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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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为她的手段

    杨百旺自己心里清楚,这辈子车间主任是得当到退休了,再往上就不要掂对了。已经能看见尽头的时候,他开始算计一些更多获得的可能性。最朴素的想法,人总得图点什么,现实可行的是眼前可资利用的一切,用力气或想法,看人的位置。他会看着满院的设备去谋划,以致走神。这样的利用率不行,可惜了。像那台小吊车,买了基本撂在那儿,纯粹浪费。为别人就是为自己,干什么要谋划好了,也就稳当。老杨是副主任的时候,王泰把车开出去卖了,多亏结果还是好的,要不他悬悬的差点撸下去继续当工段长。人得靠朋友,老于真是可以了,为这事没少麻烦槐颖公安局的战友。不管怎么零散的拼起来,车追回来了,看着完好无损的开进厂里,之后的事儿好说。老于没多过一句要求,跟他对劲儿,实心帮忙,不想他这个朋友有闪失。交情还是那事以后更瓷实的,老于没有提过这事。不是人家的话,这会儿谁是车间主任不好说,可以肯定的是他老杨没戏。他苦恼于几年来老于没任何要求,没发生过这事一样。至于为什么把于同福调来,是他听说这娃内向,没朋友。他要把他放在自己身边照顾,日子一长还品出这小伙儿的好来——话少,心里有准儿,一点不招摇,靠得住。他们俩出去干活儿,当然是老杨故意让出去“帮忙”,有于同福他才放心。贾伟亮绝对不到感恩戴德那个程度,他的心思是自以为是。

    年轻人,别人家娃,不管怎么说,用能用的长处。老杨看不上疯张的小伙子,不稳当,再有本事也差一截。王泰技术不好还是人不稳当,敢埋那么大雷。

    去多了以后,贾伟亮大概清楚老杨家里的规律。上岁数的人,差不多晚饭之后会出门遛遛消食,跟路上人打着招呼,走着走着会刚好到谁家凑上一桌麻将。他们有瘾,谈不上赌博,因为心疼钱,一把两毛一个炮儿的已经很解闷儿了。这时候如果杨文艺不上四点班的话,一般在家。贾伟华觉得她喜欢不喜欢自己的,至少不讨厌。虽然他们都是在垣丘这块盆地里长大,等到他视野里确切有“女人”这概念时,杨文艺恰好是这个范畴里迎向而来的那个。

    需要时间把一个女孩往女人上塑造,只不过冯春荣脚步匆匆的快了那几步,杨文艺这才姗姗来迟。贾伟亮在高中那些日子的心焦是被自己的欲望焚身煎熬的,他坚持认为,纯洁的爱情本身不淫秽。至今想起冯春荣,他都完全没有性欲。不过已经快想不起来了,念头偶尔一起,是冯建设的脸,或者冯主任的白头发,是他老婆牵的那条叫“白雪”的灰狗。人不能着急,该来的来了,也许一直在身边静默着。他自然而然的觉得她是等着他。

    早先时候的人约会是个大问题,周围全是熟人,一出门步步得招呼。下意识的觉得谁谁都在注意自己的行为——莫名其妙的心虚,实际上谁理会你啊——会特别喜欢没人的地方,而且教导主任老冯的管教可想而知,冯春荣赴约并不积极。发情的人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顾忌,贾伟亮韧劲儿足——一个纸条,在初夏的麦地里等着冯春荣,实际上来了只不咸不淡几句话走了;他还在她家巷子里等到深夜,想要潜入她自己一人住的小屋,最后沮丧的撤离;最夸张的约会地点他想象在厂里几十米高的水泥库顶上。那天的灰依旧不小,机器的声音更大,不过他也只是想想。想象着一个人在灰黑色的夜里苦等,决定将死死的箍住她,在弥漫的灰尘中完成了人生第一次拥吻,甚至继而得寸进尺,彼此以对时间的征服获得奖赏,沉溺在一次又一次的难舍难分中。万一她激动的哭了呢,那是为他的忠贞不渝难过,并且在回家的路上一再念及彼此,以后都会睡不着的时候夜变得更长……俱往矣,贾伟亮终于等到了现实,接班进厂,开始忘记那些自己没有经历的场面。

    冯春荣不是没把老冯的话放在心上,她知道父亲会觉得早恋这件事情的荒唐。他批评过的学生不知有多少个,看着他并不管教她和冯涛、冯建设,而这事情是绝对不允许的。她从心理上没有准备放弃别人对自己的追求,那是正常的对自己的正常错觉,被假设的爱情搞得暗地里不屈不挠。倒是没人管贾伟亮,谁看着这么大的男娃一天天的神魂颠倒,实际上都是嗤之以鼻的。进厂,挣钱,找对象,结婚,这条路属于贾伟亮,而他看着别人考上大学离开垣丘,或许再也不回来。父母了解自己的娃,老贾觉得老大比老二稳,不过老二的混不吝里头命硬,老大本分不一定全是优点。

    正谈对象的贾伟华看着兄弟的样子觉得奇怪,不过不问也知道为什么。大概外人会奇怪,垣丘的女娃多得是,谁就非得喜欢那别人看来毫无优点的一个?谁是谁的好,原本只自己明了。贾伟亮那时的失魂落魄,已经是成年人的价值观体现。世界上的男人饥渴,性与爱情在他看来已经没什么对立的,那种多了时间涵养的欲望,随时有被迎纳的可能,何况还有挣钱这件立竿见影的事,过去完全没预计。

    杨文艺像是突然出现的一个陌生人,尽管她作为熟人一直在附近。忽然有一天,就支棱出适时长好的身架,离贾伟亮那么近的摇曳着,味道是另一种荷尔蒙蒸腾的弥漫。过了一段时间他才确信,自己是变心了——冯春荣模糊了。那一刻他心里有些乱,有一口喝完一瓶啤酒的冲动。

    贾伟亮觉得自己将“不被讨厌”,只不敢确定进一步的走向。事实上确实这样。

    上班时,杨文艺会无意识的提到贾伟亮。干活儿如何,老杨说他怎样。何小萍年长几岁,就顺着风放船,让贾伟华的兄弟起码有个试试的机会,不过她隐隐觉得多少其中有些夹生。她这么想,贾伟华也这么认为。他们俩那时正在被老人折腾得似乎要分手,且无奈放任着。这些年,大家都知根知底,生老病死的,时间不欺人,谁和谁有一本账,本本还都不同。

    老贾说老杨这人半辈子没意思,不管没真本事,心眼儿还歪,知道自己吃肉还不让别人喝汤,谁跟他谁倒霉。还说老白憋屈,干了那么多活,钱也没挣个啥,还被老杨拿住了,实际王泰的事跟老白毛关系没有。这些贾伟亮听说过,而他心目中彼时的老杨已经很高大,相当亲切,更要紧的不是钱,是杨文艺。

    杨文艺不会专事等着他,而家里又没旁人。干干净净,能闻出晚餐的余味,更强烈的是她身上气息,让屋子里显得更可亲近。贾伟亮听话,让坐就坐下,给吃苹果就吃,也不走,俩人开始聊,从厂长聊到已经在记忆中遥远的校园,从城两边的河水说起,说到塬上的麦地。杨文艺告诉他知道他对冯春荣有意思,到这儿贾伟亮说该走了。他越是躲避着不愿提起,杨文艺就更想知道的多一些,尤其往事引人。

    她曾远远的羡慕着很多人,因此期待自己将来的约会,想象那会是跟谁。如果睡不着,身体里会有种感受黏上来,一年四季的也没有真正被驱散。她得等到某一天,那个人会来,杨文艺不能确定是不是贾伟亮,但她非常害怕是他,因为父亲的只言片语里没有褒贬,却也并不友善,而且颇有些轻视。那种忐忑的难受,没有影响她一个人的时候期待有个像贾伟亮这样的人说说话。

    用了很长时间,贾伟亮才能进入杨文艺小小的卧室,更切近那种无法形容的气息,稍微有些激动而晕眩了。她的一切正在变得更好,趋向完美。声音好听,字写得好,爱用的香脂好闻,连杂乱的桌子也似乎有某种必要的秩序。要不是对老杨的忌惮,他很想试试是不是抱在一起会不被拒绝。不过一般到那时他必须走,而且他拿不准杨文艺会不会跟他出去,麦地或者河边,只存在自己的一厢情愿。

    看着又有人买了摩托,贾伟亮羡慕,撺掇更有钱的贾伟华也买一台,说迟早都要买还不早骑上早享受。他是为有摩托后自己能有机会带着杨文艺吹风去,关键是她肯定得搂着自己的腰。当然,如果她愿意出来的话,前提是先得有摩托。贾伟华没动静,家里指望不上,那就得更多的干活儿来攒钱。有目标才好办,让事情有流程去到达目的。贾伟亮决定变更勤快的时候,机会跟着就来了,那时他正抓耳挠腮的感觉财门无路。

    老杨这次把他俩叫到办公室和往常不大一样,让把门关上,并没有直接说干啥,先絮叨:出去干活,最重要是安全,人跟车,要保险,你俩都年轻,不要跟那些老汉学地马马虎虎,不然长不了。

    哦,那肯定,杨叔你放心。一般这时候是贾伟亮搭腔,于同福从来是低着头不言声。

    这儿有这么个事,看你俩行不行,离宫镇知道吧?最近正盖个中心学校,要起楼,摊子不小,得吊些日子,你俩去不去?反正最要紧是安全,活干不干其次。

    杨叔你说去我俩就去。贾伟亮从话里听出这工程量小不了,也知道这不是商量,肯定是还是要悄悄的。

    那行,还是那句话,挣不挣钱的,自己仔细些,明早去就行,记住,一定天天要回城。说着,老杨拿出一张纸,贾伟亮一眼就看见上面有“大修”两个字。

    这不就是想啥来啥么,贾伟亮忍着心花怒放,计算着自己的存折和摩托之间差多少钱。离宫镇在垣丘西边,再过去一上岔道,一边是槐颖市,一边是兴寿县。塬很大,路不好走。他估计这活儿又是给老杨的熟人“帮忙”,不知道是不是还是那个人。那个人也姓杨,从来没多余的话,但客气。他们拾掇完锁具,尽可能的往车上装。贾伟亮好好检查了吊车,明明一点问题都没有,他还是有些兴奋的过度紧张着。一段时间以来,他没事儿不坐在班组里看那些人打牌——在驾驶室里喝水抽烟想杨文艺。摩托已经在商店里等着他去买了,几种颜色该挑哪一种同样伤脑筋。但一定得买俩头盔。

    那次是他们私活儿以来最辛苦的一次,贾伟亮心里倒宽展。过去几乎每次吊活儿那个联络人老杨,在离宫镇路口等着他们。与过去不一样——这个人好像已经被授权一样会交代明天早点来,不给现金,也不解释。贾伟亮想想也对,估计是最后一块儿结账。他们总是晚上把车开出去到那个停车场,天不亮就出发,上下七十多公里,到山坳里的镇上学校工地开始吊。干不干完都必须把吊车开回到早上出发的停车场,主任老杨不止一次的等在那里,看一眼,不照面,骑着自行车走了。

    两个老杨是一伙的,这回各有各的偏执。一个要进度,一个要保险,耍弄的是贾伟亮他们俩。有时候工程环节有问题,吊车扎在那里都下午了还没开始干,他们耗着干着急。而刚开始干,又必须往回赶。于同福那时绝对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连钢丝绳都不管了,贾伟亮看看满脸官司的老杨,不走也得走。

    吊装不是起落那么简单,车得支起来吃着力,高处的人紧忙安装作业,他们得干等着。有一次开回去差不多已经半夜了,灯光一照看到老杨站在停车场外边的路上。贾伟亮停车想搭话,老杨却还是骑着车走了。有几次在工地眼看太阳下去了也干不完,这个老杨央求着不能停,贾伟亮是想豁出去干完再说,于同福又已经摘了手套坐在驾驶室里。老杨是真急了,狠狠的踹了一脚车轮子。贾伟亮当然认为早早完事好,都姓杨,都想挣钱,何必呢,这不是装孙子么。没几天以后的晚上,老杨没有骑着自行车走,他刚张嘴想几句,主任老杨很干脆:听好了了,以后听小于的。

    那不是沮丧,而是对自己自作聪明的警告。贾伟亮不服气,黑暗中,他还是低着头怕老杨看出自己的不服气。

    作业的时候,工地上的老杨给贾伟亮敬烟,像是知道了什么,说主任老杨是怕谁到停车场看车在不在,是不是真在“大修”。贾伟亮一激灵,想到很多熟悉的目光,平常像是心不在焉的看着扑克,或者走过小吊车“感觉”是长在野草中的钢铁构件似的。不过心惊胆战的安全终归让步于进度,或者说钱,有些事他掌控不了的变了。贾伟亮觉得他们实际都有些贱,被钱弄得自作自受。

    盖到第三层的时候,吊车在工地就有人干活,他们走了灯就熄了。工地上的老杨满嘴燎泡,所以主任老杨在某天晚上又自食其言,让他们听那个老杨的:没办法,车一走工停了,唉,怂没个准,没好好算工期,安全啊,抓紧,你俩辛苦一下。

    能回必须回,这怕是主任老杨交代给于同福的。后半夜山路上黑得实实的,车灯仅仅照过去十几米,他困得不行了还努力着不敢懈怠,于同福已睡得起了鼾声。贾伟亮不停的抽烟,不敢开快,看着野兔穿过公路,故意戏弄着灯光。出镇,上塬,下沟,上塬,下沟,沟底的这座桥过去之后,再爬上塬,快能看到垣丘的灯光在坡下了。太阳照着自己的瞬间,贾伟亮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一身冷汗,拍着熟睡的于同福:起来!说话!你他妈倒是不开车哦,我不行了。

    于同福没话,迷瞪着看盆地里的那几根烟囱,被阳光刺得眯缝着眼。当他俩把吊车停在停车场里的时候,俩人拿衣服蒙着各自的头睡过去了。那一天更奇异的是,修理工打开了引擎盖,虚张声势的假意侍弄着吊车。贾伟亮无暇顾及,不想——也无力——离开驾驶室。

    那几个月,贾伟亮没见过杨文艺,没机会没力气,没理由。下意识里,思想着老杨会看出是怎么回事。不明朗时,忍忍吧。算起来这次钱要给了,买摩托的钱肯定够了。为这个也得先忍住,给杨文艺惊喜。但愿他理解的她也在这么想。贾伟亮满心憧憬着前面的透亮儿,疲乏时因此能打起精神。

    眼看楼快封顶了,估摸着最多一礼拜可能就没什么可吊的了。时候长了,老杨也不避讳,说他们的主任是他叔,嘴硬着呢。让他们放心,这回干得这么顺,以后的活儿更得多“帮忙”——多得忙不过来。

    那几天,侄儿老杨心情很好,灶上的菜里肉明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