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坠楼——相思木,血琵琶
易心岚披衣起身,打开门闩,一股凛冽的寒风吹了进来,带进几片雪花。
下雪了,这年冬日的雪来得有些早。
“易神医!揽月楼又有人跳楼,您快去瞧瞧!”
心岚不认识来人,但知道这事不会有假,于是转身进屋,穿戴整齐,披上一件雪狐领的白色披风。
德轩和卜吉从被窝里出来,就像是两只干瘦的猴子。
“师父,我陪您一起去!”卜吉和德轩异口同声说道。
“下雪了,你们在家好好待着,我去去就回!”
心岚背上药箱,跟随来人,闯进了风雪中。
菜园子的雪不像北方,北域的雪狂野肆意、纷纷扬扬,而这里的雪常年保持着“温驯”的“性情”。然而,今年的冬雪似乎偏大,常绿的树叶上很快堆上了洁白的冰碴儿。
心岚记忆中的第一场雪是降落在他三岁那年。他骑在父亲的肩头,一起出门看雪。三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但能够感受到降雪后的寒冷,那是感知的记忆,一辈子都忘不了,即便三岁时的很多事都已忘却,但那场雪还是深深烙印在心岚的心里。
“爹,那是什么?”心岚的耳边似乎回荡起自己幼年的声音。
父亲揉着心岚通红的脸蛋儿,笑着说:“孩子,那是上天的恩赐……”
雪,是上天的恩赐。
老一辈的人总说“瑞雪兆丰年”,农人都盼着老天爷赐予大雪。
说到底,人还是卑微的,靠天吃饭,看脸色过活,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忍耐与承受成为了百姓们的优良品性。
揽月楼就在不远处了,它的屋顶已经开始泛白,月华在白雪上反射出幽蓝的光,让揽月楼更添诗情画意。
揽月楼的最高层,有一人迎风独立,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
心岚想起与楚怜兒的往事,也是在雪夜,他们在夹镜楼赏雪,还有宁沧,三人举杯饮酒,围炉夜话。那晚,楚怜兒找来一本《夜航船》,讲述书中的故事,心岚与宁沧则谈狐说怪,将楚怜兒吓得不轻。
嬉笑声、打闹声,从夹镜楼飘出,乘着风雪直上天宇,广寒宫上,唯有天人在孤独倾听。
“易神医,您来早了,楼上的人还没跳呢!”一个捕快开着玩笑,“冬至过节也不清爽,大半夜跑来这里跳楼,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心岚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人命大如天,不可儿戏!”
又有人对心岚说:“那人是安居里的薛大娘,小红娘的母亲,抱着个琵琶,不知什么时候上的楼,坐在栏杆上,双腿都放在了外面!”
易心岚心中一惊,赶紧冲进了揽月楼。
楼顶,几个女人正在劝说薛大娘,然而薛大娘仍是无动于衷。
她身穿一件单裙,脸色苍白,怀里抱着个古旧的琵琶,乱发在风雪中飘动。
心岚一眼就认出那件琵琶,脑子里顿时嗡嗡作响。
薛大娘回过头,冲着心岚笑了笑,她的笑容惨淡如寒月。
“你终于来了?”
易心岚的白狐皮披风似乎炸了毛,他分明在薛大娘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容貌,那表情神色与宁沧极其神似!
“宁沧,是你!”
薛大娘轻抚怀中的琵琶,悠扬婉转的琴声回荡在揽月楼的上空,风雪因之而颤动,江水因之而凝滞。
“易心岚,我说过我还会回来,即便你烧了我的身体,那也没有用!”
劝慰多时的女人们见薛大娘说些胡话,以为她疯了,相约左右包抄,要把她从栏杆上拉下来。
“你们最好别动,不然我就跳下去!”
薛大娘用冰冷的眼神扫视着女人们,让所有人都望而却步。
“滚!我要与易心岚单独说话!”
心岚向女人们点点头,让她们先下楼去。
“宁沧,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与他人无关,有什么都冲我来,不要牵涉无辜!”
薛大娘忽然大笑,抚琴的速度加快,竟弹出一曲《十面埋伏》来,风雪在她的面前形成小小的漩涡。
揽月楼下,围观者仰头听琴,都惊叹于薛大娘的琴技,没有想到一个卧床多年的老太婆会有如此技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死无常,轮转瞬息,哪里有什么无辜?易心岚,你还是没变,总喜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看别人,把自己当成圣人!话本里的游侠不过是童话人物,你却非要当真!”
薛大娘仰面大笑,雪花飘落在她的脸上融化,她在栏杆之上将琵琶弹得愈发激越,声如裂帛,鸣泉击石,天上的乌云闻声遏止。她的身体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掉下高楼。
“宁沧,你到底想要怎样?”
易心岚将飞针捏在指尖,准备伺机出手,先制住薛大娘,保了性命再说。
“两军对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要你从这里跳下去,我就放了这个老太婆!”
易心岚盯着薛大娘的琵琶,随着弹奏渐入高潮,琵琶上有原有的一些黑点开始发光,变得殷红透亮。他心知不妙,宁沧根本没有打算让薛大娘活下来。
这把琵琶名叫“相思木”,本来是楚怜兒的心爱之物,当年楚怜兒就是抱着“相思木”从夹镜楼上跳下,琴身上溅有她和宁沧的血。后来,这把琵琶不翼而飞,心岚找过,但没有找到,没想到现在会出现在薛大娘手中。
易心岚明白了宁沧的打算,他想要借用这把琵琶的“怨力”,助自己复活重生。
“宁沧,即便你有了‘相思木’,也活不过来,你是知道的,一切都是徒劳!”
薛大娘拨弄着琴弦,琵琶声出现缓和,天上的乌云又开始飘动。
“一曲新词慰相思,且把新妇作旧妇。”薛大娘沙哑着声音唱道,“是不是徒劳,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风雪猛地大了不少,有人从楼下冲了上来。
“娘!你要做什么?”
小红娘薛云裳出现在揽月楼的顶层,满脸的惊慌。她穿着件红色的小棉袄,就像点缀在白茫茫天地间的血色玫瑰。
“易心岚,你好福气啊!”
薛大娘抱着琵琶站了起来,把楼下的人吓了一跳,都忍不住叫出声。
“不好!”
心岚从狐皮披风下射出五枚飞针,直刺薛大娘的各大关节处,随即猱身上前,想要拉住她。薛云裳也同时扑了上去,只不过动作慢了许多。
心岚一把拉住薛大娘的衣袖,并没有减缓她下落的趋势。易心岚的脑袋一阵刺痛,薛大娘怀抱琵琶下坠的样子像极了楚怜兒,那个他深爱的女人,便是这样坠入无边的黑暗。
“娘!”
薛云裳纵身一跃,翻过栏杆跳了下去,拉住薛大娘的裙摆,二人如同纠缠在一起的蝴蝶,撞开满天飞雪,旋转着落下!
“云裳,这辈子你才说过一次分手,又要让我再等十几年吗?”
易心岚狂吼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寒风如刀,割裂了他的心。他伸手挽住云裳的腰,又一次从死神手中争夺这个与他孽缘深重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