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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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抽屉里躺着一台墨绿色的相机,是舅舅攒钱送他的。

    拿出相机和读卡器,他将相机里的照片传上了电脑。看着文件夹里静静躺着的几张黑乎乎的缩略图,蔡群洲缓慢地晃动着鼠标。

    白色光标一会儿落在照片上,一会儿落在回收站的图标上。来来回回地晃悠,显示出主人摇摆不定的内心。

    想起晚上和张常的约定,满玉从爸爸房间拿走了碘伏和跌打药。背着书包走出门前,还从桌角的纸箱里拿了盒牛奶。刚喝上一口,就见楼梯处走来两个人。

    “你这么早过去?作业放我桌上了没?”走在前面的是满平元。

    满玉点头。

    “早点休息,别跑出去玩。”满平元嘱咐道。

    满玉接着点头,也看清了走在爸爸后面的人。那人满脸笑容,手里还提着一个玻璃瓶。

    两人对视,对方先开了口:“小满,又长高了啊。”

    “叔叔好,我先走了。”在爸爸的目光下,满玉用力挤出了个笑脸。

    那人笑着“诶”了一声,跟着爸爸进了房间,还顺手关了门。

    人一在视线里消失,满玉就垮了脸。她靠着墙边蹲下,将鞋带扯开,拇指和食指摩挲着鞋带,做出一副正在系鞋带的样子。

    房内的交谈声,传入了满玉的耳朵里。

    “您帮了我这么多,这瓶酒,您一定要收下。”

    “你这么客气干什么,都是老乡,互相帮助也正常么。”

    “老乡是老乡,但该感谢还是得感谢。这酒没有多贵,您就别客气了。”

    “我酒量不行,这东西给我就浪费了,你拿回去吧。说不定以后还有用。”

    “我也不太行,喝不了白的。您就收下吧,这次还不收的话,我只好天天来送了。”

    “唉,你这人……”

    “没有您,我也没那么快能稳定下来。”

    “来了就好好干,盛广的福利待遇暂时还没有地方可以比。攒点钱,再回去娶媳妇。”

    “哈哈,您说的是。”

    ……

    三下五除二,满玉系好鞋带,扶着墙起身。想起刚才那人的笑脸,顿感一阵反胃。

    她总觉得那个人长得特别奇怪,脸又长又歪。他脸上的肉,仿佛呈现的是一种流动状态。每次见他,总觉得他脸上的肉和上次的位置不大一样。就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一直未变。

    厂里那么多叔叔阿姨见她都会笑,就这人的笑让她极度反感。

    最初见他的时候,满玉是充满好感的,就连千纸鹤,也是这人教她折的。他还会给她买零食,对她好到周围小朋友都羡慕的程度。

    满玉从小就知道大家对她的好,都基于爸爸的职位。那些叔叔阿姨,总期望从她嘴里问出些什么。有位阿姨甚至为了问爸爸的事,陪她下了三个月的跳棋。

    她早已习惯大人们有目的地接近自己,可偏偏那人总表现出一副真诚亲切的模样,说着愿意陪她玩,愿意和她做朋友的话。在他这里,满玉第一次意识到假笑是多么容易的事情。

    虽不知爸爸是如何认识他的,但爸爸的确帮着他找了份好工作,还找人关照他。

    厂里的人,也会像学校里的同学那样抱团,尤其是来自一个地方的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话,一点也不假。

    爸爸总会对家乡人充满善意,哪怕他十几年都没有回过一次老家。以前还能说是没钱买车票、不能请长假,可现在有钱有长假,爸爸还是不愿意回去。

    她不懂爸爸的想法,也讨厌爸爸总是对家乡人太好。就连她都看得出来的“利用”,爸爸却像是完全不清楚。

    有次家里来了两个年轻人,要找爸爸帮忙。谈话过程中,爸爸临时出去接了个电话,让满玉给两人送点水果。等她洗好苹果准备送进去时,听见了两人的谈话。

    “找他真的有用吗?他不就是一个组长么,有那么大能力?”

    “试试看吧,盛广没那么好留下的。不找人帮忙,说不定我们哪天就被踢出去了。你以为这里挂着招人的牌子,就真的缺人吗?”

    “我看他家条件也没多好,别是个光会说大话的。”

    “人家都让我找他问问看呢。再说了,这人不抽烟,也不爱喝酒,找他办事最省钱啊。”

    “妈的,办不成事,这果篮我就要回来。”

    “别说傻话了,你以为这地方还是你那小村子?”

    “这宿舍,比我之前住过的宿舍还小,憋死人了。”

    “我警告你,你别这里干几天,那里干几天的。争口气,过年多拿些钱回去,还愁被人看不起吗?再能耐些,前面那别墅你也能住。”

    “切,你这他妈才像傻话!”

    ……

    后来再听爸爸说起这两人时,满玉也跟着窝火。

    稍年轻些的,不到一个月就跑了。跑之前,还把部门组长给打了。稍年长些的,手指让机器压了。原本是要被强行辞退的,是爸爸想办法留下了他。为这两个人,爸爸欠了别人很大一顿人情。

    那个人和爸爸是如何相识的,爸爸并没说过。那么多老乡,爸爸找来家里吃饭的,却只有他一个。

    之前那些事,满玉不敢多想。她知道自己很在意别人的看法,一直觉得“敏感”是坏事。唯独对那个人,满玉觉得自己“想太多”不是坏事。

    转眼就到了宿舍,一上楼就发现张常蹲在自己房间门口。和她打了声招呼,满玉带着她进门。

    门一关上,满玉直接问:“伤哪了?严重吗?”

    张常在椅子上坐下,直接脱了上衣,“还好没打脸,全在背上。”

    满玉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见张常背上那一条条红痕时,还是倒抽了口气。

    “是衣架吧?”满玉转身将碘伏拿了出来。

    张常“嗯”了一声,手搭上桌沿,指尖发白。

    “破皮的地方我涂一些碘伏,没破皮的地方不用管。”满玉安慰道,“你这……六条印子,我之前挨过三十八条呢。疼两天就没事了。”

    张常侧头,“你还数它干嘛?是因为什么挨打?”

    满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哎呀,洗澡的时候太疼了,我又想着要记仇,数清楚了长大好还回去。原因嘛,就是偷看电视。我爸把电视线藏起来了,我就去蔡群洲家借了一条。那时候太笨,看完忘记拔了,就这么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