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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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娶妻生子

    一到春天,老冯的皮就更痒,头屑显然多了,挠得身上都是渣滓,床单、枕套上满是。要么他很少穿深色上衣,碎屑落在肩上会更明显。申兰英早起要抖得满屋子飘,老冯自己都嫌烦,就出去了。身上还是痒,还想挠,坐在太阳地里晒更痒痒,看见白雪从屋子里跑出来,他自言自语:不知道是不是它带来啥细菌。

    那狗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神色一变拉了一截屎。老冯先是没理会,有味儿,就看不过眼,起身拿纸清理。白雪绕着他去了,四蹄随时都是泥土污浊,显得身上的灰毛儿特别亮。老冯洗了洗手,坐在桌前拿起馍夹上辣子。

    这灰狗一开始申兰英就叫它白雪。冯涛招飞了走了以后,它更算家里一口人了。

    冯建设和冯春荣都在半梦半醒中的嚼着馍,稀粥滚烫,一时喝不下去。早餐是学生们最搓火的时光,刚刚被唤醒又要抓紧时间吃了上早自习。春困秋乏,实在是煎熬。城关中学和垣丘中学一墙之隔,他俩必须走在前面,老冯习惯看他们进校门。初中时,他觉得这么要求没用,冯建设惹的乱子多,有时候宋振锋觉得“医不自治”——老冯教出过那么多好学生,城中年轻老师至少有一小半是他学生,可是管不好自己娃。还是春荣好,像教导主任的闺女,稳稳当当学习又好,把冯建设的负面影响扳回些。一正一负,老冯自觉疲惫不堪。

    实际上老冯觉得什么,谁也看不出来。

    申兰英从来没上过班,城关镇的人早先是农民,也种地。慢慢城往外扩,地占了只剩下宅基,她只能在家待着,做饭,打扫,拾掇,比上班的人更累。学生学习是坐着,老冯在办公室、会议室里也坐着,她成天脚不沾地,没有休息日。家里人越多,日常的事儿就越多——五个人就有五个被套,换下来洗了得整一天。诸如此类,细致不容马虎,想的功夫都没有。

    直到冯涛招飞走了,春荣考上大学,冯建设接着也上大学走了,家里就剩三口儿了。

    谁知道狗不知道老了是什么感觉,申兰英觉得白雪现在毛儿还是那么白,而且还是像过去一样时常想吃自己的屎,没变。除了它,所有时间就伺候老冯一个人,申兰英感觉到松快。她建议老冯去学校吃大灶——不吃,补贴也不发,那为什么不吃呢。

    老冯已是城中副校长,管着食堂——学生、教师灶一块儿管,想吃啥比家里方便。他想了想,也是。从某一天起,申兰英带着白雪开始了新的生活,退休的人一样悠闲。

    小县城半天就能转完,而她乐此不疲。除了冬天太冷,一般中心广场上的跳舞唱歌活动散了得十点了,她坚持让老冯从灶上打饭回来给留着。折腾一天那会儿刚好饿了。往往老冯已经睡了,白雪回来会扑到床上去,他很厌嫌——觉又得重睡。

    好几间房,老冯认为自己睡更安生。把门一关,白雪也就挠几下,进不去。慢慢连挠都不挠了。早上老冯起来去学校,下午吃完回来带着饭,申兰英在他睡着的时候才吃,这样他们差不多就见不到了。周末,申兰英还和过去伺候他们几个的节律一样,不歇着,要去活动。后来老冯想上了五天班要歇歇,起的晚一点,上街随便吃点啥,换换口味。

    渐渐他们谁也见不到谁了,不是三个孩子回来的偶尔,两口子坐不到饭桌上。慢慢有些生分的客气,不过他们不知不觉——或许心有灵犀——适应了这样。院墙以外,旁人一无所知。

    作为旁观者的描述,许多事只是以回忆连缀着猜想,甚至有时我怀疑这是编造的。太久了。

    老冯教出来那么多学生,宋振锋是他很喜欢的一个——人勤快不说,师范毕业分回城关中学,还知道敬着自己这个老师。后来老冯当教导主任,他就更殷勤,常走动,那心思不言自明,指望老师能有个擢拔自己的机会。

    如同适应孩子们一个个长大离开,老冯适应了见不到老婆,也适应了宋振锋更频繁的有事没事老在身边。他明白那种亲近的意思,小宋人也确实勤勉。当了副校长以后,老冯本来想帮小宋,可校长、书记,还有几个副校长、副书记,纪高官等等,每个人都有学生晚辈亲戚裙带的需要提携,以他的资历还不忙说这个。小宋懂道理,知道着急没用,得慢慢等,该怎么来往还怎样勤快。这样的话,日常里老冯甚至有些依赖小宋了——他比申兰英重要,是个伴儿,吃个饭喝个酒看个球,能应答个话儿,房就不显得更破败、更冷清。老冯这辈子没有出去交往的愿望,甚至连一些喜好,爱吃什么爱干什么,都没想过。人们敬着他,是因为他的位置,他周全不住所有人。

    他觉得自己上了岁数,大约就是这样,并不介意。

    宋振峰是离宫镇下面的宋家庄人,学习好,家里老人还在种地。每年春秋两季的收获,他会休“忙假”,回去帮父母收割脱粒,从记事起他就是个好劳力。那几天,于春花是不去的——城里人干不了农活,而且还是收山地里的庄稼。结婚第一年的秋收他们一块儿回村里,光那比庄稼地还硬的土炕于春花就受不了,别提晚上房梁顶棚上的老鼠,还有剩菜不吃完不会倒掉下顿继续,有冰箱不插电,趸着粮食。白日里村里人忙忙碌碌,只剩下她显得游手好闲,于春花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只三天,她硬着头皮自己到镇上坐班车回了垣丘,结束了自己在穷山恶水的婆家那极端恶劣的体验。

    她奇怪自己有那么矫情,更羞于自己的见识——不过几十公里路程,自己二十来岁了,怎么就受不了,不顾场面。吃了门口的牛肉面,躺在自家床上,看着平日里土气的县城,全都好到不行。农活完了,宋振峰回来没说什么,媳妇没受过那些,理解。每次“忙假”后他都会瘦一些,黑很多,洗刷干净以后,也无心恋战,应付一样草草收场。于春花愤懑的关了灯咬着嘴唇还不好发作,好一会儿才能睡着。宋振锋累了,需要几天的城里生活才能回神。离开宋家庄以后,作为农民的他,事实上再也没法回去了。如同当初在县中住校时,刚开始也不适应。

    当初于春花觉得宋振锋没啥好的,是老于觉得好。人看人顺眼最要紧,况且老冯觉得这个学生好得很,还怕老于弹嫌人家穷。宋振锋心里没底,看着于春花的标致,有些白日做梦的感觉——这样的人能嫁给我,那是福气。的确,以于春花的样貌,应该挑捡。

    他们那会儿姑娘二十出头一定要嫁人,不然会有闲话,于春花因为自身条件优越,这个不行那个不行。老于开始不以为意,后来才发现,一个县城里理想般配的人很有限。他在老冯的办公室里见过宋振锋。小伙子单薄,发际线算是很高了,但有礼貌有眼色,这不聊胜于无个人选嘛。老哥俩儿快人快语,当晚就去老于家喝酒,以陪老冯的名义顺便带个陪坐的学生。于春花看宋振锋第一眼心里就凉,自己这人样子,招蜂引蝶,这会儿给弄来这么个穷老师,一看就是农村人。宋振锋一样,打算应付一下算了。他不是不想娶这么个媳妇,是怕日后自己得萎顿着过日子,那在宋家庄的伦理上是不可想象的。只老于真上心,看着宋振锋待人接物的样子,嘴上词儿还好听,越看越觉得这是缘分到了。

    老冯心里也嘀咕,觉得老于也许是相一下,有没有下文的无所谓。那天桌上最沉默的是老于的儿子同福,宋振锋觉得他好像更不会说话了。他在学校的状况,他们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这娃太老实。

    事儿得一件一件办。于春花没跟谁正式处过,可也跟多少人眉来眼去,明白的就不撩她了,不明白的如今也找别人结婚生娃了。因为相貌和身材,关于她的非议很多——长得往哪儿一站都有些“欺负人”,与众不同的前挺后撅,反倒成了累赘。人们乐于传闲话,而且会把这些进行再创作以后传播,就像《少女的心》,传着传着你也不知道是谁写的,能蔚为大观。于春花还是她自己,县城里人们眼中的她不是。老于有一次在吃面,旁边俩小伙子就说于春花和一个男的昨晚上夜班跑出去干了啥,活灵活现喷着口水。是啊,昨晚她就是零点班,现在不知道回没回来。老于心火上来,一推碗赶紧回家,推开房门让正睡觉女儿起来,一定要说清楚两个吃面的人说的事情。

    爸!我一晚上没睡你这是咋了!她愤怒的嚷着。

    你上外头自己把自己听一下!老于也低吼着,老伴站在他们中间,说谁都不对。这一年这样的事儿不止一次了。老于每次都想抽自己,耳朵长,怎么就能听到那些屁话。明明是假的,还是会被激怒。他不敢打别人,总不能拾掇自家吧。垣丘这么点儿打,不能不出门,他为了怕听到这些话心里长了草,闷闷不乐。于春花也是,幽怨着自己无妄的处境,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些厌倦曾经自得的容貌。招灾惹祸,脏水泼过来,越是好看越多了恶心。

    她让老于出面找领导,换成长白班,一日三餐在家吃,晚上再也不出去,时间这样慢慢过去了。直到宋振锋坐在面前了,她剩下不甘心,暗暗觉得差不多这就是命。

    他们在一起基本是老于安排,什么时候来家里吃饭,单独跟于春花聊聊,让他们一起出去买点什么回来。只几次,老于便装作惊喜的接受无数祝贺,所有人知道了名花有主。宋振锋的优点是听话,从无造次,跟于春花在一起讲讲在槐颖上师范的日子,从小种地的见闻,把看过的书再回忆一下,不多的那些夜晚,这些材料够谝的了。

    而和厂里人比起来,宋振锋仍然是独特的,虽然土,但有词儿,到底是讲课的,这一套套的弄得于春花慢慢挺记挂跟他谝。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看着于春花眉眼上的变化,老于相当满意自己的正确决策,眼看着会是皆大欢喜。的确,宋振锋能娶这么个媳妇,怎么过日子都行,他都愿意。老冯算无心插柳,成全了学生的好事,这以后又近了一步,老于见了老冯来回的千恩万谢,总要拉着去喝酒,蹬鼻子上脸的说给儿子也踅摸踅摸。

    家里穷,宋振锋听老于的,弄了个大轿车把父母和要紧的亲戚接到城里来,坚持不回村里办喜事。这是父母第一次见到儿媳妇,坚决认为自己的儿子有福,这么好的人样子,家里还盖着楼,以后日子得好成啥样啊。灯关了以后,于春花心里有点沉,心甘情愿里有一丝失落,甚至怀念泼过来的脏水。宋振锋还是那么客气,积蓄力量的机器要比他冰冷,可他总是分神成为人一样的机器,于春花时时能感觉到这些。难道是为了怀孕生小孩儿吗?她跟宋振锋说不清楚这些,因为自己也不懂,身体里有一种陌生的力量无法释放,好像不是自己意识的一部分。

    没等她细究这些,怀孕,生小孩,结婚一年,他们的儿子宋昌文出生了。

    孩子姓宋也不能送到宋家庄养,而且老于的理由充分——为了娃,只能住到姥姥家。他们在城中的宿舍是一间屋,还得公用厕所,有时想在床上折腾一下得好好想想时机,或者把电视机声开大,憋屈。这提议合情合理,无法拒绝,儿子要在宿舍楼里长大,憋屈。父母在农村,自己的孙子肯定爱,但已不能像养育一个宋家庄人那样养孩子了。过年的时候,回村里给老人拜年;忙假的时候,带他去认识庄稼,知道“粒粒皆辛苦”;如果他愿意,暑假的时候送回去,睡在宋振锋也曾冬暖夏凉的炕上……住在于春花家确实很好,老人爱孩子,带孩子把自己身体都带出劲头儿了。他们也有了自己的空间,于春花生了孩子之后,觉得自己亢奋的不对劲了,直截了当对宋振锋提出具体要求,“交公粮”兹事体大,那么宋老师常上课想坐下,觉得腰酸。

    也没个人打听,张不开嘴。宋振锋必须顺从媳妇的要求,这样的女人哪里挑去。连这两年要都链子,以后不堪设想。这时候他就有些感慨城乡差别,吃“商品粮”的人副食多,不像自己至今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饥馑。那时,除夕、正月十五、端午、中秋,一年吃四次肉,到初中了,才冬至那天加顿荤饺子。吃不好,活儿一点也不少干。家里没有牛,他在后面扶犁杖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在前面拉。等长大些,他就替下母亲,迎着眯眼的尘土把自己的地一寸一寸反复量过。那时不觉苦,村里的人都那样,浑身的汗碱能把衣服沤烂。过年时,除夕晚上还点着油灯,他看不清楚,但知道父母的皱纹里是暂且的舒朗,笑着吃那顿饺子。给祖宗祭拜献上,让他放开吃,吃到吃不下,好守岁。

    身体的亏空能不能补还不好说,凡事得讲科学,师范也不是白上的。学生们发现宋老师有两个变化,一个是爱坐着讲课,一个是每天都在操场跑步;同事们也发现小宋自从有了孩子,喜气洋洋的顿顿都买肉菜,不像过去顿顿油泼面。碳水化合物不行,只果腹而不攒劲。自从这样调整后,宋振锋期待着自己把落下的“亏空”补回来。他不是不眷恋鱼水之欢,何况要是连于春花的饱满与勇猛都不能让人欲罢不能,那还有没有天理。宋振锋等待着自己的身体能不辱使命——那么多的肉、蛋吃得都有些罪恶感了,又开始喝奶。

    你这嘴里啥味道?于春花透过宋振锋那股经年携带的脚味儿,闻出些香甜来。

    啥味道,我也不知道。

    挺熟悉个味道,你是吃啥了?

    没有,哦,我喝奶呢。

    你,喝奶?咋?

    补一下么,要么……

    于春花乜斜着宋振锋,随即对这个态度表示很欣赏。她过去把门关上,把他的头搂在自己的怀里:来,吃……

    按说这气势汹汹的温软,当即就能把宋振锋搞得魂不附体,会动作的如满弓怒射,打他一个基数。按运动类型,他的优点是态度积极,爆发力可以。缺点是快,于春花那时总喘息着低吼“不要换不要”,不换,何来致命一击。女人看来那意犹未尽毫无道义——光顾自己不顾别人的自私。一对男女的这些,只平日里的瞬间,可轻可重。而两个人,谁也不会完全了解谁,理解的相安无事,取的是个平均值。于春花不满足,因了于此的介意,日常闲在了便想得自己无端端恼火,心浮气躁。

    她觉得自己有病,变得很流氓,还没个着落,也没办法疏解。

    宋振锋慢慢是壮实了,可能不得法,夫妻之功如常,他受不了那种刺激,搞得于春花大为光火,变本加厉的试图在亏空中找补些反冲锋,而也常更失望。宋振锋就是反应再慢,也明白于春花动了真气,虽惭愧无法言明,可于这事的紧关节要总不得法。他们没办法用语言接近这些事,尽管经常挂嘴上某某是“狗日的”,搁自己身上这事只能实干。

    路上那么多人看起来谁都松弛满足,于春花可以随便想,想也流氓,只是别人不知道。多年后能上网了,她由衷觉得相见恨晚,早年如果有这个沉默的回应,自己该舒心许多。

    她的工作不忙,一周五天——每天两个来回——骑着自行车去厂里的值班室坐着,嗡嗡的声音听习惯了就会消失,她只知道这些年坐着就为发工资。下班回家饭是现成的,再就抱抱孩子。往往刚抱一会儿,父母一定有一个人过来接过去:你歇下,上班乏地,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