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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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混沌

    那行,跑不了,这么大个地方么。申兰英两手倒着有些烫的红薯,散乱的头发被风吹起,跟以往比起来邋遢成另一个人。那女人很想跟她说那不是白雪,忍了忍,还是算了:就是,不大,能回去,你昨天在哪儿寻见的?

    在老左家,狗叫他孙子逮……引去了,不会不还。

    哦。那女人想不明白这中间的枝节,但还是好奇:那他就给你了?

    是白雪,那得还我。

    那说不定跑回他家去了,你再看一下。

    对。申兰英闻言立刻把红薯又放在炉子上,转身就走。看着她的背影,那女人又把那个红薯放回炉子里。

    老左听到拍门声便知道是申兰英。他不与谁多交往,也不让儿女来“照料”,师姐不在垣丘,所以基本没人上门。因为这狗忽然没了清静,眼下,说实在有些不朗然。那条狗听到拍门声的第一反应就是迅速往左发合的屋子里奔,可门锁着,它只得在外面吱吱叫着原地打转。拉尿了一滩。

    白雪!申兰英进来甚至没跟老左打招呼,一眼看见了那条狗,不管不顾的跑了过去。狗见她像见了瘟神,又往一边窜去。她也跟着兜起了圈子,老左急忙上前想逮住那条狗,而狗并不避老左,反而绕着他的腿躲避着,急得申兰英喘息着直跺脚。老左赶忙往孙子的屋里去,狗也跟了进去,出来时给拴了根绳子。申兰英站在当院,看着狗被拖了出来,反倒急了:拖它干啥么!白雪!白雪!唉你咋能拖它呢么!

    左新民被搞得哭笑不得,好好的摊上这么个事儿,不沾包儿也不行。他没计较,顺手把绳子递给申兰英。那狗凄厉的叫唤着,青砖地上拖出一道尿迹。申兰英不管这些,拖着绳子直往大门去。

    关上大门后老左心里很得劲,自己的日常被这条狗搅了,以为息事宁人吧,没完没了。按说这狗这次能跑回来,以后刚才那一幕还会重复上演。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把这事想的不够周全,搞得有些自作自受的狼狈。下午左发合回来的时候他说了白天的事,孙子倒笑了:你看你看,还人要紧呢,咱把狗给她等于把她给害了?

    胡说啥呢,那你说还能咋办。

    爷你嫑生气,已经是这了,那咋办,她这回得来回寻了。发合建议,干脆在院子里放个狗食盆子,等着跑回来喂一下再让她牵走:说不定时间长了真成她白雪了。

    唉,还用那个碗吧。左新民无可奈何,看孙子有些幸灾乐祸。左发合也不知道怎么好,无端端的惹上这麻烦事儿,至少目前看没处理好,爷爷弄得自己很被动。

    那天的申兰英形象彻底塌了,人们又有了对她讨论的热情,被羡慕的人成为大家争相取笑的人,更多细节等待被涂抹,好坏他们是不论的。当她拖着狗的时候,越是人多的地方狗越是蹭着地不跟着走,所以申兰英一直用力气拖拽,像牵着头犟牛一样往回走。人们不得不多看几眼,想起这条比白雪更白的狗不是白雪,如同申兰英虐待着不属于自己的宠物。按说她家不缺再买条狗的钱吧?怎么也应该弄条合适的。这像啥,狗跟上法场似的。那天,申兰英的耳畔前所未有的聒噪。

    申姨,不行你上车,我把你送回去,这怂倔地呀。

    干脆你把它抱上算咧,哈哈哈,这劲还大地很。

    姨,歇一会儿再走,看你这一头汗,不敢感冒了。

    兰英,你也是,非要养个狗,好好走(更老的老太太甚至举起了拐杖作势要敲狗)……

    她谁也不理,想尽快回到家里,好好圈禁白雪。让它再跑,这么些年了还是这么疯张。申兰英的意识里,自己没有变,而周围的人正一个个的变化着,成为她新的陌生。包括路也是,无法惬意的游荡,手被绳子勒得生疼。不过她不能停下,只有自家的荒败才是安全的。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把狗牵进屋里,关上门马上瘫在床上,觉得脑子里轰鸣着,心跳得让床跟着震颤。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是被动的黑夜。

    她不知道,有人笑话她的时候,同样有人为她叹息。老陈看见申兰英那样子,听旁人的议论,乜斜着哼了一声。退休了,就把副院长的牌子一摘,还继续坐诊。他跟老冯认识太多年了,不说多近,但敬着对方。城小,想谁能见谁。看老冯还是一如既往的持重,也可能是沉得住气。

    回啊?

    陈院长,想着要寻你呢。

    你的事么,不用寻。老陈把老冯拽到路边压低嗓音,大概说了自己的看法。

    一直都没好?这么些年了,还能?

    我记得给你说过,兰英头上那疤,不是伤没好,是赶上了,埋了根。

    那,先去镇川,遇上了就只能治了。

    嗨,你听老哥的,这事啊。老陈坚决的摇摇头:没药,嫑折腾。

    那咋办啊?老冯眼里涌上了茫然。

    人么,长了短了的,这你还能不知道?

    两个人站了一会儿,没了话。老陈走的时候拍拍老冯的肩膀,交代找自己去拿点药:就是没用,吃也比不吃强。

    回去的路很近,老冯走得很慢,抽了三根烟,觉得自己差不多也痴呆了。

    第二天早上,申兰英浑身酸疼着,看见灶房桌子上的塑料袋已经被老鼠咬破,饭乱七八糟的恶心。怎么什么都变得这样奇怪,她觉得像换了个地方。灶房好像多年没有老鼠了,因为自家从没养过猫。申兰英坐在桌前,久久看着那塑料袋,听见狗开始吱吱叫着。还好,狗这不是寻着了么。白雪找到了比啥都要紧。

    狗被关了几天,申兰英觉不出的气味,隔着两道门老冯都皱起了眉头。他不知该怎么问,会获得什么样回应。把一瓶个没有任何文字的药给申兰英的时候,交代:老陈看你脸色不好,吃些维生素吧。

    搁下吧。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天一回,一回两片。老冯转身出去以后,申兰英想起了老陈,可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大夫长什么样子。

    除了狗被关起来,申兰英的规律也变了,不时出去再回来,不知在奔忙什么。冯春荣回来过一次,看着母亲的房间,闻着那股味道,什么也没说。她觉得事情会按照既定方向发展下去,自己无力改变什么,占据心思的不应该是这样力所不及的事情。事物的闸门打开时,谁也不清楚便为时已晚。

    狗再一次跑老左门户上的时候,立时被拴上,喂了水和馍。老左干脆牵着它坐在大门外,省得一会儿院子里鸡飞狗跳的乱。没一会儿申兰英来了,老左马上就把绳子递上去,他们没说话。那天垣丘的街上,时隔半月又一次复制了申兰英牵狗的热闹场面,人们饶有趣味的看着,不再上前给她什么建议。事情已经很明显,大家也清楚事情的真相,这会儿他们开始议论老冯和他女儿,一个好好的家庭活成了众人笑话,可以幸灾乐祸。

    老左跟家里人说过,不要跟谁谝这事儿,说啥也不合适。他认为无非是狗跑回来,自己把它拴上,申兰英来了牵走。就这,还能怎样。每个人的世界里必然有隐秘的变化,没法把握,如同人在世界上出现还会消失一样有个必然。到了某一天的某个节点,明白也没用,结果早已注定。这条被叫做白雪的狗也一样,执拗选择了自作自受,不仅是反抗时地上擦出的尿迹。

    那么这就是个模式:“白雪”被牵回去,会有几天关在屋子里,除了吱吱叫的声音越来越低,一点也不暴躁。那时,它的“主人”老太太一定会错意认为一切回到了曾经的——说起来已经半年了——过去,牵着“白雪”回到垣丘的街头,春风中往夏日走去,指望着往日一样相互信任的须臾不离,那根绳子妨碍着回忆浮现。那时她会适时忘它会出逃,一次接一次的跑,她将气急败坏再拖着它于众目睽睽下现眼。它几乎不会犹豫,直接回到左家的门户,那里已经有一个碗,为它不期而至预备的。但它还是要吃一个馍,所以挠门,并一定会获得满足。

    申兰英再来的时候,它已经不反抗了,不过那种不情愿会选择人多处表达,让肮脏的尿迹替自己申辩,或者是要把强迫它的这个人以这样的人间形式报复。它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意,每次被那么拖着,然后重复着之前的规律。对它而言,这样的生活成为规律是不情愿的,但申兰英再也没听到“白雪”晚上发出梦呓。她常常看见没有睡着的狗眼睛对她凝视,明白他们在无法言语的空间里试图弄清楚对方。狗等待着她的理解,她觉得是狗过了那么长游荡的时光,有些厌倦了继续下去。它跟人一样,不能一辈子一直一个样。老了就糊涂了,她也一样,不过不明白它跑个什么劲儿,每次都跑到同一个地方。

    她会从容的走到左家,踏踏实实的带上绳子,每次都准备勉强的笑容。她觉得自己不是不好意思,是不得不应付一下老左的淡漠。有一次她掏出钱,要把狗的“饭钱”结了,老左哈哈大笑着转身关上了院门,这便让她自觉有些尴尬。除此之外,狗是自己的,跑到他家里来,理所当然要带回去,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还有路上那些人,明不明白的像是嘲笑着自己,有些话说得那么难听,难道他们都瞎了么?有时,申兰英看着“白雪”,觉得它想像自己的老大老二一样远,各安天命不回来。现在虽勉强在眼前,离心离德,总要跑,出离她的知觉为止。

    为什么?她想不明白,觉得自己的生活本来那么简单,和白雪一起建立了现在,难道会是一直破坏到了如今?她就不寒而栗,转念会回想自己刚才的思虑。从一个完整的模式开始,到出现崩坏,然后试图把那些碎片组合起来……她看着“白雪”,直到把它看乏了,蜷成一团,眼睛里的光不见了。

    它一定是老了,也该吃些维生素。申兰英自己记不得吃,但给那狗吃的里面放两片。差不多每瓶快吃完了,老冯便会再拿一瓶过来。它是白雪,老了跟人一样开始忘事,得吃药。

    接近夏天的时候,忙完麦收,可以重新蒸凉皮了。那女人坐在每年都会坐的地方,烤炉不见了,她把自己的小棚子撑好,地板革做的桌布擦干净。辣子油红艳艳的,还是夏天好,人多,生意好。看着申兰英又一次拖着狗从广场经过,她已经视若无睹。人们说她傻了,错牵了人家的狗么,亏得老左人好,不计较。申姨是迷了心窍,偏偏离不开那条狗——还不是那白雪。她叹了口气,想着过去老太太在广场上舞蹈的时候,多少次听到人说:你看老冯她老婆,唉……这话今天还能这么说,意思已经颠倒了。

    老冯和冯春荣已经习惯不提及申兰英的事情。既然这样了那就自然而然吧,有什么定数,躲是躲不了,说起来也多余。没有人跟老冯碎嘴念叨这些,冯春荣免不了被有些话挤着蹭着。有人建议上省医院看看,还有人让她要么搬回去照顾,还有直接问最近是不是严重了……都只能听着,冯春荣哪怕介意也无法发作,她躲避不了这与众不同所带来的议论。人们的本意不是帮助,是对他人关心时的刻意,权作宣泄而已,而他们不觉得,无辜的认为关切总是温暖的。

    狗卧在左家的门户上,旁边的水盆已经干了,还有些馍花散落着。看来是心满意足的吃喝了,等着她跑这么一趟。老左不是没在家就是不想出来——把盆儿放在门外不就是这个意思么。她看着狗,它看着她,那种散漫像是为一会儿路上展示不情愿蓄势。它还是会以那种方式招来嬉笑,人们乐此不疲。狗明白,那笑的不是自己,笑的是主人。她想等着它自己情愿的时候再走,从来不愿意像“上一次”那样惹眼的走过幸福路,因为上上一次还是这样。

    她蹲下,想扑撸一下狗的毛,而獠牙一呲出来就是一道印儿,申兰英的手碰上了狗牙还是狗真的咬了她,谁也没看见。看着狗自顾自的还是趴着,她看看自己的手在流血,也就是甩了一下,继续哈腰把绳子勾在它的项圈上,牵了一下,狗也就起来了。

    那天的那一套流程跟平常没什么区别,经过广场的时候申兰英又来到了凉皮摊儿。与那女人少有交流,她们有些生分,笑得勉强。

    回呀?

    哦,可到夏天了哦。

    嗯,给你调一袋?

    行,不要辣子哦。

    不要辣子不香,我咋记得你吃辣子呢?

    哦,那就吃。

    对,姨,不见你来跳舞了。

    不来了,谁能跳多长时间。

    申兰英忽就沉下脸,拎着袋子继续走,没有给钱。那女人想叫住她,没叫出来。旁边轮椅上戴眼镜的人说:可怜地啊。

    唉,你去吧,天黑了生意忙。

    轮椅往夜市那边去,狗向另一个方向开始“表演”,让申兰英拖着个针织袋一样费力地往前,大家看着禁不住嬉笑,申兰英如常感到吃惊,感觉没力气一个个的去解释,只能置若罔闻。她觉得很漫长,觉得难以承受人们的评价与嘲笑,那些声音和表情敲击着她越来越无力的身体,甚至会延续到睡梦边缘,搅扰即将的深夜。那种无聊感成为无处宣泄的怒火,让她想尽快逃离众人的无聊。申兰英回忆到,他们一直是羡慕和尊敬自己的,可为什么——在什么时候——一起变成了这模样,难道这不是垣丘而是另一个相似的地方,满是长得相似的闲人。

    汗散了,她看着狗,禁锢的不止是它,还有默默找寻的无力感。它忽然这样厌恶了她吗?还是因为对平常厌倦,不像自己只在心里叹息。她觉得过去近在眼前,白雪愿意回去,明儿一早就会。

    当申兰英想到这些的时候,身体里有一道闪电。回到以往那样的生活,那些人不是说都死了么,据说死人会把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父母,姐,还有兄弟,只坟上的蒿草青了又黄,他们能记得她什么呢。只有她死了,才能见到他们。那是个再也回不来的地方,不知道能不能知觉如今……她在夜晚望着窗外,把这些疑问一遍遍反复梳理,觉得室内越来越亮。“白雪”的毛在发光,跟星星有芒一样。

    现在,她们又一次在这间屋子里,重复着新一次的禁闭。这会儿,听它吱吱叫的时候自己身体里过蚂蚁一样难受,而它眼睛里含而未发的也是如何回到过去的疑问。申兰英动弹不得,静静地看着,听着,等着。她听到老冯回来,推开灶房的门,然后出来,切近,又打开自己那扇门,再关上。或许他还会出来进去几次。

    今天觉不出饿,也不知道躺下,就那么萎坐着,渐渐看着“白雪”眼睛里的寒光。她摸了摸自己的手,感觉到疼。老冯的鼾声缓缓升高的时候,狗支棱起身子往外看看,继而看着她,定定的不动,准备对峙到天亮似的。它可能饿了。申兰英出了屋子,带上门,进了灶房,拎起桌上的塑料袋。一会儿,黑暗中,狗的面前放着凉皮、米饭、肉菜,申兰英也随便捧着一个盒儿,拿筷子挑起来自己吃了一口:也该饿了。

    她一夜没睡,想到了什么以后,接着想刚才在想什么。感觉该天亮了,干脆到院子里,继续想。看着荒败的院子葳蕤狰狞,还起了雾,她怎么也想不起昨天这里是怎样的情形。应该是白雪绕着她,孩子们没工夫理会狗,从那个时候它就和她形影不离了。这会儿他们都在做梦,只有它在身边,等着一起出门游荡。没有人的垣丘街道,从来没见过。

    已经有人扫马路了,狗跟着她像平日一样。白雪一直就那么乖,可是为什么这个时候上街?就该这个时候,还是应该有什么事儿。一辆车呼啸着跑远了,卷起的尘土呛得申兰英咳嗽着,靠着道边的树坐在地上喘息,见白雪卧在一边,肚子抽搐着开始呕吐。她着急摸索着树干要起来,想起家里还有维生素,吃了就好。一天几片?几天一片?申兰英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

    是一枚针,正在滴着水儿。申兰英认得这是吊针,肯定是什么显灵了为白雪消灾除难,便拿起针头扎在白雪身上。她跟着一疼,想起白天它还要龇牙咧嘴作势咬自己,就笑出了声。一会儿太阳会升起来,那时白雪打完了,再继续跟着自己游逛。她疲乏得睁不开眼,而不甘于进入睡眠,觉着太阳剌了她一下后,就不再勉力支撑。

    卖凉皮的女人早上还在扫马路,她卸下口罩,看着申兰英靠树扎着点滴的时候,没有害怕,第一次知道树跟人一样可以打吊针。

    老冯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早上,他看见灶房的桌上没有了那袋饭,打开冰箱看,也没有,放心出了门,路上习惯地跟许多人重复着招呼。垣丘是这么个地方,就这些人,平日里能有什么变化呢。从冷清到熙熙攘攘,从年轻走到了这会儿,老秦一直在那里下面……当几个人慌张而来的时候,老冯以为他们错认了人,还是那么沉稳的往前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