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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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等待的人

    哦,罗……警官,咋了么?平常一身官衣不觉得,而这口气让发合很不舒服,但他认为自己不应该这么不舒服,尤其现在,无从说起。

    白玉几天没见人了,他爸急得跟啥一样,你俩到底咋回事?主要目的还是寻人。

    是嘛,可说呢,寻么,那么大人咋能丢了么?你把我圈到这儿没办法寻么。

    唉,把你知道的都说清楚,也好有个方向,反正人目前是不见了。

    我都说了那天晚上她叫我先回我就回了,还再上广化寺才没见她,以为她回去了我还坐了一会儿回去的。

    好,那你给我说说为啥要再回去?

    不知道,没事干,就想回去,可不是担心她她肯定没事,是想到那儿坐一会儿,月亮明晃晃,坐一会儿。

    那行,那会儿你看见啥了?多想想。

    明晃晃,月亮地里啥也没有,嗨嗨,你们太紧张了,没事,绝对没事。

    罗建军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笔,苦笑了一下,喝口水,不想看发合的脸。反复提问回答以不同的形式来回往复,事实上没有任何别的内容。这小子一直不慌,确实是一点儿不着急,敢这么确定白玉没丢,要说这怂娃这脑子啊……罗建军现在的急躁已经能够不挂在脸上,心里的预判似乎不甘心的隆起着。

    罗……你放心,人保证没丢,咋想也没理由么。发合一脸轻松的走到左新民跟前,在长凳上坐下。罗建军过去想搀老人一把,左新民胳膊一捩先站起来:小罗,赶紧,进去说?

    老先生,不急哦,来来。罗建军闪身把左新民让进传讯室,看着发合坐在走廊的长凳上,还是一副轻松的样子,并不着急要走。他看着左新民疾步走进去坐在椅子上,两手伏在桌上,空空的没有可抓挠的焦躁着。

    咋样?地方都寻到了么?还有啥地方没寻?左新民目光凌厉的望着罗建军,两手撑着桌子要站起来般的拢着劲。

    不急,外头都着急着呢,白叔跑的没停,咱这儿再谝一下看看到底有啥情况没想到。

    没有么,都好好地,我往回走了俩娃还在那儿,谈对象呢,俩人平日里很正常,天天在一块儿,一点儿啥毛病都没有,我咋想也想不出人能给不见了。

    那发合咋说自己也走了?

    不知道么,他给谁也都这么说,我了解自己娃,他不骗人,而且这事开不得玩笑,那是他对象呢。

    就因为这我不明白为啥他给走了,然后再也没人见过白玉。

    小罗,你这啥意思?直接说。左新民直盯盯看着罗建军,身子往后仰了仰,脸抬了抬。那是有些火气了。

    老先生,左爷爷,你嫑着急么,咱是为寻人,谁也没说谁到底咋了,走正常程序,只为把人寻着不是。

    小伙子我给你说,自家娃咱清楚,我问你你说发合他可为啥?凭啥?他是吃得多了不克化还是……

    爷爷,爷爷,你看你,不敢,不敢,那你说,要寻人还不得把细节问清楚么?

    对着呢,要问清楚,我,你这,我都不知道该说啥,唉。

    大家着急呢,我们该寻的地方都走到了,该问的人都要问,也着急。

    唉,啥事么。左新民垂下头,两只手握在一起,力气用在自己身上。罗建军看着老人,不知该往下继续说什么。在他的正常思维里这是正常——而且必须——的环节,自己的判断如果走得远了,总会往坏处深入,不可能困在当下什么也不做。人不见了,时间越长越没法找。他算认识这几个人,但不了解,目下形式看,他确实判断不出他们与白玉失踪之间的联系。可一个姑娘这么不见了,她这么个岁数,连去省城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这么不见了?几天来,白玉是身边人们提及最多的名字,大家回忆着这个不大爱说话的姑娘,看见白义的忧心忡忡,同情表达为张不开嘴的躲避。

    爷孙俩回到院子里,左秀娥和左国庆两口子,三个人一个样子,来回打转。烟散了,烟头在地上被碾得像是炸开一样。左新民谁也没理,进了自己屋子把门关上。外面三人看着发合,不知道谁先开口。发合看着他们反而笑了,一屁股坐在檐下条石上看着他们。院子老了,可还森然隔着外面的声息,他们没有话的当间,燕子鸣叫着归巢。左秀娥左右看看,没说话,往厨房去了。左国庆两口子也不知说什么,进了父亲的屋子。发合无聊的看着那个燕子窝,表现出的兴致盎然里有些茫然。

    桌上只一碟咸菜,每个人眼前一碗面,只发合呼噜呼噜刨着吃。终于,左新民拿起筷子,像发合一样娴熟的吃了起来,蒜嚼得脆响。另外三人开始缓缓的吃着,大家明白该说点什么,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始说。

    发合,小罗问你啥了?左新民吃完面,撂下筷子。

    没问啥,来回叫我说我为啥下山了可又上山去。发合吃完了以后,坐在那儿看着爷爷吃,等着他发话。

    就说么,我看你咋那么稳呢。左新民没有看他,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又起身到柜子里拿出一瓶酒和一个杯子:国庆,你喝不?

    爸,我不喝了。左国庆看看父亲,觉得这碗面吃不完了。左新民坐下来,左秀娥赶忙拿过酒瓶斟在杯子里:少喝。

    没事,咱好好地,自己不能难为自己么。说着,左新民一杯酒已经下去了。

    爷,咱在这儿胡想啥呢?白玉肯定没事,说不定干啥去了,可能心里烦出去逛了,你说咋会丢呢?凭啥么?

    你咋这么肯定,你看把老白急地,你要是一声不吭不见了我咋办?左新民擎着杯子,看着女儿手里的酒瓶。左秀娥犹豫着没有斟酒,父亲就把杯子放在桌上,利索的起身,就往外走:着急也没用,等吧,看是个啥情况。

    发合看着爷爷出门,也跟了出去。与平日一样,该去练功了。说不定白玉会在那儿,他们各自怀着同样愿望的时候,下意识的看看被云遮住的月亮。一天跟一天的盈亏有别,何况已经好几天了。左新民骑着自行车,发合的摩托在后面跟着,走得轻快,是因为白玉没有坐在后面。那时他仍然没有从那夜明晃晃的场景里出来,白玉在左右一样,根本不用去担心,只需要等待。不过爷爷自顾自的练功,走套路,他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

    发合又坐在那夜坐过的条石,还是那个位置,仿佛归来一般,继续回想白玉的身型,还有猜测过的表情。他确定,会再彼时某个机会中,第一次从容的拉起白玉的手,那时月亮又该是明晃晃的,影子跟着人,移形换位,直到循环出改弦更张的日常。那时……发合忽然觉得一阵寒颤,风已经能裹着些许冷冽,才几天,这样的刚劲了。他失神的看看爷爷不疾不徐的身影,重复一辈子的功夫,裹紧了衣服,还是觉得冷。白玉走的时候,肯定是带衣服了。

    那时,奔走在没有目标的路上,白义同样觉出了入秋的凉意,他想着女儿走时衣衫单薄,会冷。哪怕去逛,也该回家拿上衣服,再接着逛,那去哪里都不会着凉,他便不用操心。跟发合一样,白义也笃定白玉没事儿,是郁闷,因为眼前家里的光景?可能吧。走马一样的找寻是因为坐不住,报案是为了有理由多些人去找,总不能干等着吧。等,是世上最煎熬的事。他等过老婆从东北来,而后却守着她走了,还等过一表人才的侄儿,接着等他的骨灰盒递到自己手上。所以他不能等,找,这次一定不一样,一定要去找自己的骨肉。

    路上时不时有人跟他招呼,他像往日里一样跟人们笑着客气一下,接着走路,急匆匆觉着还有很多地方没寻过。时不时还回到家里,因为在路上是不是会感觉走着的时候,白玉已经回到家里,焖了锅米饭炖了个菜。哪怕还一脸的愁苦,也不能让她等自己,不该把冷饭再熘热。那阵子,好多人表示要陪着他去寻,白义一一拒绝。自己的孩子,又没什么大事,只是出去转转,哪用兴师动众。只发合陪着他,他不拒绝——如果正常的话,这娃会是自己的女婿,自然应该跟着他,一起寻。发合要不来了,他不会怪——毕竟是别人家的娃,不来就不来吧。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确定白玉是不见了,而谁都不会在这两家人面前说什么。清清楚楚,这本无瓜葛的老少二人心里,白玉没有去哪里,还只是逛去了。没有人要求白义干活,而发合也分毫不乱的上下班,勤勉得让何小萍觉感到异样。端详他的时候他还会像过去一样打瞌睡,而衣衫齐整,干干净净跟过去判若两人。那个班儿没再多顶上一个人,就是他俩陪着机器无休止的运转,他们之间的沉默成为机器的一部分,能够制造嗡嗡的低频,一分一秒的度过,暂时离开再回到这里。

    在一些人的记忆里,那年冬天如常的漫长又短暂,切近的人会想起白义消失了很久,再就是发合他家年三十没有聚在一起吃饭。左新民一天不停的不练功,包括除夕夜。家家户户放鞭炮,这家人听着外面的动静,在各自的床铺上不知如何躲避聒噪而安睡。发合坐在何小萍对面,除了一成不变的轰鸣,他们什么也听不到。

    逛了这么久,怎么也该回来了。每过一天,白义会这么想一下,甚至有些马上能见到的喜悦似乎要忍住。发合也一样,一如既往沉浸在情愿的等待里。他们偶然遇上,还是默契的打个招呼,被对方的状态所安慰着,能从对方的眼里找到安定的理由。时间是没有指望的某种煎熬,他们不一样,满怀期待的每天不会摧折有挂念的人。

    这张桌子前,还是这两张脸,多了陌生面孔。发合看着罗建军,依旧一脸的舒展,想起来不能叫罗哥:罗警官,这又是咋了?

    三个人直盯盯看着他,没吭声。顶光射下来遮住他们的目光,发合看不清是因为他被一盏灯的光照着,自己像是被按在舞台上。记得那年在县礼堂汇演,自己和一百多人站在上面,好像也是这样。那时他和白玉一起在上面,她一定也看不清下面黑压压的人们。罗建军来回耍弄着一支没有点着的烟,旁边两人的烟雾向他那边飘。发合不知道这样的沉默还需要多久,在这地方,有疑问大约也只能等着。

    时间在这样沉默消耗,一直没人被当做白玉顶替到这个班儿来。他希望这样,等着她回来,继续上班。渐渐他忘记了何小萍的存在,就是被她看着他也觉不出了。那几个动作把人训练成了机器,他不需要动用思维便把这八个小时晃过去了,哪怕有时饭盒里多了一块肉,或者几个饺子,他不会刻意去感觉。发合不想,不想感觉出人们对他疑惧的眼光,或者回答那些闪烁其词的问题。当他觉察出人们集体的态度时,会屏蔽接触的可能,从言语和感受上把自己归复到那夜的月光下,一分一秒过去之后回到期待中的期待,接着才能称得上继续,时间为此稳健。

    白义明白,等待的意义还有价值。他和发合从不说话,以各自的等待,一个在路上,一个固守着日常,直到春天也过去了,暴雨间或而来,而等待不会被终止。要是她回来,怎么能没人迎候。直到罗建军再次见到他,拽他的时候他顺从着,不会打断等待的连续。

    何小萍看着罗建军,得不到任何回应。车缓缓从车间门口开走,有很多人看到,注目良久。有人叹了口气后,匆匆回到人多的地方,兴奋的开始重复发合被带走的消息,继而各种猜测立即占据了各个有闲话的角落。他们的胃口很好,边吃边谈,指指点点,以惋惜的口气狠狠疏解属于他们日常的各种郁结。

    白玉没有回来,但是可能是死了。这不仅仅是传说。

    眼前那几张照片,发合像是玩儿扑克每张都搓,连背面都来回看,暗处看不见的那三双眼睛,一直揣摩着他。他们看得出自己眼睛里的疑问,没有什么比这更明显的了——他们想让他看出些什么,那人没有了血肉骨架,新生的野草,剥落的黄土,还有褪色的碎布片……他们是怎么了?

    说说吧?

    说?啥?

    认识这几张照片上的内容吗?

    认识,死人么。

    你就不准备多说点什么?

    说啥?说我认识骨头架子?

    我提醒你哦,没有一定的依据是不会把你叫到这儿的。

    哦,那你说,你根据啥说,你说么?

    旁边一个人轻轻礅了一下茶杯,脸依旧在阴影里:不着急么,说清楚了,公安局不冤枉人。

    上回不是跟罗……警官说过了么,那再跟你们说一遍,那天晚上我先走……发合觉得自己的记忆是那么清楚,表达是那么流利,言语刻意跟上次几乎一模一样:我就是觉得她走了,就坐了一会儿,然后就骑车……

    大概是几点?

    不知道,没看,月亮在那边。发合拿手指了一个他认为的方向。

    那你下山然后干啥去了?

    回睡觉去了。

    回哪儿睡觉?

    回……发合顿住了,他的思路卡在两张床之间,忽然难以选择。他家的床上,贴着难看的床围子;爷爷那里自己住的屋子,冬夏被蚊帐罩着。他睡在哪里都可以,如果不在这两张床上,那便是在何小萍的对面迷瞪,白玉从离着很远,到慢慢会挨着他……发合糊涂了,而且不想拿不准了说。

    嗯?这还用想?一个声音站起来遮住发合对面的直射的光线,剪影里肯定是有些惊喜,发合看得清清楚楚,觉得某种威胁在漫过来。那一刻他忽然看清楚了身边的所有,桌椅,斗室,灯光,还有三个人的面孔。似乎也看清楚了自己,被什么力量死死按住,一动也不能动的流汗。

    我忘了,这事从来都不记,真的,复员以后在我家、我爷两边住,要么,你问我家人,问么。发合头上有蒸汽往上冒,汇入他们的制造的烟雾,到屋顶以后再弥漫下来。

    嗯,好,那就这。几个人站起来,发合也站起来,擦了擦头上的汗,下意识的准备跟着往外走。

    咋呀?

    不咋,你不是问去么?我还上班儿呢。

    先不上了,坐下!一个人厉声喝道,惊得发合跌坐下去,舞台上剩下他一人的无助,又像是被光线击穿的恐惧。三个人出去,门砰的关上,光线里尘埃被震的浮起来。他不知自己现在该怎么办,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等待这样的沉寂过去时,白玉还没有回来。房间里没有时间,发合不会游泳,觉得这里是某个水底,想到白玉告诉过他,她的表哥白悦沉没在向阳水库里。发合的脑海中有挣扎的愿望,而不能发力。

    他想再看看刚才的那几张照片,桌上除了零星的烟灰,空无一物。那是谁?难道那是白玉。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好好的人成了那个样子,那不是白玉,绝对不是。想到那夜明晃晃的月亮地立,白玉看着他的样子,渐渐她走得越来越远,却也不会成为几张纸片上白骨零碎的狼狈。

    滚锤子!当喊出这声的时候,发合觉得是自己身体里某个不可控的器官自动运行,出离了自己的身体,怎么也拦不住。他还是不能动,配合着上手铐被架起来,挪过森然的走廊,到一个更逼仄的空间,光线暗淡,门的撞击声钢音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