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三人从楼上跳下，所有围观者失声惊叫，纷纷让开了楼下坚硬的空地。

    心岚的心脏剧烈跳动，他的双瞳瞬间化作金色，背后突然张开一对黑色的羽翼。

    “那是什么？！”围观者惊讶莫名，“哎哟，是妖怪啊！”

    心岚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为了救云裳和薛大娘，他不得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动用妖力。他接住了云裳和薛大娘，正准备降落，谁知薛大娘挥动琵琶，往心岚的脑袋上重重击去，巨大的力量让他脑袋嗡鸣，胸中一口热血喷了出来，喷在琵琶上。

    薛大娘使劲挣扎，从心岚手中逃脱，立刻飘然坠落，摔在结了冰的地面。鲜血从她的脑后流出，浸染了白雪，浸润了琵琶，灿烂如绽放的大红牡丹。

    看客们轰然散开，生怕鲜血溅到自己身上。

    薛云裳顿时呆了，片刻后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易心岚的神魂被云裳的叫声唤回，这才清醒过来，努力保持平衡降落在地。

    “还是没有救回来吗……”

    心岚再度吐出鲜血，雪地上开出瓣瓣“梅花”，眼前出现模糊的幻影。

    薛云裳趴在地上，用尽全力爬向薛大娘，没人敢正眼相看。她虽然不是云裳的亲生母亲，但却待云裳如己出，二人有着深厚的感情。

    心岚跪坐于地，雪白的衣袍被鲜血染红，黑色的羽翼仍垂在身后。

    “云裳……”

    心岚想要站起来，但腿脚却使不上力，颓然倒下，眼前迅速被黑暗笼罩。

    “师父！”

    卜吉和德轩的声音出现在耳畔，心岚想要再看看云裳，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天好冷，地好凉，这年的冬至大雪盈野。

    易心岚陷入了昏迷，他梦到自己躺在皑皑白雪之上，黑色的羽翼将他完全覆盖。他的脊背冰凉，但很快又像火烧般灼热，万顷白雪转瞬化作无边烈焰，把黑色的羽翼焚烧成了灰烬。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人与妖，不过一念之间，你既然选择为妖，那就永世不得为人！”

    火焰中，楚怜兒双眼通红，恶狠狠盯着心岚。

    “易心岚，你这个负心薄幸之徒！你有什么脸面活在世间？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宁沧出现在楚怜兒身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腹。

    “怜兒，别发火，当心动了胎气！易心岚这人连兄弟之情都不顾，何况其他？为了他生气，不值得！”

    宁沧投来鄙夷的目光，一脸的不屑。他笑得很邪魅，回护着楚怜兒转身离去。

    “怜兒……”

    心岚呼唤着楚怜兒，身体出现剧烈的疼痛，仿佛刀割一般。耳边有无数咒骂之声响起，骂他没有人性，骂他是个妖孽。

    “师父！师父！”

    易心岚终于撑起沉重的眼帘，看见了卜吉和德轩焦急的面庞，还有许多不太熟悉但同样愤怒的人脸。心岚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大街上，被人薅着头发拖行，雪白的衣袍早已脏污不堪，身体被冻得僵硬。

    “他醒了，妖孽醒了！”

    有人大声喊着，随即便有人向心岚扔石头和雪球。

    天还在下雪，纷纷扬扬，古人所谓“撒盐空中差可拟”，大概就是这样。雪花如白盐撒在心岚的伤口上，让伤口加深，直到永远无法愈合，鲜血凝结成冰，再度刺痛伤口。

    “如果这样死了，也就好了。”

    心岚冷冷看着东关县的这群人，有的是商贩，有的是士子，有的人前几日还笑脸相迎，有的人曾经对他感恩戴德。现在，他们恐惧而愤怒，可笑又可悲。

    想到这里，心岚笑了笑。

    “他还在笑，打死这个妖怪！”

    一人大喊，群情激奋，都来对心岚拳打脚踢，白衣和白雪上染满了殷红的血。

    上一次受到这样的对待，还是在刚炼成妖身不久，只不过那时的心岚身强体壮，即便斧钺加身也不会有问题。现在，他身受重伤，虎落平阳被犬欺，甚至没有逃避的力气。

    “别打了！”卜吉和德轩扑到心岚身上，为他抵挡殴打。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便携的笔墨，在心岚的胸口写了个大大的“妖”字，写完还不忘吐口水。

    众人接着殴打师徒三人，越打越兴奋，越打越起劲儿。

    “你们……你们有良心吗？师父给你们看病，救你们的命，他什么时候害过你们？”

    德轩拼命护着心岚，小小的躯体承受着无差别的恶毒攻击。

    能有这样的徒弟，心岚是很感动的。多年以前，他收过几个徒弟，有背叛师门的，有独自逃跑的，当然也有不离不弃的。后来，心岚很少再收徒弟，因为知人知面不知心，也因为他的生命太长，不忍心见到自己的徒弟相继老去。

    “孩子是无辜的，你们不该打他们！”

    心岚气若游丝，说出的话轻飘飘没有一丝分量，根本没人在意他说了什么。

    “把他拉起来游街示众！”

    一个捕快一把拎起心岚的脑袋，两个人将他架起，就像处决死刑犯一样，扔到了囚车中。

    寒风刺骨，心岚已经麻木，他发现自己黑色的羽翼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剪断，血液在伤口处凝固，不怎么觉得疼了。

    游街示众有“诛心”的意思，是把“大逆不道”的人赤条条放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伦理道德化作利剑，让天道法则成为鞭子，狠狠伤及人的神魂，其威力比肉体的伤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路之上，无数眼睛看着心岚，表现出对危险异类的敌视。

    家乡还是家乡，家乡人却变成了陌路人，心岚也不知该不该后悔回到这里。

    知县王怀德在县衙门口对易心岚进行了公开“审判”，他对县衙赠送心岚牌匾的事深以为耻，随即判处易心岚死刑，按照方士的建议，就在金沙滩施以火刑，要把妖孽烧成灰烬。

    在心岚被鉴定为妖物之后，菜园子的一切灵异事件，包括此前的瘟疫，都被算到他的头上。一时间，易心岚成为了邪恶的代名词，即便他医术高明、救人无数。

    金沙滩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历史上很多事都发生在这里，既有折柳送别，也有飞舟竞流，不少文人骚客吟咏出传世诗篇，能够死在这个浪漫的所在，也不枉活了这么多年。

    心岚被捆绑在柴堆之上，眺望江面和远山，心中保持着宁静。

    “力量衰微如斯，或许就真的在这里殒命了吧！从这里开始，在这里结束，不知道怜兒能不能找到我？就这样结束，也好……”

    县令王怀德来到心岚面前，似有惋惜之色。

    “易心岚，你的医术是不错的，不过你是妖，即便施药救人，也是心怀叵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道理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

    心岚惨然一笑，他闻到了王县令身上令人厌恶的气味。

    “我的两个徒弟怎么样了？”

    王县令道：“他们受妖邪蛊惑，已经被解救，本县不会为难他们。”

    心岚点点头道：“那便好！”

    王怀德面向乌泱泱一片围观百姓，慷慨陈词：“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但是妖邪异类不该有任何姑息，稍有同情，便会引火烧身，但凡怜惜，都是后患无穷！除恶务尽，诛妖必绝，今天，本县将此妖孽诛杀于此，天地共鉴，百姓为证，望上苍护佑我菜园子三县！”

    百姓们顿时连声叫好，拍手称快。

    “点火！”

    王怀德一声令下，有衙役手持火把，将柴堆引燃。干柴遇烈火，片刻后大火就完全包围了易心岚。

    这时，卜吉和德轩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扑向火堆。

    “拦住他们！”

    王怀德皱着眉头，吩咐手下将两个小子摁住，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父葬身火海。

    “不知道云裳怎么样了？还在哭吗？”

    易心岚闭上眼睛，接受了自己最后的命运。

    两个时辰后，大火熄灭，火堆中只剩下滚烫的灰烬和一滩凝聚不散的液体。

    易心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