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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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季 第五节

    等福旺家把其他庄稼碾打归仓后,我母亲的劳作才真正开始了。

    耕地、耙耱、拉车,都是母亲的活儿。我们的主人福旺把母亲和村里天刚家的黑白花隔套在一起,它俩成了铺子村最好的一犋耕牛。母亲与黑白花像一对亲姐妹似的,今天给福旺家耕地,明天到天刚家耕地,后天又给俩家人家其中的一家拉庄稼、拉秸秆,它俩在谁家干活,谁家都好草好料伺候着。遇到阴天下雨,俩家都不干活的时候,主人就会解下它们的笼头,让它们在田野里恣意地吃草、看风景。它们无事可干外出逍遥自在的时候,我总是被主人恩赐,跟在它俩身后游玩逛达。我跟在它俩身后,听它俩嘀咕铺子村的人与动物的前世今生,吃我最喜欢的苜蓿、蒲公英、车前草、牛奶草和燕尾尾。当然,尖草也是我爱吃的一种,我还喜欢它秋天结在顶上的“毛悠悠”。后来,建阳告诉我“毛悠悠”又叫“狗尾巴花”,我不管它叫什么,我只是喜欢它高高长出草平面的样子,风一吹,晃悠悠的样子好看极了。

    天刚有七个娃娃,五男二女。我听黑白花和母亲说这叫“五男二女七子团圆”意思就是这家人因为这七个娃娃的缘故,子孙会福寿绵长、家族会兴旺发达。天刚却因为娃娃多,不仅老婆莲云在生产队的大车店做饭,年过七旬的老妈改桃老娘娘每年冬天还得到铺子村学校筛燎炭为一家人过冬取暖。

    我见过改桃老娘娘,那是个精干、利落的老妇人。走路不紧不慢,铺子村像她这么大岁数的老人都是“走三步、退两步”的三寸金莲,唯有她是一双大脚。不过,她也绑裹腿,穿斜大襟衫、大裆黑裤子,走起路来轻捷无声。有一天,她给我母亲和黑白花上料,摸摸我的脖颈说:“这牛犊真好看!看这眼睛,又大又亮又黑,眼睫毛比我家的小花都长。”我温和地望了她一眼,朝她轻轻地哞了一声,她越发高兴了,抓了把豌豆放到我嘴边说:“你听懂我的话了?以后你再来我家,我还给你豆子吃。”

    我再去了她家,老人真的没有失言。有一次她给我吃豆子的时候,被小花看到了,那头比我年长几个月的小母牛小花,扭着水蛇一样光滑的腰身,哒哒哒地跑过来,碰碰我的头,说:“小黄,我奶对你好吧?以后你常来,咱俩耍,它俩干活儿。”小花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忽闪忽闪的,眸光熠熠生辉。它说的它俩,是指它的母亲和我的母亲。那时,它可能在生理上已经发育,而我,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在吃母乳的少年。小花发现我一脸迷茫后,再也不理我了。以后见了我,再不没话找话,大多是目光直视前方,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

    天刚的二闺女叫粉花,跟建阳是同学,俩人每天上学、放学都相跟着。暑假期间她俩一边出去放我们,一边拔猪菜和兔草。那时,好像粉花的大哥永平要订婚了,俩人凑到一起,总在说永平。有一次,我听到建阳跟粉花说:“我要再年长几岁,就和你哥结婚。可我比他小8、9岁呢,而且,我将来还要上大学,要不然我真就做你嫂子了。你哥长得多好看啊,白净高挑,眉清目秀,性格好又有文化,他会写毛笔字不说,还能写小说,哎呀,不说了,我是没这命了,不知道他找的这个媳妇长得咋样,有没有我好看……”

    “告诉你吧,我这大嫂可了不得,也是高中生。听媒人说,她家的光景可好了。她父亲落实政策后她家除了她全是城市户口,她家在省城还有楼房,她爹在省城上班,弟妹们也都有工作,她因为超龄回不了城,这才看上我大哥的。”粉花没有正面回答建阳的话,索性把她知道的事实真相全部倒腾给了建阳。

    粉花是个圆脸长眉细目的姑娘。脸像桃花一样又粉又白,个子跟建阳差不多一般高。她家因为兄弟姊妹多,她穿的衣服永远没有建阳的干净整洁。为此,建阳老笑话她穿她妈和她姐粉玉替下的衣服鞋袜。

    再没听到建阳说话。我偷偷朝建阳望去,只见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建阳单瘦的正在挑野菜的身子,笼罩在橙色的光晕里,右手拿铲子挑菜、左手捡菜的动作协调而极富韵律感,她身边星星似的花儿,随风摇曳着,仿佛为了配合她挑菜似的齐刷刷地朝一个方向眨着眼睛,就连她身边的空气,都有了好闻的味道。

    建阳这是在生气了吗?

    我见过永平一次,那是给天刚家拉麦子。永平和天刚到福旺家来找母亲。永平见我毛发油亮光滑,便一遍遍地抚摸着我的背脊,说:“小黄,你咋长得这么好看,比我家小花好看多了。你看你,全身没一根杂毛,通体金黄,你就像块闪闪发光的金子!”我眨眨眼睛,心想,我和金子能一样吗?金子放在人家的柜子里,是人家有钱的象征,我生的再好,长大也是拉车耕田的命。永平好像看懂了我的心思,叹了一口气说:“你呀,跟我一样,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

    说实话,永平长得真是好。他不笑不说话,一说话脸上就像落了两朵桃花红,好像姑娘的脸上扑了粉和胭脂,那眉眼肤色个头,在铺子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他是铺子村跟他同龄的男人中最好看的一个。他家可能因为他的缘故,不少半大姑娘和年轻媳妇都爱往他家攒。当然,想与他套近乎的肯定大有人在,去找他大妹粉玉、二妹粉花的绝对也有。

    建阳和粉花挑好猪菜、兔草后,必定要歇息一会儿才回家。她俩满山遍野找醋溜溜、地瓜瓜、山葱、山韭菜、着麻麻花,只要是能吃的花儿、草儿的,她俩也像我一样使劲儿往嘴里塞,直到吃得嘴边流出了汁水才作罢。那天,她俩大概吃饱了,倒在干净的坡上枕着胳膊躺着。

    建阳喜欢看天上的飞机和云彩,粉花喜欢闭上眼睛听鸟叫和风的声音。建阳不止一次跟粉花说,她不想待在铺子村,她想到BJ上海的大城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过过城里人的生活。有一次,她俩正躺着,天上忽然飞过一架大飞机,那天那飞机不知为何飞得很低,我也看到飞机里的人了。建阳推推粉花,一骨碌爬起来,边跑边朝飞机喊:“等等我,把我带上,我想到城里去……”

    粉花躺在没动,她想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粉花不像建阳那么疯颠,她温柔和顺,笑起来也好看,真像一朵粉色的阳秀秀花。

    那天去给天刚家耕土豆地。天刚一手扶着犁铧,一手拿着鞭子,嘴里不停地呵斥着母亲与他家的黑白花。永平跟在天刚身后捡拾犁铧下翻出来的土豆。他胳膊上挎个筐子,眼睛盯着翻开的新鲜泥土,一旦看到黄亮的土豆在犁铧下出世,便弯腰拾起来放到筐子里。一匝地耕下来,永平筐子里的土豆总要装满两次。永平把土豆倒在地上,赶紧再跟在天刚身后。母亲与黑白花毕竟年纪都大了,几匝地耕下来,它俩往往已经大汗淋漓。如果它们走得慢或者不沿着犁铧笔直地拉犁,天刚手里那条挽了红绸子的竹竿牛皮鞭子,便会叭叭地抽在它们身上。它俩被打后,好像精神头大增,再不扭腚练胯,而是顺着天刚的意思,把田犁得更深、更松软了。

    我和小花在土豆田的圪塄上觅食。我在母亲它们附近,小花跑得远,它在另一块田里觅食,跟它在一起的,是村里一头健硕的成年犍牛。听我母亲说,那家人家好象打算要卖掉它了,因为它除了耕田拉车偷奸耍滑不着调外,还老给主人找麻烦。不是撞了老人,就是吓坏了娃娃。它的主人一年花在赔偿老人、娃娃看病的钱,足足再能买一条比它更好的牛了。所以,那个秋天,主人没让它耕田拉车,却好草好料喂养着它,只等它膘肥体壮,杀牛宰羊的时候,卖个好价钱。小花好像并不介意它马上要走似的,整天跟它腻在一起。每当看到它们亲亲热热在一起,我嘴里就往外冒酸水。

    奇怪,最近我越来越喜欢小花了。我喜欢它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我想早夕与它厮守在一起。它长睫毛的大眼睛像汪着两汪秋天的河水,怎么看都看不够。所以,我不愿意小花跟那头老给它主人生事闯祸的犍牛在一起。

    我心情极好,我被眼前深秋的景色给迷住了,我忘了自己是头牛,长大后要像母亲一样靠耕田拉车过活,以为自己像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儿一样,不愁吃喝,无忧无虑。如果不是天刚手里叭叭的鞭子响声抽醒了我,若不是看到母亲和黑白花的背上,瞬时飘起了灰色的尘烟,那尘烟像轻薄的晨雾,缭绕在它俩身边时,我大概永远是条无知的、懵懂的、贪玩的牛犊。

    那一刻,铺子村的田野呈现出少有的空旷与舒朗。明媚的阳光下,田野静谧安详,一派祥和美丽的秋天景色。色彩斑斓、层次递进的各种树和草,纷纷穿上了缤纷的外衣。天空呢,是明净的蔚蓝,白云悠闲的这儿一朵、那而一片,与飞来的大雁描摹出铺子村秋天独有的清韵。

    我踢踢踏踏地下了圪塄,我想靠近我母亲,看看它被打得重不重。我刚进土豆地堰,永平就喊我:“小黄,别过来。你再去那边吃会儿草,翻过这块地咱们就回家,回去我给你吃熟土豆。”他指着前面一块没有耕过的谷子地跟我说。

    “你跟它说它能听懂吗?你快把它撵过去吧。看你念了那么多年书,锄耧耙耱没学会多少,倒学会跟牲口说话了。”天刚对永平说。

    永平没有理会他爹的话,放下筐子朝我走来。我站在那里,等着这个年轻人过来撵我。我多想把建阳喜欢他告诉他啊,可我不会说人话,如果会的话,我会一五一十的把建阳夸他的话一句不落的复述给他,让他知道,在铺子村,除了有些大姑娘、小媳妇喜欢他长得好看外,还有建阳喜欢他有文化。

    我朝他哞了一声,永平快步来到我身边,抚一下我的背脊,说:“小黄,谷子地里有不少谷穗和谷草,我早晨来还发现有不少甜苣跟车前草,比土豆地里的草好吃得多。走吧,别在这里站着了,省得我爹以为你要偷吃土豆。”我摇了摇尾巴,心想,人和人咋就不一样呢?永平是天刚的儿子,脾气性格却一点也没随了天刚,跟人说话老是客客气气的,就连跟我也温言细语。别说建阳喜欢他,连我也开始衷情他了。

    土豆地耕过后,天刚家还耕了莜麦地、胡麻地、黍子地,他家的麦地,早在麦收后就耕过了。那时,我还不能像现在一样跟着母亲出来逛,只能被福旺圈在牛圈里。饿了渴了的时候,曹梨梨会端来些糊糊跟米汤,母亲回来,才吃吃它的乳汁,但才能吃饱。

    福旺家的地在冬天快到的时候耕完了。

    那年秋天,我还跟着母亲与黑白花,随主人和天刚到武东镇粮站缴了次公粮。

    那是我第一次到武东镇。

    武东镇真大,一条宽宽的马路两旁,店铺林立。街上还有卖布料、卖衣服、卖水果和调味品的摊子。街上的人和车也很多,武东镇的人大多穿得干净整齐,裤子缝烙得笔直,像刀子裁过似的。我的主人看到后,跟天刚说:“看看人家这裤缝,能把咱的腿割伤。”天刚笑而不语。而且,武东镇的人说话也有点“侉”,铺子村的人说“我”为“俄”(音),说“去”叫“尅(音)”,武东镇的人却说“我”为“俄(音)”,说“去”为“去”。

    缴完公粮,他们把我和车停在丁字街一个卖水果的摊子后面,他和天刚出去采买东西。

    他们把一沓薄薄的钱,蘸着唾沫数了又数,用一些零毛碎分,买些女人们用的针头线脑、洗头膏、牙膏、肥皂之类的带回去。我记得,福旺还给曹梨梨买了副老花眼境,给花兰买了块香皂,给锁柱买了一堆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天刚则只买了几袋洗头膏。天刚对福旺说:“粉花如果考到武东镇念书,家里又得一笔不小的开支。唉,省着花哇,永平再一成家,我们的光景不知咋过呢。”福旺开导他:“再不好过,咱也能吃饱肚子了,还是往好处看吧。”

    卖水果的女子大概只有30出头。见他俩一遍又一遍数钱,就说:“大哥,你们现在的生活过得真好啊。可苦了像我们这样没有工作的市民户了。有一句话不是说‘穷工人、饿市民,肥油圪蛋庄户人’嘛,我看你们个个腰粗肚大的,吃的好不说,钱也多了。我这几年的生意全凭你们村里人照顾,没有你们,估计我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福旺笑笑:“我们比过去是好了,但跟你们比,还差一截,毕竟城乡差别在那里摆着。”

    天刚用肘子碰碰他,悄声附在他耳边说:“咱俩露了白了,不如买她点水果吧。以后再来了,咱也有个停车的地儿。”

    福旺点点头,俩人到摊子前挑了几斤苹果,女子欢天喜地给秤了,还免了俩人几分钱的零头。卖水果的女子说:“两位大哥,你们以后来了武东镇,就把车停在我这里。我叫秀云,是斗金山供销社的下岗职工。为了糊口,我还给人倒过羊肠子、猪肚子了。那怕啥呀,娃娃们有饭吃、有衣穿谁还问你钱是咋来的?”福旺听了秀云的话,一高兴又秤了几斤葡萄。天刚说他:“一看你就是干部家庭出身,是花惯钱的主,我要像你这么花,今晚别想上炕睡觉了。”

    福旺说:“我这也够恓惶了哇!我妈好歹也是打过鬼子的抗战老兵,可她每月只给家里贴补她工资的零头,其余的,大多寄给烈士遗孤和遗孀了。她最好的营养品金点心,也是她在省城的战友给她捎来的,你让她买点白糖、炼乳,还不把她心疼死?你家主要是人口多,你不是交待不了莲云,你主要是有那‘五男二女’了。”

    秀云听到后说天刚:“‘人活一世,吃穿二字。’依我说,咱存也存点儿,花也花点儿,苦了谁也不能苦了自己。”

    两个男人听了,互相对看一眼,福旺连声说是是是。

    有一天,福旺还套上母亲拉上胡麻去邻村榨油。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证胡麻榨油的过程。他们先把胡麻倒进炒锅,用慢火把胡麻炒熟,炒熟的胡麻从炒锅流到榨机里,最后,榨机里流出了浓稠的油糊糊。油坊的工人把油糊糊倒进一口大缸里,打澄一会儿,胡麻油便又黄亮味道又醇厚了,闻一鼻子,能香塌人脑子。

    那年,福旺家榨了一大缸胡麻油。他家吃饭放的油从此便多了。包土豆馅包子、饺子时,花兰会背过曹梨梨的视线偷偷倒一大股。一天,主人家吃包子,饭熟后,曹梨梨夹一个包子一咬,嘴叉窝流出了油汤汤。花兰看见了也假装没看见,曹梨梨剜一眼媳妇,悄声骂道:“才吃了几颗飞轮里的麦子面,就烧燎成这样了……不成器的东西。”

    晚上,福旺给我们填草时,跟母亲和我学说了上面这一幕。末了,福旺说:“其实,我一看包子皮黄浸浸的,就知道花兰多倒了油,活该让我妈一眼给发现了,要不然,不知这个败家女人以后又要浪费多少油了。唉!啥也不说了,我妈是苦日子过惯了,现在啥年代了。”

    永平的婚事很快订了下来,建阳和粉花也到武东镇上学去了。她俩那年都考上了高中,在铺子村跟她俩同年的娃娃中,只有她俩考到了地区重点中学——武东镇中学。其他男娃女娃,有的去了县城中学,有的上了农业中学。

    那年,福旺家里因为正赶上起土豆和卖土豆,没有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好好过八月十五。

    他们把圆溜溜的几堆土豆卖给了城里的部队。部队上的人开着解放大汽车拉了一天才把土豆拉完。我记得福旺起土豆前出了趟门,回来就跟院子里晒白菜的曹梨梨说:“高首长说了,今年咱家的土豆他给找买家,还说咱们种的少了。今年要是全种上土豆,咱家就成万元户了。”曹梨梨垂下眼睛,问道:“高……高首长身体咋样?”“挺好,你想,人家是高干,高工资拿着,有勤务兵伺候着,高级营养品吃着,风不吹日不晒的……”说到这里,他像想起了什么,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说:“他还给拿了点钱,说让你增加营养。让我转告你别再给战友家里寄钱了。他说现在国家政策好,当地政府会把他们照顾好的。”

    “给我!”曹梨梨从福旺手里拽过钱,抽出几张给福旺,剩下的包到了手绢里,说:“这钱,是高首长指名给我的。我给你个跑腿的钱,剩下的存起来给建阳留着上大学用,都给了你,不知好过了哪家媳妇儿了。”

    福旺一脸懵懂:“妈,你说啥了?我给谁了?还不是……”说到这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再没有往下说,脸一下红到了脖子。见我盯着他看,他一巴掌拍过来:“蛋大条牛,看啥了看?再说,你还没成年了。”曹梨梨压低嗓子骂道:“我哪辈子没做好事,生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东西。”

    福旺挠着头笑而不语,等曹梨梨骂完了才说:“我还有话说。”“有屁快放!站在这里像捆卖不了的干草。”“高首长问你那个人有音讯没有?如果有的话,他要来村里。”福旺盯着曹梨梨的眼睛说。曹梨梨摇摇头,眼神瞬时黯淡下来:“没有啊,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福旺见他妈的神色不对,再不敢恋战,一溜烟跑了。

    八月十四,曹梨梨和花兰给家人烙了混糖月饼,福旺去武东镇买了巴盟西瓜、苹果和梨,割了些羊肉,一家人总算过了个忙碌而快乐的中秋节。晚上供月亮爷的时候,建阳把瓜果月饼摆到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朝那轮银盘似的满月磕了三个头。家里人谁也没说话,磕完头,她把剜成月牙的西瓜瓣开,递到锁柱手里说:“姐姐明天上学走呀,过年放假才回来。你听懂我的话没?”锁柱嗯嗯啊啊地说着话,但谁也没有听懂他到底说的啥。

    那天晚上,众人都回家睡觉后,曹梨梨还坐在檐台上长吁短叹。阵风吹来,月光像水一样哗啦啦地倾泻在她苍老的脸和佝偻的腰身上。看到她坐在月亮地里,我悄悄挨着她卧下,她抚着我的头说:“小黄,我真是对不起他啊,这么多年了,他到底去了哪儿?咋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的话不知为何让我一阵激动,我蹭蹭她的腿,眼睛一酸竟然掉下泪来。隐隐约约的,我仿佛在梦中还跟她一起吃过饭。好像吃的是莜面大包扎,她那时一根粗黑的大辫子垂到屁股下,眼睛明亮,看人的时候,眼角向上弯着……这怎么可能呢?她是人,我是牛,我怎么会与她共进午餐?

    建阳到武东镇中学上学后,我感觉主人家像缺了多少人似的。锁柱还像个宝贝似的被主人一家抱着出出进进。他被包裹在一个大红的斗篷里,斗篷有个帽子,正好可以戴在锁柱的头上。帽子上有俩耳朵,给人感觉像锁柱的耳朵长在了斗篷上。人长得可真慢啊,我都跟着母亲到武东镇粮站给主人送公粮了,都能走30里路也不觉得累了,跟我同一天出生的锁柱,还被主人一家抱出来、捧进去。

    这人和我们牛的差别,真叫大啊。

    秋耕结束后的一天,我正在圈里闭目养神,安兽医到福旺家来了。他先到牛圈里来看我,我眯着眼睛没有理他。他在我私处鼓捣了一下,我只觉得有点针刺的感觉,心想,他一来准保没有好事。谁知一会儿的功夫,我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我醒来,发现那个时时让我欲罢不能的家什,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坚挺了。我一下明白了,我现在真的成了条真真正正的耕牛了。我再也不会看到年轻的母牛发狂,再也没有母亲的福气可以传宗接代。

    我第一次见何老师的疯女人,是在我成为不公不母的牛不久后的事。

    我记得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那段时间我不知怎么了,感觉特别不自在。以往一看到小花浑身充满的激情和斗志,从安兽医使了手段后,那种感觉再也没有了。我整天迷迷瞪瞪的,不想跟母亲出去,不想见任何一个我的同类,只想自个儿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看看,好像只有这样,我的心情才能平复下来。

    那天,我在河滩上一边吃草一边逛。大黑河哗啦啦地流着,我吃饱了去喝水的时候,从河里看到了自己的尊容。原来,我是这么的年轻水嬾,真像主人家菜园子里长出来的新绿。看看我的眼睛,澄澈如水,眼神却如此忧郁,像蒙了层灰色的轻纱。我以前怎么就没到河边照照啊,相信以前我的眼睛,比现在不知干净多少倍呢,都是让那个该死的安兽医害的。

    我正胡思乱想,一个女人捧着喝水的样子惊到了我。她那时大约有二十、八九岁,上身穿一件粉色的衣服,下身是条黑裤子,纷乱的头发披散到肩上。她双手掬着河水贪婪地喝着,好像几年没有喝过的样子。喝完后,干脆又洗开了头发,洗着洗着,又解开上衣撩水洗着自己白白的胸脯。她一边洗,一边说:“老何,你还说她的又白又绵又大,你看看我的,不比她的好?当年,你第一次吃我奶的时候,你不是说我的奶头是玫瑰的花苞吗?怎么现在你全忘了……”她胸前吊着的两个白胖的葫芦,跟我母亲的神似,我仿佛闻到了醉人的乳香。

    女人见我看她,停下手,仔细端详着我的脸说:“牛牛,你看看我的像不像玫瑰的花苞?”

    原来,她就是何老师的老婆。我不止一次听福旺说的何老师,竟找了个疯女人?而我,那时哪见过玫瑰啊,更别说玫瑰的花苞了。

    从那以后,疯女人经常在季节转换、天要下雨或者下雪、刮大风的时候,出现在铺子村街头或者田野河畔。天气好的时候,看不到她,天气越坏,她出现的次数和胡言乱语的时候越多。

    福旺有一次跟我说,何老师跟她老婆是自由恋爱找的对象,那时俩人都是民办老师,疯女人没疯以前,教书教得比何老师还好,可不知怎么,后来竟然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