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繁体版

第9章 难言

    他不知道自己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以什么方式度过接下来的艰难。那天,他不能在那个想一下就疼的场面里。不会有人留意他去或者不去——除了杨文艺。贾伟亮想到她便有些晕眩,他笃定挺过去就好了,而虚弱正因此显现出顽韧。这一天,一切交给但愿更快的时间。他在家里,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摩托车,准备应对这一天给自己的刺激。不会接听手机,看着它震动着在桌面挪来挪去,诡异得像是要还魂的时候,贾伟亮恐惧了,用榔头砸碎了它,没有犹豫。然后冷静的清理残骸,像是清扫着自己也被裹挟进去的一些碎屑,想象迎亲车队开到杨文艺家的楼下,于同福一身合体的西装,领带突兀,急促的鞭炮声中把杨文艺抱下楼……老贾看着正在看电视的贾伟亮,忍不住还是问了:今儿你主任嫁女你给人家不去?

    有些不舒服。

    哦,那,这怕是该去。老贾一说就后悔,那是作为父亲的软弱,还有直觉上的迷惑。

    乏了。

    他们类似对峙的静默里,只一瞬间,那些疑问似乎有了答案。老贾识字不多,他看着自己显然低落的儿子,点上一根烟:给你哥把事办了,你也要抓紧。

    历史是被每个人所注脚出的既往,人们时而会因冗长而重复,无缘无故。从东北来的第二代人正继续着他们未曾经历的模式,互相怀疑或之后再和解,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在遗传的执拗中不屑成为一个垣丘人。罗琳是生在垣丘的齐齐哈尔人,贾伟华和她挽着手走在路上,老贾远远见了一口烟嘬下去半根,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之前,罗琳她哥说得痛快:小贾跟小萍他妈的就不合适,叔,琳琳怎么能不愿意伟华么,少理那些河南蛋,啥貔人。

    贾伟亮很少去厨房,百无聊赖中不知为什么蹲下来看母亲择菜。翠绿或者鲜红,他识别出的是自己的沮丧,话也无力:妈,今天是包饺子?

    啥事儿由着你?想吃,就包。

    有酸菜么?

    啥时候啊还酸菜,就芹菜了,行不?

    妈,我给你剥葱吧。

    剥蒜吧。母亲犹豫了一下,递给他一头蒜。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他今天很明显的不正常。她看了看老贾,两个人一起皱起了眉头,不知如何继续搭言。

    贾伟亮坐在自己的摩托车面前,看着电视上正播着三峡大坝的画面。有既往,有未来,当下足够热烈的影像中,那么多各式各样的吊车。作为内行,他认为没有一台的操作有什么难度。不过“十六吨”要是在这阵势里会显得比摩托大不了多少。他专心致志的想象这条中国最大的河流,想起早当废品卖了的地理课本,想起自己还未相识时的杨文艺在某节地理课上想象长江的模样。到今年冬天,垣丘下雪之前或者干旱的犹豫中,属于课本上和传说中的三峡即将开始消失。山川和岁月,在意识里更迭,今天的每一分钟有多少变化一刻不停。贾伟亮被自己的悲伤所感召,想到实际上本来毫无挂碍的消逝,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开始离去了,来不及告别,是因为那与其长情的时光倏忽而逝。他或者她,身不由己。今天和明天之间,隔着一场梦,贾伟亮的正常终于反常成难以自持。芹菜肉饺子一个也吃不下,自顾自躺在床上,希望能一直睡到明天,或者干脆死在床上。明天,有没有他的朝阳里,是对自己的嘲讽。他闷声叫到“我日你妈”的时候,惊醒了自己。

    起来。贾伟亮看着贾伟华的饺子放在桌上:你说吃,妈就忙,干啥啊这是。

    盘子放在桌上,冒着热气,熟悉的香味让贾伟亮觉得有种被这温和孤立的遗弃。他想吃,要咽下去,还要喝酒:哥,谝一会儿行不?

    这么多年来,自己五行散乱的兄弟第一次主动要跟他“谝”,还叫了“哥”。贾伟华心里一揪——该不是出事了吧。这时不能慌,因为异样的发端积蓄着风雨。他还是如常一般鄙夷的语气:谝锤子呢,吃不吃?

    吃,你喝酒不?

    行,刚才还说按咱老家吃饺子就得就酒。贾伟华出去了,很快拿着一瓶酒两个酒盅,还有一袋花生。这一阵子他想不通的那些事还是想不通,不过不知为什么没那么当回事了。误打误撞的,罗琳怎么也不比何小萍差,满天的云彩散了。心情一好,能支应的事情会支应周全,唯独见了兄弟有些窝心。是不是因为亲近才这样厌倦,哥是不是就得把弟弟的事情当事情。这张脸上,苦恼分明写的明明白白。他给他们倒上,用手抓起一个饺子:要不是妈说给留你的,我没吃够。

    贾伟亮慢慢吃着,只吃了两个就说:你吃吧,我行了。

    那,喝?

    喝,来。他们家没有小酒盅,父亲喝酒是大约一两一籀,从不超过三杯。他们继承了一口一两的喝法,花生壳往脚下扔。贾伟华琢磨先说点什么,兄弟先开腔了。

    电打了人,是啥感觉。

    哦,谝这啊,好,第一个问我的是小董,我说你摸就知道了。

    他上初中能打架,听说链子锁耍得好。

    电没有啥,全身麻了一下,就不知道啥了,过去听师傅们说被电打了一年不感冒,锤子。

    那你觉得那会儿怕死不。

    不觉得,不想死的事儿,咋?你想死?

    不想,我就是难受得很。

    为啥?

    三峡大坝一修,就看不着现在这样的三峡了,完蛋了。

    你好好说,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还没去过就没了。

    贾伟华看着自己的兄弟,作为对应物没有办法帮一个把心思藏着的人宽心。三峡在哪里呢?那团模糊的云雾包裹着他,稀里糊涂的感觉到兄弟说的并不是某个水利工程,有些说不出口的难受无法吐露。

    有机会就去,没有机会看电视,人能去的地方多了,你知道王泰是为啥把车卖了?

    不知道。

    说是去北也门援外被人顶了指标,有怨气,又想给个女的攒些钱,他现在还以为自己被通缉了呢。

    哦,女的。

    不知道是谁,有个一定要干的事儿,一般会被事儿干了。

    你日过何小萍没有。贾伟亮认真的看着贾伟华,并没有看到他想欣赏的愤怒,或者一脚踹过来。这个又有了对象的贾伟华不是那些天怀着沮丧的人了。

    没有,连手儿都没拉过,咋?你是想干谁?

    就问一下。

    你是憋的了。

    不是,我就是觉得三峡没了。贾伟亮的酒意上来,他也就这点儿量。这时有人敲门,贾伟华开门,是小郑:来,在呢,咋?

    贾哥,小于今天喝多了,光喊叫小贾咋没来,闹得不行,老于叫我来看小贾能去不?他俩看着已经上脸的贾伟亮,贾伟华拍怕小郑:我弟今儿也喝得……

    走。贾伟亮身型稳稳的,稍有些脸红,穿上衣服就拉着小郑出门。贾伟华想了想,觉得今天兄弟受了什么刺激,真像是病了。小郑在摩托上对后面的贾伟亮高喊:要吐我停了再吐啊!

    新房里烟气浓烈,满地各种碎屑,呛得贾伟亮直咳嗽,这才有些晕眩了难以自持。那么多陌生熟悉的人正兴高采烈的游戏着,让于同福趴在杨文艺的身上,压破身体之间的一个一个气球。一声一声的炸裂,贾伟亮看来一阵恶心。于同福爬起来的时候看见他,一反常态兴奋的大叫:我师兄来咧!

    杨文艺像是见鬼一样抖了一下,雪白的粉面更没了血色。那是与平日不同的一个人,带着疲惫和厌倦,说不定是兴奋过度。贾伟亮觉得撑不住,作势一猛子扎在床上,把一个气球挤碎了,大家一片哄笑,于同福都笑出了牙龈。

    来来来,咱耍!于同福不是平日里的那个人了,继续把一个个气球放在杨文艺的身上压碎,旁边的人一个一个的递上去,直到一个也不剩了,他一翻身,躺在杨文艺和贾伟亮之间,高呼:喝!

    一箱一箱啤酒一瓶一瓶喝光,沙发上地上甚至院里,都是横七竖八的人,老于看着这光景,笑着对宋振锋说:咱这事过地热闹。

    贾伟亮一直在床上躺着,看他们摆弄于同福和杨文艺,跟着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几个人又押着新人以反剪胳膊的飞机式出场,高呼:说!干过了没有……

    再醒来的时候,贾伟亮还躺在他们的床上——是人家的床——手里紧攥着被角,浑身是汗,对面是自己买的那个石英钟,突兀的相向自己头顶上的婚纱照。他还是慌了,不知道怎么起来,起来该怎么走。一点也想不起来还干了什么,为什么会睡在这床上。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不知所措,继续闭上眼睛想一会儿该说什么。这时杨文艺进来了,端着一碗稀饭,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坚决地把手伸进被窝,握着一下他的手。她卸了妆,已经是如常的模样:多睡会儿再起。

    我咋在这儿。贾伟亮慌张的松开她的手,急忙坐起来。

    咋不能在这儿?杨文艺看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犹豫或者怯懦。屋子里那种烟酒和身体的味道浓郁,他想吐,急忙出去,一直往院外疾走。于同福显然正常了,没有追赶,看着杨文艺说:喝多了。

    没几天,于同福出现在车间里时又是过去那样的少言寡语,而且显得很疲劳。结婚那天的他本来就不是正常的他,只让人们嬉笑了一会儿,便把那个意外的“于同福”赶走了。见了贾伟亮他仍旧面无表情,看着地面:那天没事吧?

    没事。贾伟亮继续擦车,“十六吨”在阳光里像是打了蜡那么精神。于同福还是没走,他有些诧异,不愿意问,接着他们一起擦车。那是有话要说,贾伟亮实际上迫不及待。他拒绝自己再想杨文艺,只要思路往她哪里去,于同福的灵魂会让他惭愧。贾伟亮知道,就像何小萍翻脸了罗琳会到贾伟华面前,杨文艺离开之后,自觉的崩塌一定是虚位以待。他记忆里的那些场面折磨着身体的时候,欲望本身会让他寻觅出路,最难的可能是现在。炼狱般的磨难,谁能知道暗地里的撕心裂肺。

    我……杨主任说,咱俩还一块儿干。

    你不休假了?

    不了。

    哦。贾伟亮吃了一惊,记得听说他们要去新马泰逛一圈,这是怎么了拉倒了?从于同福的脸上读取不了什么,得多问问,贾伟亮有些忍不住:你假还没完呢,不是还出国去么?

    不了。

    咋不去?

    有……活儿。

    谁的活儿?啥事要紧?真是的,你丈人还能……

    有。于同福捡起棉纱,失神般擦车,掩饰不住的慌张。贾伟亮犹豫了一下,没吭声,站在边上看着他擦。他不是擦一两下,是又擦了一遍,换了几次棉纱。当他要捋钢丝绳的时候,贾伟亮上去拦住他:到底咋了?

    没咋。于同福倒是收了钢丝绳,把手套摘下放在车上的工具箱里,低着头走了。这让贾伟亮心里一翻个儿——杨文艺不知怎么样?他不是幸灾乐祸,但也不会接纳他们的欢天喜地。过不去,不知多久才能过去,瞬间贾伟亮觉得自己的预计出了问题。他不喜欢这种叵测,隐隐有些兴奋的焦躁,迫切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得先把能看的脸都看一遍,第一个先去看看老杨。那老汉没什么异样,跟平常一样坐那儿喝茶看报:小贾,咋了?

    杨叔,同福来上班说有活儿?去哪儿?

    上班了?没……哦。倒是老杨显出异样了,那意外差点表露出来。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往窗外看:把小于叫来。

    这就是说,老杨根本不知道,他就更吃惊了,叫于同福来肯定是不放心杨文艺。这才刚过门儿,是不是立刻闹意见了。贾伟亮跟于同福说了以后,坠在他后面也往办公室这边来,看老杨的办公室门关上,他过去站在门口,怎么也得听明白了,要不心里实在不踏实。看于同福那天的疯劲儿,真不好判断私底下他能干出什么事。屋里面先是沉默,不知他们是站着还是坐着。

    不是说好了,咋不去?

    不想去了。

    有啥事没有?

    没有。

    有啥话你可要给我说,都是一家人。

    嗯。

    那,先就这吧,上就上,你有啥事要说呢。贾伟亮等于什么也没听到,轻轻的闪远了,看着于同福从老杨办公室里出来,他不甘心,想立即知道更多,折身迎上去没话找话:你那些伙计能折腾的很么。

    哦。

    只这一声,贾伟亮觉出了无聊——他不可能跟自己说些不愿意说或者说不出的。人家老丈人都没问出什么,自己平常根本不跟他说话,人又不是觉不出来。不过心悬着落不下来,越来越担心杨文艺。贾伟亮方才发现这不安是因为愧疚,自己捷足先登,是种下了因果。杨文艺是他的,是于同福的,人家两口子夜里也会搂抱动作起来……贾伟亮每每想到这里便会恶烦的点上一根烟,嘬两口就抽不下去,像是只为踩灭那一下而发泄。尘埃落定,还能怎么样,不能指望人家过不下去,甚至还要往好了过,自己在意的人不能受罪。贾伟亮坐立不安,偏赶上没活儿,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他很想用老杨送给他的手机打给老杨,可惜已经成了垃圾。不过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

    日子被猜想拉长,而变化等着被有心人感觉到。那天下班的路上,有人在车间门口等着他。是停车场里修车的学徒,说老杨叫他到停车场对面那个酒楼去:哥,悄悄儿啊。

    摆了满满一桌,开了瓶剑南春,一盒中华没拆开。贾伟亮虽然有些诧异,但觉得无非是活儿,小不了——看这本儿下得够大。不过背着他叔和于同福,自己的位置显然很重要,又是一番疑惑。

    心里有事,那些玩意儿只是有档次的意思,也不为吃喝,这桌菜抬举了贾伟亮,成本和效益在生意人这儿一定是先计算过的。老杨不绕弯子,话说得很清楚。如果要多挣钱,就得多干活儿,想事事保险还多挣钱不现实。因为是亲戚,他叔现在反倒成麻烦了。生人可以把话挑明,大家能商量,跟亲戚不行,尤其老杨还是长辈——既拿了钱,还觉得是为你好,好像欠了他多大人情。

    贾伟亮只是听,喝酒吃菜,他没有观点,表示自己愿意干活儿,不得罪主任咋都可以。他知道,这个老杨早就想跟自己直接合作。但前提是要能把车开出厂,自己可没这个本事,只有老杨签字才行。这也是他很想知道的方法,有了这个窍门,一个老杨可以变成几十个,或者自己单挑也不是不可能。的确,吊车闲着太可惜了。老杨的侄儿四下瞅瞅,一笑:听我慢慢给你说,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