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繁体版

第2章 高手老了

    这么些年了,白义在谁眼里也是个好人,可一想这罢园的岁数,左秀娥打心里灰。在一块儿,过日子还是等死?怕也只死以前互相照顾几年,陪着看病,一起吃饭,睡觉时不知谁会打搅谁。现在是这么独自待着,退了休,除了出去买菜,除了自己待着没别的时光可耗。左家那一大家子,各过各的,谁也顾不了谁。妈走了多年,父亲身体硬,一个人那一院子,自己吃自己住,谁去都那么淡。只发合还能陪着,算个照应。自己最小的孙子,他也知道心疼,或者是搁身边让有个正型。哥嫂四下坚决不同意发合住在爷爷身边,怕发合散漫。这岁数学坏快得很,还挣了钱,可也不敢顶撞老汉。

    左秀娥想了想,自家娃的事儿还是得跟哥嫂说说,行不行的,他们心里得有个准备。他们不在左家巷,搬到更远的楼群里,离厂更近,是家属区扩展出的地界。这里住的多是县城里的人,厂里的人不多。到楼下,左秀娥看着发合的摩托有些扎眼——这娃平常邋遢成什么了,这车擦这么干净,也不怕让贼盯上。刚想上楼,发合急匆匆赶下楼:姑,你上,我上四点。

    哦,骑慢点,咋这干净地多了?

    发合笑了一下车便远了,左秀娥进门的时候,哥嫂正在择韭菜,她顺势跟着一起动手。那种鲜味在屋子里弥散后被包裹,窝堆成一种异味儿,不过垣丘人可能闻不出恶心。臭韭菜,跟肉和鸡蛋,甚至单独,冷热在这儿没不好吃的。一时间,左秀娥没开口,嫂子倒是一向嘴快。

    哎,人说你跟老白看起来能行,呵呵呵。

    这是咋了,今儿谁想把我跟老白拴一块儿?土都埋到腔子了。

    你看,人说也不是胡说么。

    就是胡说开玩笑,论起来我看老白这命也不长了,我跟谁谁咽气。

    呵呵呵,对对,怕把老白吓死。

    左国庆看着左秀娥,撂下韭菜,拿起烟点上一根:娥儿,话归话,玩笑不怕,说就说了,你觉得老白人咋样?合适不,我看那人行,

    不咋行,这年纪了谁跟谁啊,我一个了,倒还轻省。

    咋能一个人么,还有我跟你嫂子呢,一家人。

    你不管我,咋说到老白了,我是想说他家白玉,说是跟发合可咋了咋了的。

    嗯。左国庆笑了,发自内心的忍不住:也没敢问,看发合现在拾掇干净的啊,有一阵子了,白玉?好么,可不知道人家娃愿意不愿意。

    估计快了,你俩嫑问,问了娃该不好意思了,我问。

    吃着菜卷,左秀娥心里嘀咕着白义。她觉得大家那么想,也许别人说的不是没道理。而一这么想,回到自己家里,那种孤单会明确的浮现。事实上,也许一直弥漫在周身,她只是躲着。左发合自小跟左秀娥亲,她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跟爷爷奶奶一样。父母打他,那是真下手,不知为什么,他到现在还记得,还有那怨气,称不上恨。要是他们问起白玉,左发合肯定觉得很丧气,败兴;姑说起来,他不会驳了姑的脸。

    有就有,好好说。

    可能,有那意思,我俩还没说。

    也算从小一块儿长起来,小时候倒是谁也见不得谁啊,你记得不,白玉文具盒,你摔了几次,你爷给粘了几次。

    呵呵,姑,你看你还记得清呢,那时确实讨厌她,她也烦我。

    对着呢,你看现在这白玉也有女娃的样子了,好着呢,差不多就赶紧,万一还有谁惦记,你可白忙一场。

    对着呢,不知道咋说清楚,说了,她再有个别的想法,也不美气。

    嗯,你还是要勤快,多在一块儿,时间越长话越好说。

    唉,姑,你看只是个上班,其他事也没有,剩老白跟白玉俩人,她下班只回家哪儿也不去。

    那这,也是,等一段儿,唉,她堂哥说是多光堂个小伙儿,不明不白淹死了。

    左发合最近总那么来回想——白玉愿意,白玉不愿意。他搞不清楚自己是荷尔蒙发散,还是心里已经确定没这个人不行。占了这心思,人会因思虑显得忧郁,只要不跟白玉一起,他觉得自己一直这么想,车轱辘的想,常会走神。明明到了爷爷家,可忘了带那包该带着的茶叶。左新民正在院子里站桩,低垂双眼,目中无人。发合蹲在一旁,觉得爷爷再精神,也还是真老了。他不信现在爷爷能一次撂到五个小伙儿。那时他三年级,觉得自己也威风了,不过别人该欺负他时候不会因此含糊。同学们的感觉还是对的——他爷是他爷,他是他,打他的时候反而多了说辞:你爷不是会拳呢么,你看你这怂势子。

    不过他挨了打要报仇,像霍元甲一样,让左新民“传”了自己。爷爷笑得前仰后合,摸他的头,就是不教。许是挨打习惯了,左发合慢慢也不想学了,甚至觉得每天慢悠悠练拳的爷爷没有那么猛,是人们胡谝出来的闲传。这样的拳有锤子学头儿啊。

    长大了以后没人打他了,爷爷还是起早贪黑的那么慢悠悠,直到院子里的辰光里剩下他一个人。发合每周至少要看爷爷一回,他总是在打拳,看着人想睡觉。发合蹲在一边等着,看爷爷从没变过的招式,用手把一个蚂蚁窝摁住,那群虫子慌得满地乱转。

    茶叶呢?爷爷收势,坐在椅子上。

    我刚忘了,这就回取去。说着,发合就准备出去。

    不急,还有呢,我问你是寻下对象了不是?

    谁说,这都胡说呢,还没有呢,谁胡说?发合有些恼火,事儿还没进展先一堆闲话了,这怕不是什么好事。

    你姑说是白义家女子?

    嗨嗨,我姑真是哦,爷,确实还没一撇,算没有。

    怕啥么,男大当婚,一家女百家求,这事有啥遮拦。

    爷,女娃,脸皮薄,你不管了,不急。

    你看你,我这年纪了,操心呢,是这,哪天你把那女子带来叫我看一下,你看行不。

    咋来么?你说人家为啥要来?我不好说吧。爷爷着急也正常,发合觉得是不好意思,这口没法开。还没怎么样人家来看你爷?凭啥?

    你看你,能叫娃来肯定想好了么。

    那,咋叫。

    你给那娃说,叫他爸到我这儿来一趟,我叫他,他得来。

    哦,那他爸来她可不一定来啊。

    你跟娃说,一块来,吃饭么。

    哦,对,行行行,对啊,她家只俩人,那就能来。

    我是想把娃看一下,有些年没啥可高兴地了。

    爷,少想些,你身体美地跟啥一样,我马上跟她说哦。

    左新民看着孙子出去,还是小时候那身形,大了好多。那也就是说自己更老了。现在练起来觉得气力上有些亏,可还利索,不练睡不着,也吃不下。房子跟他一起老了,那种破败自己暗地里明白,看不出来。

    白义听白玉说了点点头,然后开始翻柜子,要找点什么。白玉帮他扶着凳子,在落满灰尘的大立柜上面拿下来个纸箱子,里面玻璃撞击出叮咣的声儿。他掸掸上面的灰,从里面拿出一瓶酒,看起来商标又脆又黄。

    这是要给老左……

    叫左爷爷,还老左老左的。

    哦,这么老的酒就送人了?

    是啊。白义没再多说什么,他打起精神,心甘情愿的赴约。那瓶“壅城”当年也许就块八毛的,几十年过去了,不是钱的事儿了。也不知为什么,酒鬼使神差的放到现在了,按说早该喝了。看来这物件还是人家老左的,有些事儿到头来,转了一圈等于没转。再说了,有这样的东西,还能多个话头儿。

    左新民从来是自己做饭,自己拾掇,儿女常过来,并不敢在自己长大的院子里踅摸。他倔得很,因为这样的好身板,凡事亲力亲为,儿女搭手,他打心里觉得缭乱。不是他们不孝顺,是不愿意从他们的身上感受自己的老态,不情愿。每天这么想着,好像一直能是五十来岁。想着就能是。叫白义来,是为看一眼白玉,不管什么样他都情愿。因为那是白义的孩子,这是命,是缘分,恰到好处的着落。

    白义刚来垣丘那年,分到山上的石料场上班,跟大家把山炸塌,再把大石头弄小拉走。从那里到宿舍有卡车来去,但要走路得一个小时。有时候任务紧了,加班晚了得自己走回去。当年那一路也没个村子,只有零散的耕地起着坟包,还有庙的废址,走起来荒的多少有些瘆人。尤其冬天,山上除了柏树的灰绿,都一色的枯黄,白义觉得这里比起老家来空气里总有不消散的土味儿,鼻子痒得想挠,鼻涕特别多。跑车的那条路土更大,走路的小道儿还能近一段。天差不多快黑了,从山上下来,土味儿里又包裹着家家炉灶里的煤烟柴草味儿……这时,他会想家里老婆跟还不会说话的小玉,千山万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她俩接来。

    过广化寺废址后面那片巨大的石筑平台时,对面过来俩人。这儿的这会儿,本该人迹罕至。看不清是谁,白义默默往前,手插在裤兜里。三人错身的时候白义被迎向而来这二人架住,腰眼上顶上了什么。他肯定慌了,却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不知说什么,轻易被制住无法动弹。那俩人戴着棉帽子,围巾遮面,眼里的光灰突突的。

    把钱拿出来!此刻白义觉出腰上顶着的可能是个攮子之类的,要钱得给:在,兜里,你拿。

    那会儿一月才几十块工资,而且要攒起来寄给老家,自己买饭票吃食堂,身上从来没揣过十块钱以上。俩人不顶着他腰了,把兜翻了一遍也才几块钱,那这个劫抢得便有些窝火。其中一个一巴掌扇上去,白义结结实实挨着,一声脆响。还能怎么办,他不敢还手。接着又是两脚上来,踹得他不得不倒下,跌了满身土。白义不敢说话,这怕会让那俩人搓火,受着一脚接一脚的踹。白义干脆闭上眼,肯定是哪根骨头断了,他发不出声音。脚不再跺下来的时候,白义已经虚弱到认为自己可能快死了。

    真倒霉,这个遥远的鬼地方,真冷。白义有些心灰,对眼前无能为力。而他听到巨大的撞击声,就一下。不知是什么撞了什么,白义被震醒了,睁开眼睛。他模糊看到,有两个人倒在身旁,有一个人正在他们身上摸索着什么。

    小伙儿,能起来不?

    哦。白义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起来,一动,好几个地方剧痛。

    先嫑动,等把这俩怂绑好……哎?狗日地还扑腾。那人一拳招呼到身下的一个人,那声音听起来是击碎了什么。白义明白这人拾掇了抢自己的人,哪怕再疼他也想站起来。先是翻身,跪着,窝着,双手撑着地怎么也站不起来。那人过来几乎是托起了他,手上的力气极大。白义站在那儿,只要不动便不疼。他看那俩人跪在地上,被反剪捆着,用的是刚才还捂着脸的围巾。天更黑了,那三人的面容越来越模糊。

    是这,你把我车子推上,能撑一下,走不动就停下,我把这俩先弄派出所去。那人没等白义回答,拎起那俩人推搡着走了。白义看看不远处的自行车,缓缓挪过去,扶着自行车,汗就下来了。骑是不可能了,推着往前走了没多远,还有个坡,只好停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黑洞洞里走过来几个人,把他放在担架上时,白义看着星星,刺眼得像是正坠下来,就晕过去了。

    救他的人正是左新民。几十年来老左每天会到那里练功,劫匪没注意不远的地方还有人。老左近身后只一招把二人撞在一起,没登时崩坏他们更是真功夫。从派出所出来,他想了想,还是到医院去了。白义两边的肋骨断了,脾脏出血,只有割了。厂里的人在手术室外面,看着老左过来,赶忙掏出烟:老同志,肯定是你吧?

    是我。老左抬手一挡:小伙儿咋样?

    唉,倒霉呗,家人都在黑龙江呢。

    你看这把娃欺负地啊。老左背着手,看着手术室的灯亮着,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好几个月,白义才算缓过来。哪怕身子软,也得先看老左去。要不是这位贵人,自己可能还不止赔几根肋骨和脾了。那会儿他是愉快的,有种大难不死的喜悦与满足,每个人见了白义都会觉得他笑的有些过分,理解不了这人的心情。老左也是,看着好似满面春风的白义,有点诧异:小白,利索了?

    是啊左叔,利索了。

    唉,有时候这是定数,算过去了。老左也不介意,让老婆给倒水,看着桌上白义拎来的点心和酒,脸反倒沉下来。

    左叔,您的好我记着,别嫌……

    我就是嫌,搁谁那会儿都要出手,还翻了天了,你拿这来我可不高兴了,才挣几个钱。因为不熟悉,马上尴尬了,白义能觉出老左是严肃的。大恩之谢,该是个什么谢法,他也不知道。俩人这就僵了,没想到还弄出尴尬来。老左看着有些慌乱的白义,觉得有些不落忍:小白,我门里的人,不求知恩图报,这是缘分,你心里放不下,我还睡不着,千万不要再记挂,记住我的话。

    那天,老左留白义吃饭,两碗扯面,下了一瓶“雍城”。走时,老左把另一瓶酒递给白义:拿回去,要不就到商店退了,把钱攒上。

    后来这些年,小孩长大,该走的人走了,老左对白义一直那么淡,像稍微认识的人,街上遇到仅仅颔首招呼。逢年过节,红白喜事,白义去行礼,老左也是点头招呼一下。他们因为那一天认识,以后一直是这样相处。那瓶酒白义没有喝,一直放到现在。

    老左拿起这瓶酒,没说什么,拿牙把瓶盖咬开:小白,这是那一年啊……你看我这牙还可以吧?

    左叔您这身体,确实,人得练啊。白义虽然有些强打精神,说这些时还是笑了。看到老左他可以想象成自己的父亲。这么想,他能多说几句。老左看着白义,有些后悔了。这人的身上累积的这些事,把人压的没一点脾气了。搁谁身上,也许都是这样的低落。这时再直截了当,该说不该说的,便不好说了。看着一边的白玉和自己的孙子,正好的年纪,哪会不般配。

    他们安静的喝着,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发合给斟酒,白玉偶尔吃几口,一侧那么安静的陪着。肯定是有什么事儿,老左不说,白义也不会问。说是吃饭,便当只是吃饭。白义看着小左,早感到了什么,老左跟前,再不说点儿什么不合适:小左,没跟你爷学啊?

    白叔,我下不了那个苦。小左陪着笑脸。

    发合老实,就是,练不练地不要紧。

    多少练练,锻炼身体么,左叔,女娃能练太极不?

    能,咋不能,我师姐前年刚殁了,九十五。

    左爷爷,您现在还是每天去广化寺?白玉开腔问道。

    是,功不练饿我跟没吃饭睡觉一样。

    那您是为了不让人看还是啥,那么远。

    不怕看,功夫有啥可藏,只是个习惯,几十年了也没见谁跑那儿要跟我学,现在都顾着挣钱呢,学这能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