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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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角梅花朵落尽

    垣丘也有宝塔镇河妖的景致,城垣没有了,塔在高处可以一览无余今天新旧次第的安所,以及人迹。城里往东,过了大厂那一大片要上塬;往西,从塬边上绕下来的西河——叫兑河——两侧是菜地,大棚和鱼塘互相渗透。平展展的延伸,路四处往高处攀升,上去是旱地。那里稼穑之下的人祖辈羡慕城边的大片水浇地。那种出来的不是菜,是好生计,是现金。有钱可以买粮食,旱塬上只能春种秋收,或者埋人。垣丘人死了要么东塬要么西塬,得往高处起坟。

    天气已经开始凉了,这时骑摩托的人不用交警呵斥,基本戴上了头盔。夏天时候憋闷,有些事故因此大意会摔破脑袋。交警训了也没人听。谁不认识谁啊,罚款等于给自己的桌子腿儿底下垫砖头。

    贾伟华那回就因为没戴头盔,窝进地里撞上石头,到医院缝了针。他嘴上没饶贾伟亮,踹了他一脚:个二锤子买不起头盔?

    哪怕后来大家大部分买了摩托,贾伟华也还觉得走路或者骑自行车好一些,对那带发动机的“两轮儿”颇为忌惮,坐也不坐,觉得没耽误过什么。要不是那次,怕也没现在的老婆。最初生活的新鲜礼让很快就过去了,相敬如宾是短暂和值得抛弃的。罗琳下班后回来先不做饭,心急火燎的作势上去动作便起来,贾伟华忙不迭也似脱兔……突然罗琳捧着他头揉搓着喘息:这就是……那回缝的。

    有时两人动作起来,贾伟华被提示似的老觉得头上有感觉,魂儿要飞出去。就是从那儿落下的根儿。一分神,有时新学的架势走了型,弄得上下都不尽兴。

    他更不喜欢摩托了。没办法,那也得给罗琳买一台,大家都有。贾伟华自家的也不坐。虽然心里怪着兄弟,经年累月的,可也不至于一直说。罗琳是有些不喜欢贾伟亮——风言风语够多,老二为了自己畅快老二,有些事着实是不要脸。她有时会无缘无故的对贾伟华说:你弟这人啊,真不咋地。

    管不了,当不知道了不伤感情,贾伟华一脸的讳莫如深,对此不置可否的敷衍着。

    看着一个人戴着草帽从身边过去,推着一车花,复杂的香气浓烈张扬,出挑于当下路上的萧索。摩托上戴着头盔的贾伟亮问:哎,师傅,好看得很,卖不?

    给民政局送。

    哦,那算了,开……真好。

    你想养?

    我想给……对象买。那人想了想,直接抄起一盆三角梅递过来:给。

    多钱?

    算了,一个厂地。没等贾伟亮搭言,那人不疾不徐拉着车走了。他想起来他是那个当年城中打架最厉害的角色,看磨子的。眼看着背影,连工人都不像,就是个农民。不过戴头盔能被认出来,是不是有些……贾伟亮的窘迫迟疑瞬间便没了,这忌惮如今只剩下个清浅,开始不再占心。那盆花刚好放在摩托踏板上,骑起来两腿护着两边掉不下去。这时,他等的人来了。贾伟亮籀起车座,从里面拿出另一个头盔递给她,俩人没说话,摩托一溜烟往西去。

    巨大的塬上平展展,秋收还没有正是开始,四下里庄稼地静悄悄,越往西走路上越没人了。他们一直翻过了整个塬,又开始下坡。这条窄窄的县道盘山而下,坡大沟深,一边的枝叶五彩斑斓,另一面就是成几十米的深沟。贾伟亮从小骑着自行车跟同学来春游,现在常常会开着车往西去作业,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下到沟底是一座大桥,他们的摩托顺着桥边上的便道下去,登时扬起尘烟。顺着往下不老远,摩托就骑不了了。想去沟底得顺着羊肠小道继续往下,那是放羊人踩出来的。路上开满了野花,他们没卸头盔,默默往前走着,香气缭绕在他们身旁。闻着一定不大真切吧。快要到沟底时有很多小岔道,在起伏的巨石之间交错,当看不见那座大桥的时候,他们又往深处那条满是旺草的路上走。转过一块巨石,后面是一片依山而上的树林,密匝匝浓荫深邃。他们是要去那儿。几只喜鹊和乌鸦叫着飞起来,他们进了树林,周围看起来只有植物错落着随风作响。

    这是他们并不固定的目的地,远离人群而不远离彼此就很好,尤其这个季节,时不我待。

    他们扔下头盔,贾伟亮的嘴贴上去,恨不能把另一条舌头吸出来咽了。女人搡了他两下就狠狠的搂住,往地上就势倒下,厚厚的落叶和浮草毯子一样软。两个人着急着不管不顾,披挂着衣衫就迅速的一上一下动作着,他们能听见自己身体发出陷于泥潭般的声音,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在彼此如浮萍般的无着里。植物压出碎裂的响动,喜鹊或者乌鸦重又回到树上,看着下面的情景叫了几声。到忘乎所以时,女人本能的捂住自己的嘴,被压抑的声音像是另一种非人的言语。直到贾伟亮闷哼了一声,他们觉得太阳又往西斜,光线斑驳摇曳,眼睛疲劳的睁不开。他仍然在女人的胸口摩挲着不停下来,任自己继续迷失在这惯性,表达出的眷恋虚弱而又难以自拔。那是他的本能,她被他的本能指引者获得次次崭新的启迪,从而愿意与他一起远离人烟。

    又是来不及?急什么急。

    带了,来不及戴,算着日子呢。

    胆大成啥了,离路这么近。

    初中时老师带着来过,好像我还在哪块儿石头上刻过“到此一游”呢。

    我班没来过,去的是向阳水库。

    前一阵专门来过一回,坐了半天没见一个人,多好。

    咋不叫我?

    他们倦怠的依偎在一起,不再说什么,想这么歇一会儿,蓄力养神。一完事,贾伟华坐起来,只有搂着她才不会倒下去。那种黏腻的声响在他们的耳朵里继续轰然不绝。深处的山涧里并没有水,只在岸上有这湿漉漉的低沉咆哮。那时的世界只剩下这一件事,天不是晚了么,光线能如此的强烈……羊叫了,不过就是身边站满了人怕不及停下。

    一只之后是几只,他们在林子里看着前面不过十几米的地方过去了一队羊,还有一个呵斥着当下的人,戴着草帽,边走边甩着鞭子或者㧔石子儿骂着:狗日的胡跑!

    女人坐在地上,贾伟亮搂着她,另一只手在她的身体上摩挲,仗着自觉在暗处的遮掩,从容而肆无忌惮,眼看着羊群走远。女人拿过他的手揉着:冷不。

    不冷。贾伟亮把手伸去,女人把他的头揽在怀里。羊群在远处迂回过那石阵一般的曲折,往对面陡坡攀援而去。放羊人身形矫健,时不时捡起石头打偏离路线的羊。他们穿好衣服后,如常一样舍不得走,就这样坐着一直到天似乎瞬间黑了下来。沟底升起来的风骤然作势,吹落一层叶子。他俩碾碎的那一片,明天会铺展的好好的,如同没人来过。

    贾伟亮把花给她:刚就在这儿,我想买,那人没要钱。

    花都吹没了,还能再开,走了哦。女人平头正脸一丝不乱,身上碎屑择得干干净净,顺小道往远去,像是没去过满地秋叶的沟里一样。贾伟亮看着她的背影,身体回忆着刚才,手拧着油门感觉特别硌手。走出老远,两个人的疲劳慢慢各自蓄力为若无其事,如同每次。夜空爽朗,他们停下来的时候,往天上看看。

    什么都在变,星空还是那时的样子。

    那时的贾伟华还不知道自己能跟谁结婚,有精力和兴趣黑着脸在桌前等着兄弟,他觉得再不说的话这小子马上惹麻烦了。不过也清楚,兄弟啥时候也没把他的话入心过,从没有。那种担心显得多余,而他不说,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从小到大,父亲追不上、打不了他们以后,他也没能力对贾伟亮下手。贾伟华算个老实人,再则那么大了,说的重了怕伤感情,只虚张声势。而今天是兄弟的师父白义明里暗里的点拨,真是难堪。白义本身话就不重,明显是不想看着贾伟亮往糊涂里吃亏。再说,一个王泰是他徒弟,眼看着就是“畏罪潜逃”,这又一个?这个徒弟显然翅膀硬得更快,一般的师父遇到此类货色都不会多看一眼。白义不是,他话不多,但人厚道,跟贾伟华还说过:小贾干活绝对没说的,劝劝,不然可惜了。

    看着兄弟疲惫的样子,贾伟华还是努力而笨拙的按捺着自己,一旁的父母看着电视,若无其事。

    又跑哪儿去了?连饭都不吃了?

    有事,我都吃了。

    有些明目张胆了啊,你知道我说啥呢,不要觉得人都看不见你干啥。贾伟华有些鼓不起勇气的低垂着眼睑,贾伟亮心里一惊。路上一直带着头盔,没一个熟人,这么快就传到家里了?不对,看父母的样子就肯定不是,这要是点破了估计老两口至少得有一个马上住院。

    哥你说啥呢么?我听不懂。贾伟亮顶着嘴,心里没底。平常他可不会叫“哥”,显然是心虚。他七上八下的,刚刚还沉浸的回味已荡然无存。不知为什么,贾伟亮觉得那盆三角梅一直在眼前晃,把花朵散在路上,而那个卖花人的名字在嘴边涌现不了。他有些分神,出离了贾伟华虚张声势的拷问,如同每次兴奋过度以后,失落感带来郁闷。他坐在这里,想象她回到她该去的地方,坐在某处,也在以某种方式回味。那种身体交合的气息升上来,与屋里的烟味儿、葱花味儿,父母朽败的身体里的气息,贾伟亮不得不涣散。

    我问你,该不是疯了么?敢把车开出去还那么明显?你才进厂几年。贾伟亮明白了——说的是昨天的事。老白对他好,首先因为跟老贾关系不错,都是从齐齐哈尔一起来的垣丘。贾伟亮一进厂,家里想办法托人把他分进工程车间,跟着老白学修车,也学着开。可能是跟王泰一样对路,贾伟亮修车学的不知道怎么样,整天围着那台已经没人开的小吊车转。开始摸摸揣揣的,没人理会,他也放松琢磨,有空来回拾掇。跟老白说是练手。那台接近报废年限的吊车,最多能起重八吨,没人看得上。老白看着贾伟亮的状态,想起跑了的王泰,想起自己觉得人爱什么就能干好什么——这就是那时车站货场上的王泰,只不过似乎更莽撞,沉不住气,感觉惹麻烦是迟早的事,说不说的似乎没用。那也得冲着老贾,稍微说说。贾伟亮请教的问题,白义该说的就说,站在那吊车边上看着他修。俩月不到,贾伟亮能开着吊车在车间的空场上转悠,还放下吊索试着吊东西。那么多机械设备,干不干活儿跟拿的钱关系并不大,所以大家宁愿打牌也不愿意跟贾伟亮一样这么“玩儿”,他的兴致勃勃跟他们没关系。多数人看见只会笑笑,觉得贾伟华这兄弟有些缺心眼儿。不过起重工老何倒觉着孺子可教,没事儿还过去指点,对白义说:这一批娃就小贾勤快,可就不稳当,可惜了。

    这话让白义有些不明白,觉出老何的言外之意,也没多问。他不懂究竟为什么老何那么不待见老贾,愣在儿女婚事上一直不吐口。本来何小萍和贾伟华看着还算合适,老何这会儿又说贾老二这那的。一阵儿一阵儿的。他对老何尴笑:只要别跟小王一样就行。

    老白从前的徒弟王泰也勤快,勤快到敢明目张胆的私自拉货,鬼迷心窍的把卡车开出去,竟然卖了,弄得老白差点儿没法交代。老贾家的二小子看着不至于,不过再有事儿自己算吃不了兜着走了。别人家的娃,粘连不了亲近。当初碍于老贾的面子,他不知道长大了的贾伟亮是个啥品性,现在只能这样了,暗地里防着这小子干出什么蠢事。不过分给白义当徒弟,是还有个人爱惜这小伙子,是车间主任杨百旺。进厂的那十几个人他打眼一看,心里便有了盘算。

    老杨是垣丘塬上人,跟东北来的河北来的上海来的等等当年建厂的外地群体天然的不对付。老何是河南来的,算厂里元老势力中数量最少的一支,那些可以明目张胆人拾掇人的过去,被拾掇是他无法选择的处境。老白不记得老贾欺负过谁,所以对他们之间的漠然不解。

    垣丘人口音一样,基本上沾亲带故,理所当然的蓬勃势力。都这些年了,已经没有了地头蛇豪横时的气候。早前本地人甚至干不过外地人,吃了不少亏。陈年往事虽然没再计较,芥蒂还在上了岁数的人那儿,事情过去再久也怀着劲儿。仅仅记得就是一辈子。他跟东北口音的老贾、老白寡淡,而因为手艺还能一用,可从来严肃;河南人老何——不就是起重工么——在他眼里就几乎不存在一样。全厂没几个河南人,刻意拾掇起来都没啥大意思。时代变了。

    人们普遍认为老贾这俩孩子不错,尤其老大。老二这么爱这些机械玩意儿,也不是坏事。上一个爱这些的王泰跑了以后,剩下了些能不干活就不干的赌鬼,要不就是只爱喝茶谝闲的喷子。总得有人干活,还不能是凑合干,得动心思,不光是厂里本分上的活儿。这车在老杨眼里实际不错,手续全,好处是根本没人注意。好些年没去现场,性能一点不差,有用处……终于在那天上午,他像是无意的在自己的领地溜达,点手把白义招到那台小吊车边上。

    老白,有事给帮个忙。

    你说,怎么能叫帮忙呢。主任隔着工段长、班组长直接找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会修车会开车还不跟谁掺和。老白的理解是别人不爱理他,要不当年能把他一个人选出来发到车站货场去?老杨面无表情:明儿,杨家庄我二伯家,盖房上楼板,你给咱去吧,这车现在能出去不?

    能是能,要不换个车吧,保险。老白觉得虽然明知故问,但看着贾伟亮的宝贝吊车,觉得这玩意儿可一年多没用了,心里没底。他知道老杨是想悄悄的避开旁人,所以才看上了这台吨位最小的吊车:小贾平常爱侍弄这车,要不我问问他?

    你俩商量,黑了吃罢饭再回来。说完老杨走了。那个意思很明显——“黑了”再回来,吃不吃饭的实际不要紧,等下班以后车间没人了再进厂。这把岁数了,白义懂得别人的心思,习惯于不去计较。也自认没这个能力。有些利益自己不该惦记,只有到了比如杨主任这个位置,才会有能力绕来绕去的起意。人家是拿住他的短处,王泰的事儿老杨帮忙了,再者自己从来也没跟谁计较的打算。老杨这样的人,合该当主任,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就把他看得透透的,用得准准的。

    老白把贾伟亮叫过来,问车能吊东西不。天天都在眼前,机械系统、液压油都正常,手续也齐全。就是轮胎旧了没人给换。贾伟亮一听来劲了,立即上车发动,摆稳到一堆钢结构的上面,放下吊钩,拿下车上的钢丝绳挂上去,回到车上缓缓的扽上去。几吨重的东西转瞬间一气呵成的稳稳悬在空中。贾伟亮跳下车过来:师父,你看怎么样?要把轮胎一换就美得很。

    好着呢,不过知道问题在哪儿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