看见他们的头顶了。”

    满平元伸手捻着一旁富贵竹的叶子,“盛广生意那么大,要给当地交多少钱?你不想想。”

    高国岸点头,“的确。”

    事情交到警察手里,很快就有了结果。经过查询道路旁的监控,确定张昱是去了客运站。再一细查,发现他是带着儿子的骨灰回了老家。

    这事告一段落,原本还热切讨论的人都噤了声。

    满玉却坐不住了。

    张常她爸拍拍屁股就回老家了,自己女儿就这么丢在厂里,根本不考虑她的死活。揣着自己攒的零用钱,满玉找到了张常。

    张常这次没有收下满玉的零用钱,却说有别的事情需要帮忙。

    爸爸从不给自己零用钱,有时还会让她把卖废品的钱交出来。张常的学习用品,是从满玉手里拿的。日常除了这些,她并没什么开销,一心攒钱也是为了应付偶尔的试卷费、资料费。若是找爸爸要钱,轻则是一顿怒骂,重则要挨两个耳光。

    捡废品这事,靠的就是运气。毕竟厂里不止她一个人在捡。有些明明吃饱穿暖,啥也不愁的老人,也爱捡废品。每每遇到这些人,张常总是说不出的气愤。

    她们捡废品是“想这么做”,她捡废品却是“必须这么做”。

    捡废品不是长远的路子,她想找满玉问问有无其他生计道路。

    这事要问满玉,还真问对人了。作为孩子王,她常常在厂区里蹿来蹿去。加上爸爸的好人缘,她和不少叔叔阿姨都能说上话。最近一段时间,有些留在家里带孩子的阿姨,常常接一些手工活到家里做。

    比如串花,串珠子,给雕塑娃娃上色,给彩色玻璃包边等,满玉偶有看见。有时闲得无聊,她还会上去帮忙。

    其中能和自己多说几句话的,满玉想到了那个陪自己下了三个月跳棋的谭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