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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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季 第四节

    七月十五那天,主人家吃了第一顿新麦面馒头,还蒸了好多面人。花兰在头天晚上发了一大盆白面,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开始兑碱揉面,精心准备过节了。

    我没有见过面人,我也是第一次过七月十五,我当然想看看这面人是怎么捏的,而且,我还想知道,这七月十五是怎么过的。

    七月十四晚上,福旺给我和母亲填草料时拍拍我的背说:“小黄,明儿个是七月十五了,给你妈妈放一天假歇息歇息,让它带上你到外面耍耍。对了,你是头一回过七月十五,花兰和我妈要给建阳与锁柱捏面人,我还得给我爹上上坟,明儿个,人和牲口一起放一天假。”

    七月十五前晌,我从圈里出来到他们住的房子窗户前朝里看,只见花兰在揉面兑碱,曹梨梨在烧火。建阳站在跟前看,眼睛里露出惊喜:“妈,真要给我们蒸面人?不会是骗我吧。”花兰抬起面手点了一下建阳的眉心:“蒸就是蒸嘛,咋会骗你!今年咱家收了这么多麦子,还愁你没有白面馒头吃!”“那我中午就能看到面人了!”建阳说着,拿起手帕给拴在炕上的锁柱擦擦鼻涕,说:“锁柱,别看你老流鼻涕,可你是个有福的。你刚生下来吃妈的奶,会吃饭了,又有白面馒头吃,我小时候,不知见没见过白面了……”锁柱见姐姐要走,伸出两手要建阳抱,建阳一扬头,朝锁柱做个鬼脸,说:“姐姐得去放牛,你在家好好看妈和奶奶给咱们捏面人吧。”

    建阳出来一看到我,高兴地说:“小黄,今儿个带你玩个够。”我跟在建阳身后,踢踢踏踏地朝牛圈走去。母亲还在圈里躺着,清晨主人赶着它到河边喝完水回来后,它就卧在圈里开始倒嚼。可能知道今天要休息,它跟我一样放松了。

    “快起来!老黄,我带你俩到瓦窑沟吃苜蓿去!准保你们喜欢。”

    母亲听了建阳的话,哞地叫了一声,起来踢踢哒哒走到我们前面去了。建阳哼唱着乱七八糟的歌,一会儿一个调子,一会儿一个调子,她今天好像特别高兴,好像不唱歌心里就不舒服似的。

    我们走到街上的时候,见不少人家赶着车,车上拉着麻袋和面口袋朝磨坊走去。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有人看到建阳,就问她:“你家磨了多少麦子?看把你高兴的,脸都笑成一朵花了。”建阳说:“大概有几百斤吧,整整磨了大半天呢。”“那吃上馒头没?”那人又问。“今儿个晌午我妈给蒸花卷和面人呀……”“这个花兰,打了十几石麦子,过七月十五才给吃白面,真小气!”

    建阳不知听到没有,继续吆赶着我们朝前走去。我看见福旺从供销社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沓黄纸和一个罐头、一瓶烧酒,看到我们后,快步来到建阳跟前,从裤兜里掏出几块花花绿绿的方块放在建阳手里,说:“好好放牛啊,这几块糖渴了抿一抿。记住,可不能喝山洼里的水,那水不干净。”

    建阳点着头,剥了块糖放进嘴里,答应着:“爹,你甚时候给我爷爷和祖爷爷他们上坟?我要不要到坟园等你?”“我后晌去上坟,你吃了晌午饭跟我一起去哇。”福旺说着,人已走出老远。

    瓦跃沟真是一个好地方,它三面环山,山上种满了杨树、杏树、黄太平树、稠李子树、桦树、落叶松等树木。我和母亲在林子里寻找着苜蓿、蒲公英、燕尾尾、牛奶草,建阳像一朵蝴蝶一样,翩翩欲飞地在山林里采着蘑菇。每采到一朵蘑菇,她就像小孩子一样朝我大叫一声:“小黄,看看,我又采到蘑菇了!”我寻声望去,她手里捧着的蘑菇,像洁白的云朵一样在她手里飘着。而她本人,站在结满鲜红的稠李子树下,像一个天外来的仙女一样可爱无邪。

    过了一会儿,她可能绕山驾梁地采蘑菇采累了,顺势躺在向阳的坡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嘴里竟然念念有词: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念完以后,她跳起来去拔鲜嫩的青草喂我吃。她把青草送到我嘴边,我嗅一下,真是新鲜呢,仿佛还有露珠在上面滚来滚去。她看我吃得香,抚摸着我的背脊说:“小黄,你多吃点青草快快往大长,你长大了就可以替你妈妈多干点营生。看看你妈妈,浑身没一片好看的毛了,这都是抚养你和干活累的。”顿了顿,她又说:“我也想快快长大,长大了到外面念书去,学成回来孝敬爹妈。何老师说大学要恢复招生了,真那样的话,我更要好好念书,争取考到大学去。”

    建阳说的何老师,这人我知道。他是铺子村学校的语文老师,身材修长白皙儒雅,梳着油亮的三七偏缝分头。那头发好像被胶水粘在头皮上了,服服贴贴的,纹丝不乱。何老师经常背操着手从学校回家,有时路过福旺家街门口,看到福旺在院里扫院,就踱进去跟他说几句话。他俩说的内容,多半是建阳在学校的表现和学校的师资情况。每次见到何老师,福旺总是先问建阳的学习成绩,问建阳的作文写得咋样,造句有没有病句,主谓宾用的准确不准确等等。何老师先听福旺说,福旺说完了,他便微笑着,理一下头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说:“你得多让她看书、写日记,这样,她的作文自然会好。你成天让个女娃娃放牛打猪喂狗,她哪有时间和精力贪览读书了?”福旺脖子一梗:“她要是念书的料,干农活正好磨炼磨炼她,我要让她知道,念书才是她唯一的出路。”

    建阳躺在草丛里好像睡着了。我离开她,径直往山上走去,我想看看瓦窑沟那边的世界。

    上到山顶,环顾四周,透过茂密的树木间隙,我远远地瞭见坡那头的山洼里有好几个窑洞。窑洞前是一片开阔地,我突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又好像来过似的。我的心感觉快要从我嘴里蹦出来了……

    我四处张望着,我努力想啊想,想的头都麻木了,还是没有想到我在哪里见过、在何时来过。我身体里的那个人,好像也急得抓耳挠腮似的,他想脱离我的身体,可又脱离不了,因此,我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与无助。

    我一阵悸动。环顾四周,心,比平时跳得欢实、有力度。我像一个久别归来的游子,对瓦窑沟充满了期待和向往。

    恍惚之中,我好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来过这里。当时,我疲惫不堪,人困马乏,被枪炮声、嘶杀声一路追逃到这里。我好像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只害怕马背上的东西掉下或劫走。就在我惊魂不定地捣了坐骑一拳,想要摆脱身后的追击时,连人带马在空中晃晃悠悠地下坠了,一声沉闷的响声后,我已不知魂归何处。

    我突然头疼欲裂。定定神,摇摇头,我甚至还跺了跺蹄子。这一来,我好像才从梦游中醒来了。眼前一片风和景明。本来,我还想到那几个窑洞跟前眊一眊的欲望,刹那消失。我突然担心建阳醒来找不到我,便在山顶逗留了一会儿,回到建阳身边了。

    主人家的午饭是烩豆角、土豆、倭瓜的烩菜和白生生的开花馒头。建阳端着碗到树荫下吃饭,我见她吃得香,就跑过来卧在她身边。建阳那时有多大?大概十几岁吧?她吃饭也淘气,馒头不是一口一口咬着吃,而是掰开后撕着吃,那馒头也怪,竟然被她撕成一条一条的。吃得时候,她把馒头条放进烩菜里蘸一下汤汤,等到馒头条浸染成烩菜的颜色了,这才一小口一小口地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我见她吃得香,由不住动动嘴。其实我的口水就快要噙不住了,但我不能在她面前失态,毕竟我是公牛里的男子汉,我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啊。因为母亲早就告诉我了,作为一名耕牛,我必须从小就得学会克制与忍耐,学会勇敢与坚强。

    “小黄,你是不也想吃馒头了?”建阳歪着头口齿不清地问我。

    我舔一下嘴唇,我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烧了。建阳真是的,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底。“来”建阳把一条馒头放到她手心,把手伸到了我嘴边,一股浓浓的麦香被我吸进了味蕾,我实在受不了这诱人的味道,伸出舌头,把馒头条卷进了口里。我贪婪地品咂着,这东西实在太好吃了,不仅有麦香,还有豆角和倭瓜、土豆的香和油盐、调味品各种的香。不知母亲品尝过这样的美味没有,回头我得把这种感觉分享给它。

    建阳盯着我,直到我咽下馒头,她才抚摸着我的头说:“小黄,咱家自从有了你和琐柱,才吃上了白面馒头。我以前天天吃玉米面锅贴和糊糊,奶奶见我长身体,经常偷偷给我买金点心吃,可金点心那东西,我一吃就拉肚子。我宁肯天天吃土豆,也不咽不进那玉米面饼子,这辈子,金点心和玉米面饼子,我吃得够够的了。”

    我不知说什么。玉米对我和我母亲来说,等于是她嘴里的白面馒头吧,我天天盼着,福旺与花兰也未必能给我们捧一掬尝尝,建阳竟然说不好吃,可见,我们和人是不能比较的。再说这金点心,哪是谁想吃就能吃到的?我得空问问母亲,金点心是啥东西,怎么建阳说她吃得够够的了。

    下午,福旺和建阳吆赶着我们到他家的坟园去。建阳提着一兜东西,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福旺肩上抗一把锹,跟在我和母亲身后。

    我母亲怕我不好好跟着它,几次用它的尾巴拍打我一下,让我看铺子村秋天的景色。说实话,这铺子村的秋天真好看。天空一碧如洗,鲜嫩得仿佛能滴下蓝色的汁液来,云彩呢,更像一团团丰盈洁白柔软的棉絮。田野上一派农忙的丰收景象,沟渠、河畔,打碗碗花与水刺、猪耳朵、水白草等开心地仰天生长着。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丰收味道和人们开心的笑声。铺子村人们那喜气、那精神,使母亲长时间心绪难平。管他呢,谁叫我赶上了这样的好时候呢。当我把这个心思传递给母亲时,母亲不无感慨地说:“小黄啊,你真的赶上了好时候,要好好珍惜啊。你看人们,现在多有奔头、多高兴啊。”

    在一个柳枝摇曳、坟头寂寂的墓园,福旺和建阳站住了。他们在一个最大的坟头前停下,取出馒头和煮鸡蛋供了上去,又点燃几柱香,父女俩跪下后,福旺咬开酒瓶,往坟头倒了几股白酒。瞬时,酒香和土腥腾空而起,倏忽飘进了我的鼻孔,我差点被呛得出不上气来。母亲用尾巴扫了我一下,轻声说:“我们去那边吃草吧,他们的事咱们又不懂。”

    我没听母亲的话。我假装吃草,其实我在听福旺跟坟里人说话。

    “爹,我们吃上白面了,从此再不用挨饿了。春天咱家分到了十几亩地,水地和旱地对半儿,到现在为止光麦子就打了十几石,没有收割的还有莜麦、谷子、胡麻、土豆和黄豆、黍子,往后的日子再不也不用为吃饭发愁了。一想起当年您为了给我们挣几个全麦面馒头跟人打赌吃撑的事,我的心就像被人用刀子在割……过年的时候,我一定接您回家看看……”福旺说着,撩起衫子擦一下眼睛。

    我想起来了,母亲在福旺往公路拉麦捆子那天跟我说,福旺爹马得草当年在生产队脱麦子加班时,看到娃娃枕头般大小的全麦面馒头,不住嘴地说,他儿子福旺饿的干活直不起腰,早晨一肚子糊糊喝下去,到半前晌全尿了,如果他每天能吃上这样一个馒头,干活就有力气了。

    当时这话让锁锁听到了,他看着围在馒头笸箩一圈人对马得草说:“你要一口气能吃5个馒头,我就给你匀出5个馒头让你带回家给你儿子吃。”马得草盯着棕色的、在灯下泛着光泽的馒头,眼睛里射出两束贪婪的绿光,他舔舔嘴唇说:“你说话算数?”“算数!不过,你吃撑了可别怪怨我……这样,你得写个凭据。”锁锁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和钢笔,递到秀才手里,说:“白纸黑字,板上钉钉。”

    “来,不死又一年,死了逑迎天!起码,我死了也落个肚儿圆。”马得草的豪气一旦上来,十人九马也拉不住。

    昏黄的灯光下,马得草铺纸提笔,跟锁锁立下了“生死状。”那上面写的什么,母亲没有说,因为它也是听福旺事后跟它叨啦的。

    据母亲跟我学说,马得草吃到第四个馒头的时候,其实就撑不住了。他的眼睛憋得像个蓝蛋儿,瘦的皮包骨的肚子像倒扣了口锅。现场的人都怕了,纷纷指责锁锁的不是,说他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哪能跟一个饿死鬼打赌?这不明摆着往死整人嘛。当马得草拿起第五个馒头往嘴里塞的时候,锁锁吓吓了,拉住秀才不让吃了,但,已经晚了。

    马得草在众目睽睽下,笑着指着笸箩里的5个馒头说:“吃完这个,这些就是我家的了,谁到我家说一声,我一会儿给他们送馒头……”话音未落,噗通一声,马得草栽倒在地,在众人的吆喝中和他一阵紧似一阵的打滚之后,被闻讯赶来的许先生下了死亡诊断。许先生先给秀才打了一针,随后翻了下秀才的眼皮,又摸摸他的脉,对惊慌失措的锁锁和围观的人们说:“不行了,瞳孔也散了,脉也没了。”

    我不是福旺,不知道他那一刻是否肝肠寸断。但我可以把他的处境放到我的身上来考量,如果母亲为了填饱我的肚子而牺牲了自己,作为儿子,这将是我一生都难已弥补的痛和悲。

    福旺拔完马得草坟头的杂草后,又铲上土把坟堆洼陷的地方重新拢起来,拍打瓷实,像拾掇他家的院墙房屋一样上心、细致。

    这边,建阳取出一刀烧纸,划了根火柴想把烧纸点燃。坟园里风大,建阳第一次没有点着,火柴抖动着桔黄色绸子似的火苗,刚燃着烧纸边角,一股风刮来,火柴熄了。她又划了第二根火柴,福旺赶紧拿起烧纸,凑到建阳捂着火,这次成功了,火柴一挨纸,火借风势,那火焰冲天而起,缤纷的黑色纸灰像一只只蝴蝶在坟头上空盘桓着。父女俩磕了头,待烧纸燃烬后站起来拍打拍打膝盖上的土,把带来的馒头揪成小块儿,分散给坟园里的其他坟头。福旺边分边说:“先人们,收下吧。以后,你们的节日我一个也不会落下。今年过大年,我请先人们回去跟我们一起好好过个年。”

    当时听福旺说,我还以为他就是说说而已,谁知道那年过年,他真把这些埋在土里的人的名字,写在一张黄表纸上接回家过年了。当然了,这是后话。

    那天回去后,我见曹梨梨背上的琐柱手里拿了个白白胖胖的小人儿,我就知道,那一定是建阳说的面人。果然,晚上的时候,建阳来给我们喂草时,取出个妆点的花花绿绿的小人儿让我看,说这是她妈给捏的。

    “小黄,你看看,这面人人像不像我?毛花花的眼睛、宽宽的脑门儿?”借着屋里射到牛圈里微弱的灯光,建阳让我看她手里这个梳着黑黑的髽鬏、眼睛大大的面人,我轻轻哞了一声,她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嘴巴捂在我耳边说着悄悄话:“小黄,你真好,一下就懂了我的心。好吧,今天我奖励你一下,一会儿给你吃一把麦子。”

    晚上,福旺一家睡下以后,曹梨梨提了一个筐子出去了。我想看她干啥去,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外面真好啊,月白风轻,夜凉如水。田野上五谷的味道不绝如缕,铺子村大多数人家都已进入了梦乡。房屋、树木被月光照得影影绰绰,十分幽静。曹梨梨走到南街和沥青路的交汇处停下来,选了个干净的地方,找了根树枝划了个圆圈,从筐子里取出一沓烧纸和香烛,跪下来开始祭拜。她先点燃香烛,又取出几个馒头供上,烧纸呼呼地向上窜着火苗,她一边用棍子扒拉烧纸,一边悠悠地说:“同志,你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这么多年了,我年年清明、七月十五、十月一、八月十五、过年给你烧纸,就想让你知道,我们都想着你……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多么惨烈的战斗。王二旦同志牺牲了,高翔同志差点暴露。你看,我都这么老了,真担心哪一天我离开了,你的事就永远不了了之了……”

    “我已经到了大西沟口了,鬼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我骑着马跑啊跑,马被绊倒后,我就昏死了过去……”我耳边,那个藏在我身体里的人在说话,但这话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曹梨梨听的。我一惊,差点叫出声来,急忙控制信自己,却发现,曹梨梨已经看到我了。

    “小黄,你怎么也出来了?”

    一种悲喜交加的冲动不由自主涌上心头,那一刻,我发现我已经不是自己了,完全是我身体里的那个人在操纵着我。我伸出一只蹄子,想跟曹梨梨握手。

    曹梨梨看到我这架式,惊得坐在了地上。说:“小黄,你怎么了?还哭了?这是咋回事啊?”

    我定定神,收回蹄子,黯然地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