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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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布老虎之夜

    罗姐,有些话……这人挺好的,就是不爱说话。

    哎,你吓我呢,以为你不情愿,小萍有个男娃,好像三岁多了,你看行吗?话得说到前面。

    我伯也说了,情况就那么个情况,让我自己看着办,说咋也该谈个对象了。

    那你想说啥?

    我要哪儿说的不合适你别挑理儿,这也是对人家何师傅有个交代,我现在说同意了,哦,就得往成家那方面说了吧?

    那是,我觉得就是,毕竟小萍得找个人家,不往那儿发展还谈啥呢?那成啥了。

    不是,罗姐,一开始就这么个方向我还是有些担心,你想,我得了解她,需要时间好好认识认识,万一是不合适——说不定何师傅觉得不合适呢——咱们都留个余地,你看是不是这样?

    白老师,这我就不知道咋说了,我就是让你俩认识,旁的事真管不了,管不了啊。虽然面有正色,罗琳也必须认为白悦说得对,不过谁谈对象不往成家上谈呢?要什么样的的认识程度呢?至少自己不懂。当年又不是不认识贾伟华,有人中间一说,谝了几次,两家大人说开了,一吃饭,定日子,结婚。白悦说的“了解”也没错,他跟何小萍刚刚认识,只吃了几个馍。不能确定之前,提前把话说到前面,也有情可原,就是说得这么直接,理在,也有些噎人。

    罗姐,你得把我的意思跟她说说,她现在可能就是要找个人家,那我也不想凑合着找个媳妇,行吗?

    哎,这事弄的,看着刚才都好好的么,还这么复杂。

    早就想好了,话说到前面,不让谁勉强,何师傅我看着挺好。

    这下罗琳有点儿烦,没想到小伙儿心思细致,有这么一套说辞,自己还得继续跟着撺弄。事情一复杂,她就没把握,不能及时抽身,跟自己开始想的不一样。不用问,看得出来,何小萍肯定愿意——估计大多数塬丘的女子都能愿意——这不用担心,可寡妇不就是为了不守寡么,先谈,不行拉倒?估计老何先就不愿意,老年人根本不可能理解这谈的意义,会觉得纯是胡扯。

    白悦执意要送罗琳,说是晚上也没事儿,出去走走。已经有些晚了,他们经过夜市的时候还正是那里热闹的当口,人们在烟火里吆五喝六的喧闹着,酒瓶碎裂或者碗碟落地的响动,起伏得有音律一般,异常悦耳。慢慢离远,他们继续往前走,罗琳几次让白悦回去,可他们还是往前走着。路灯有一盏没一盏亮着,把路断成一节一节,一直往大厂那边伸去,直到那个地标式的丁字路口,往左是家属区,往右是厂。

    路上没什么人,他们也没话了,在两盏路灯之间的暗淡里,白悦停下来,拿出一个小盒递给罗琳:拿着吧,我知道你喜欢。

    那你就没有了。罗琳知道那是什么。

    没事,我听的多,一想就能记起来。

    那好。罗琳接过磁带,反复摩挲着,里面的曲调就在他们之间了。她有些异样的感觉,不知道从何说起,这盘磁带如同前面的丁字路口,也是地标。

    娃睡了,何小萍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影儿就是睡不着。她越想越觉得难以理解,好好的小伙子,能跟她、跟这姓董的娃过?真有些遥不可及,见了白悦以后更是这样。虽然董建春不在了,她还是忍不住开始比较这俩人,把身边的孩子看成了董建春。她摸着孩子的脸,看着他胸脯的起伏,曾经的不咸不淡,那些细密的时日细节模糊。该怎样继续下去,何小萍一点想法也没有了,失落于被动的当下。

    还是在车间门外,她俩站的位置跟上次一样,罗琳显得不好意思,也有些不耐烦:你看,他就是这么说的,我就不知道你俩该咋相处,这事是不是跟你爸说一下。

    不说,人家白老师说的对着呢,好像认识了就得奔着结婚,要搁以前可能是,现在我可能说不了啥了。

    小萍,何叔想的是让你有个依靠,这样想也对,他知道了你说该咋想。

    白老师人挺好的,人家这么说没问题,那就先处吧,给我爸说了能咋,那连处都处不成。

    嗯,那你看哦,我算完成任务了。

    麻烦你了琳琳,那我先上班了。

    她俩回到各自周身包裹的声音中,何小萍很努力的想象着那天的曲调,什么也不记得。小左还是那样坐着睡觉,白玉拿着一本书看,何小萍问她:看过《小灵通漫游未来》没?

    白玉想了想,摇摇头,继续看书。小左醒来了,看着白玉那本书,笑了一声:那么黄你还看?

    多嘴。白玉笑着连忙合上书,急着放进包里:你懂啥啊,主要是你人心眼儿歪,只捡黄的看。

    何小萍觉得自己应该等,等着和白悦再说点什么,因为有这种期待,很多事情重又变得生动。她回到自己家里,拾掇了董建春的衣物,塞进包袱里的时候,手有点抖,就更快的塞进去,连鞋也塞进去。牙刷、毛巾、刮胡刀、碗筷,能想到的都找出来,敛在一起。还有相册,翻着翻着,何小萍的眼泪掉下来,边哭边撕。

    她招呼那个成日里在外面转悠的收破烂的,不要钱让他都拉走。整整干了一天,屋里终于看着整齐干净,枕巾被套都是新的。何小萍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又觉得打雷了,惊得她以为又是厂房塌了的那一夜。董建春走远了,不过永远会在某个地方让她忘不了,这样的事实真实而绝望。

    跟父亲说要搬回去的时候,何小萍的精神头儿看着可喜,老何松了口气,觉得肯定是这个对象有门儿,不过没多问:对着呢,回吧,这边人多,你妈也辛苦。

    董实也回去,送托儿所,叫我妈或者小军两口子谁给接一下,我这就准备给领导说没办法倒班了,上长白班。

    还倒班呢啊?你看,人就是这,不是自己的事谁管啊,你不说你主任就当不知道你一个人带个娃,赶紧给说去。

    现在就是这样,啥事都自己操心。何小萍看着稳稳当当在地上走的儿子,拿起桌上的药:爸,你需要止疼?

    哦,不咋疼,腰闪了,没事,要不你先回,娃还搁这边,等你不倒班了再说,我看着董实一天天的习惯了,在这儿吧。

    那行,爸,你注意点啊,有啥不舒服要及时看。

    临走的时候,只父女二人,老何拿出个存折给何小萍,嘱咐她去存个定期,说建行的利息高。她打开一看,脸色就变了:爸,你都给我?这么多钱?

    这就是你的钱,不给你给谁?咋花你自己看着办,我也就是这些劲了。

    爸,我知道。何小萍的手有点抖,看着老何那种楞磕磕软塌塌的样子,她的眼泪下来了。老何对待何小萍跟何小军一样,从小除了训斥外正常的话不多。他们一直觉的他丧气,不是什么好父亲,自私又倔强,软弱无能。他们俩一直认为人不能这样吧?尤其自己的爸。眼下何小萍的心乱着。如果和白悦过,又该是怎样的局面,他以后该怎么对待董实。纸上印着数字,整整四十万,能是她一个寡妇的底气。老何不说什么了,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又坐在躺椅上无所事事,眼神空洞。何小萍没有继续看他,她知道,父亲那种冷漠甚至有些挖苦的眼神这辈子变不了,逆事以后,他又是当了一辈子的自己,无能的软弱着。

    可这是四十万啊。

    屋子里干干净净,如果不想,董建春就不会在屋子里。而夜的沉寂里,远远有机器的低频被何小萍感知,身体由不得意识的那种被迫。他像是悄悄的回来,无声的开门,换鞋,泡茶,拿起那本书。黑暗中,他一定看得见,因为只有晚上夜空才是亮的。何小萍不由得看着他,他仍然如以往那般,平静而和缓的生活,等着灭顶之灾。想到他很久也没回来的屋子里的崭新,何小萍有些惭愧,把想了再想要扔掉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包好。

    她做了一个梦,自己在半空,比周围的塬地还要高,和雨一同落下,朝着还未塌落的房顶坠落。

    贾伟华看着那盘磁带,想知道海菲兹是个啥人。大家都上班去了——至少他这么觉得——也没人可问,电视里日复一日是什么他不知道,看电视,对于目前而言,像是看钟表。而还能做点什么呢,在每个人的面前表现出正常,不那么明显的无计奈何。和罗琳动作的时候,他表现的更努力,要求更迫切,搞得她使劲拧他:有劲儿找领导去。

    只一分钟,他就被打动了,狠狠的关了音响,鄙夷的看了一眼。那里面空荡荡的,听得他一阵心悸,觉得怕是一直要这么闲下去了,便有些恐惧。贾伟华又使劲关了电视机,坐在沙发上,有把眼前这杯子捏碎的冲动。他了解自己,以为了解身边的人以及他们对他这种悬置状况的理解。大家躲避着于此的交流,明明知道他毫不亏心,也不觉得他值得同情。这里就是一个村庄,几十年来,都到了第三代人长大,人们越是紧密的在一起,就越是拒斥着这样的压迫感,离心离德,或者幸灾乐祸,他人的事物就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感同身受的掰扯、旁观,而明白事不关己的要义。所以贾伟华对不对跟谁也没关系,把他开除了也没人觉得不正常。凡事都有代价,谁都会想想那几十万——有的人说赔了何小萍一百万——而耻笑贾伟华毛儿没沾上,这可能也是罗琳恼火的地方。

    她说是老白自己把侄儿介绍给何小萍,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老婆什么品性自己知道。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罗琳觉得实在尴尬。何小萍让她约白悦,白悦呢,让罗琳约何小萍,都说她还得在场,不然不知张嘴说什么。暗地里,罗琳有时闪念这俩是不是合适,就是合适了是不是有缘分。她咂摸着,觉得白悦心里不像表面那么敞亮——是真想跟何小萍好好处一下,还是找个托词不得罪人。她直觉上感到,哪怕那天进来的老冯他闺女也比何小萍合适,尤其跟这姑娘,还多了份前程。不过这些现在都没用,事到如今已经身不由己。何小萍说请白悦来家里吃饭,让罗琳也一定来,要不就不好意思请了。

    小萍,我说你也是结过婚的人了可有个啥不好意思的,话,找一找就搭上了,我?你自己想我在这儿合适不?罗琳一边帮何小萍端菜摆盘一边说,让她吃惊的是这屋子里的整洁,连张董建春的照片都没摆,看来何小萍是下了决心。显然是看上白悦了。如果那小伙儿真能跟和何小萍过,也许比董建春强。想到这儿,罗琳觉得这屋子里的整洁显出了冷清。她不由得回忆着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见过董建春,想起来当年他推着满车的花儿在路上,谁看见了眼前都闪耀一下。

    嫑怪我哦琳琳,算我求你了,我都不知道说啥,你帮人帮到底。何小萍今天捯饬了一下,干干净净的现出本来的端庄,眼睛里又有了光。

    我跟他有啥话么?还不就是硬想呢,听小提琴,喝酒吃菜,不用说话。

    都到这时候了,你今儿还得在这儿哦,不能走。

    何小萍涨红了脸,已经不怕罗琳看出心思,和白悦在一起之前,现在一定要有她。她怕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状况,会回忆当年介绍人不在场时,她和董建春沉默的坐了很久,只是笑了笑,说了什么完全忘了。

    她俩把凉菜端上来,拾掇停当,无事可做的坐着。因为这件事,她俩表面上近了许多,只有罗琳知道何小萍的心思,也只有在罗琳面前,何小萍和白悦坐着才不窘。罗琳想起自己于此事的初衷,感到心安理得,可一想起这不过是为了个姿态,或者莫须有的防患于未然,心里多少有些为自己的无聊惭愧。想了想,这件事情里自己也有愉快的时候,海菲兹的琴声里,她听得出那种对自己的抚慰。

    白悦准准的提前五分钟,手里还拎着一兜东西,先递过来一个布老虎:孩子呢?

    哦,哦,在我娘家那边。这场面搞得何小萍有些乱了,僵在那里,一旁的罗琳赶忙上来先把东西拿着放在茶几上:可以啊白老师,细致,可以可以。

    何小萍去厨房接着忙,让罗琳招呼白悦先喝酒。罗琳满面堆笑,这回没有虚设的把两个酒盅斟满:白老师,按理说你俩谈就完了,可你俩……来吧,你谢我一下吧?

    罗姐,来,多谢你操心。白悦站起来喝了,罗琳站起来的时候他又坐下了,碰的桌子颤了一下。白悦很认真的打量着屋里,吃着牛肉,斟上酒:收拾的真利索,孩子不回来?

    不是说了么在她娘家,老两口从小带着,舍不得让回来,放心,娃乖得很。

    你别介意啊,都得问你了,要么得问我伯。

    没事,这有啥,情况都在呢,你自己问她最好。

    那不合适,问你更方便,听那盘带了吗?

    听了好些遍,真好,多年都不听啥了,满脑子是车间的声。

    是啊,好多事儿看机会,刚吹小号那会儿我爸还在,老师说我气息好,他立马交钱,每周日骑车带我去少年宫,后来,他就不在了。

    喜欢这事儿,不一定非自己干,好好听就行,真是啊你说世界上能有几个拉得这么好的。

    最好的,海菲兹最好,书上说的。

    何小萍端着两盘饺子出来,热气腾腾的涌来香气,招呼趁热吃。白悦很顺从的一个接一个吃,不耽误跟她俩喝酒:何师傅这饺子包的……

    胡说啥呢?这叫的。罗琳敲了一下盘子,拿眼夹了白悦一眼:我是你姐,这是小萍,不准胡叫了啊。

    第二次吃饭,还是三个人,正式了许多,六个凉菜三荤三素,饺子是芹菜猪肉的,他们都像是上次一样有胃口。何小萍看着白悦的大开大合,也多吃了几个饺子。三个人少了拘束,话说的多了,酒也利索。白悦说了有关自己的种种,齐齐哈尔的冬天,又撩开头发让她俩看自己头上的疤,何小萍听着兴致勃勃,忍不住跟着笑几声,想起自己很久没有这么笑了。一段时间以来,“有意思”的这种意思撑起了今天的场面。尤其那个布老虎,能看出白悦的心思,至少这是个真正的起点。

    你那儿人都爱吃酸菜,你看贾伟华他家,只要是天不热,吃饺子多半是酸菜馅,你说那算不算怪味儿?罗琳看着白悦,很认真的探讨。

    不都是冷的么,积酸菜也分好坏,看手艺,每家味儿不一样,垣丘纬度往南这么多,我估计肯定不是我们那儿的味儿。

    确实一般,我跟建……春,吃过半路上那家的。何小萍说起的时候,已经后悔说了。

    你说的是你们厂半路上那家?

    是,比贾伟华家做的差。罗琳看着何小萍,用眼神安慰着她。过日子的那些琐碎,过去了记忆还在,不管取舍的自动呈现。董建春是土生土长的此地人,也爱吃酸菜馅儿饺子,跟白悦一样。

    那天晚上没有音乐,他们从衣食住行的比较聊起,最后还是白悦觉得有些晚了,要走。罗琳执意要帮何小萍拾掇,而白悦执意要送罗琳,说顺路。她俩在厨房里拾掇,何小萍洗碗的时候,罗琳说:以后你俩谝啊,你可不能说开不了口了。

    嗯,谢谢你琳琳,真心的。

    路上人不多了,已入秋多时,大家不再趁着晚风散步乘凉。他俩在路上,白悦不时看着罗琳,想着要说出口的话,走的更慢了。

    来这儿太少时候说这么多话。

    你还上课呢,话不是更多么。

    那是上班,平常也没什么可说的。

    以后好好跟小萍说,天天谝。

    我爱跟你聊,觉得说得来。

    那等啥时候闲了咱再谝,这一天不是上班就是忙家里的。

    嗯,那你慢走。

    你也慢点儿。

    刚走出没几步,白悦又叫罗琳,他们站在一盏路灯下面,昏黄的光里浮着尘粒。白悦又说不出来什么,看着罗琳,眉骨的影子遮住了眼神。罗琳望着他,他高大,得稍微仰起些,灯光下的白悦就有光晕。就那么站了一会儿,没有说什么,罗琳转身走了。她回头看了看,白悦还站在那里看着她的去向。这个时候的家属区里,人们差不多都该是停顿的,四点班的人离下班还有俩小时,准备接班的人还不会出发,除了机器运行,地球也在转动,定神能看到,周边塬地上空繁星在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