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心岚斜倚门边，怀抱双手，嘴角微微上翘。

    老道猛然抬头，双目闪烁绿光，紧紧盯着心岚。

    “是你！你……你不是死了吗？不对，时隔千年，你还活着！”

    “你们倒是希望我死了，可惜我仍旧好好活着，让你失望了。当年的局中人，除了我，恐怕也只有你还健在吧？狸奴，日子怎么过成了这样？”

    易心岚走到笼子前，往里面看去，五只山鼠正在争抢萝卜，打成了一团。

    “哼！若不是你，我会这样？这些年的苦日子都是拜你所赐！”

    老道的情绪有些激动，白胡须都在颤抖，他的十根手指弯曲成爪，暗暗弹出钩子般的“指甲”。

    心岚搬来一张椅子，坐到老道面前。

    “狸奴，把手伸出来，我给你号脉！”

    老道不屑道：“你充什么好人！”

    心岚不由分说捉住老道的手腕，将二指压在他的脉搏上，老道却挣脱不开。

    “端直以长，如按琴弦，脉象虚弱如此，狸奴，你老了。”

    “这用你说？我看你倒是风华正茂！小子，那五蕴妖丹是被你吃了吧？”

    易心岚解下腰间的小葫芦，摇了摇倒出一颗白色丹丸。

    “这是雪蟾延息丹，可以延寿一年。”

    老道冷冷发笑，并没有接。

    “大限将至，苟延残喘有什么意思？嗟来之物，我狸奴不稀罕！”

    心岚点点头，笑道：“真是倔脾气，卜吉的性子也是跟你学的？”

    老道的眼中忽然闪过光亮，凶恶之情稍减，脸上浮现一抹凄然。

    “卜吉是你的后人？”

    易心岚似乎猜到什么，但是又不敢确认。

    “我想求你一件事。”老道沉默良久，终于卸下了“防备”，“我想求你看顾卜吉，这孩子不错，我走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易心岚很早就没有亲人了，那种茕茕孑立的漂泊感让人难以忍受。他亲身经历自己的亲人朋友一个个逝去，最后只剩下他自己，孤独活在世上，成为没人要的“孩子”。

    卜吉的背影给心岚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他总是想起刚刚踏上孤独旅途的自己。

    “好，我可以帮你照顾卜吉，不过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心岚紧紧盯着老道的眼睛，随时准备审视他心中的“波动”。

    “你问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老道将剩余的萝卜都丢进笼子，露出释然的表情，就像是做完了一件大事。

    “宁沧到底有没有死？”

    这个问题仿佛是惊天的霹雳，让老道瞬间愣住。

    “狸奴，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你在菜园子待了这么久，应该知道宁沧的情况吧？”

    老道紧闭着嘴，陷入沉默。

    “怎么，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我要你立誓，保证照顾好卜吉，不然我不会说的！”

    易心岚摇摇头，抬起右手起誓：“我易心岚承诺照顾好卜吉，若有违此誓，难逃天劫！”

    “还有一事，”老道惨笑道，“妖者，药也，我死之后，请你把我炼制为药，留给卜吉，也算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心岚觉得他是在交代后事，虽觉得奇怪，但还是答应了他。

    “卜吉要是知道我把你炼制为药，不仅不会理解你的苦心，还会怪我的，这可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那就请你永远不要告诉他真相，包括他的身份！”老道平复了一下心情，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现在，我告诉你……千年前，宁沧的血流入马尾江，江水浸染了整个菜园子，从那时起，宁沧就是菜园子，菜园子就是宁沧！他虽然身死，但却又无处不在！”

    易心岚虽然怀疑过宁沧以另外的形式“存在”，但听到狸奴的说法，还是有些震惊。

    “整个菜园子都成了他的‘产业’，都打上了他的‘标记’，这些年菜园子所有的妖都受到他的雨露恩泽……”老道开始咳嗽，面色变得苍白，“我告诉你，当年你虽然杀了他，但他终将复苏！”

    “终将复苏”如一句诅咒直击心岚的内心，他渴望与宁沧重逢，但又害怕与他重逢，他知道宁沧一旦复苏，就会开始疯狂的报复。

    “如何复苏？”

    心岚揣测了多种方式，都觉得行不通，世间难道真的有重生之法？

    老道剧烈咳嗽起来，猛地喷出一口黑血，颓然倒下。

    “狸奴！怎么回事？”

    老道咧嘴笑了笑，牙上沾满了血迹，他指了指笼子里的山鼠。

    “最后……最后一顿，还没……没吃呢！”

    易心岚取出银针，在老道的内关、虎口等穴位施针，又给他喂了雪蟾丹。

    老道缓过来一口气，但情况随之又急转直下。

    “这……这就是……宁沧的诅咒，透露消息的妖……活不了！”

    老道忽然大口喘气，张大嘴巴翻出白眼，就此没了生机。

    易心岚束手无策，只好按照老道的吩咐，将他收进了小葫芦里。

    对同一个时代过来的人，心岚是有好感的，即便当初他们势不两立。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千年前刀剑相向，千年后亦可把酒言欢。心岚是想要与狸奴喝上一杯的，但是他走得过于匆忙，没赶上最后一顿山鼠大餐，更何况宴饮呢？

    易心岚在死灰寮旁边选了一块地，挖了个坑。

    他找来一块石碑，准备写点什么。

    “要怎么写呢？”

    心岚回想着狸奴的生平，在石碑上刻下“故大春御前狸奴之墓”，算是纪念。

    他将石碑丢进坑中，简单垒了个土堆，把狸奴的秘密和故事一并封存。

    七月山的凉风吹拂竹林，易心岚行走在绿篁中，百感交集，多年前那种“忍看朋辈成新鬼”的滋味涌上心头。

    “狸奴啊狸奴，锦衣玉食的快乐和寓居山野的清苦，你都经历过了，可曾后悔过呢？”

    心岚回到诊所，打开《妖宁录》，又愣了许久，笔尖的墨水几乎凝固，他掭了掭笔，终于写下关于狸奴的内容：

    狸奴猫妖，久炼成精，性冷酷寒凉，味酸涩，可治炎症，蕴妖丹者，食之大补。

    心岚掩卷沉思，狸奴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妖者，药也！”

    现在为妖，身后为药，曾经不可一世的狸奴仍然逃不过宿命。他是宫中的御猫，长于深宫，从小就监管了刀光剑影和尔虞我诈。无数清夜，狸奴趴卧在红墙金瓦之上，听家国大事，也听阴谋诡计，偷御膳房的伙食，睡皇帝老儿的龙床，活得好不痛快。

    他修炼成妖，化形奴婢，与太后朝臣勾结，数度废立皇帝，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然而，他命中的灾星出现，易心岚、宁沧和薛云裳三个人让他万劫不复。

    “狸奴啊狸奴，也是因为你，我才成了现在的样子！”

    易心岚收了《妖宁录》，准备到街上散散步，这几日来问诊的人所有减少，正好可以休息一下。他吩咐德轩看店，自己背着手儿上了街。

    东关县的市井生活非常惬意，特别是午后，老人们习惯聚集在一起打牌喝茶、聊天说笑，直到夕阳西下。

    此刻，天边布满红霞，金红色的光给县城罩上一层薄纱。

    心岚想起宁沧说过，他要成为阳光，照耀天地，他要成为江河，滋润万物。如今，整个菜园子都“吸收”了他的血液，继续保持着生机，这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易神医，您买阴米子吗？”

    一个老妪叫住易心岚，笑着打开手上的布袋，露出里面的阴米子。

    菜园子有吃阴米的习惯，千年后还是这样。心岚很喜欢这东西，小时候，祖父易通贞就经常拿阴米子做早餐，熬制香甜可口的阴米粥，再加上两个溏心蛋，那是绝对的美味。

    “婆婆，我都要了，您也早点回家吧。”

    心斋给了钱，拿上阴米子，打算晚上就做阴米粥吃，舌下不由得生出津液来。

    忽然，街巷的尽头发生吵嚷，有人向他奔来。

    “易神医！有人中毒啦，都说是喝了凉水井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