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眼
繁体版

第一章 春季 第九节

    立夏那天,福旺把大黑河畔的几亩下湿地种上了胡麻。小满以后,又陆续种了黄豆、红豆、绿豆。他家街门口那二亩水地,那年,主人种上了青麻叶和圆白菜。他家的土豆相对少种了几亩,在别人家都种麦子、胡麻、土豆的铺子村,只有福旺种的地跟村里其他人家的不一样。

    整个夏天,我算是比较轻闲。偶尔也有人来借我种荞麦和糜子、谷子和黍子,铺子村也有人在自留地种高粱的,因为高粱的秸秆到冬天是很好的饲草,至于高粱,不仅是我的好料,更是那些年月里村民们赖以做醋、做酱上等的食材。秋天割完麦子,福旺背着犁铧、赶着我和黑白花进了麦田。他在后面扶犁,我们在前面拉犁,我们用几天的功夫就耕完了麦田。随后,花兰和福旺一人掮一把耙子来到麦田。他们像用篦子篦头发里的虱子似的,把麦茬搂到圪塄上,又套车拉来沤好的羊粪洒进地里,再一次用耙子把地搂平搂匀,忙完这些,便种上了苋菜。

    我在他家头些年,几乎每年福旺都在麦收后种苋菜,直到曹犁犁去世后,才不种了。当然,也省了我不少力气,但我是铺子村公认的好牛啊,我怎么能为了自己躲轻闲,不顾主人家的收入呢。福旺有一年见我看别的人家种苋菜,对我说:“种苋菜的人多了,苋菜就不值钱了。”

    那年主人刚刚种上苋菜,曹梨梨就病倒了。

    她发病前没有一点预兆。头天下午,我还看见她去天刚家跟改桃老娘娘说话,晚上回来到牛圈给我填了草。看她这么大年纪了还惦记着我,我便轻轻蹭了下她的胳膊。曹梨梨回头搂住我的头,说:”小黄,你来我家有十年了吧?刚来的时候,咱家穷的叮当响,建阳连玉米面窝头也吃不饱,你看看现在,咱不愁吃不愁喝的。我呀,就盼建阳早点结婚,可她还要念硕士、博士……女人再要强又能咋?我当年不是武东区的区高官吗?还不是给福旺当了一辈子长工……唉!福旺有时候有点糊涂,花兰呢,脾气上来,能把裤档翻烂。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太累了,我得走了……”我想问她去哪里,曹梨梨朝我摆下手又说:“小黄,你好好跟着我家福旺吧,我到那边也放心了。唉……”

    我突然想跟她说我知道他们要找的那人在哪里,她却拍拍我出去了。

    黎明时分,曹梨梨又来给我填了次草,我哞了声,示意她槽子里还有。她没有说话,而是笑眯眯地朝我点点头。一步一步朝圈门口退去。我见她穿了件大红的罩衣,头发黑黑的,梳得光滑油亮,脸上的褶子也没有了,好像回到了她当武东县区高官时的样子……

    早晨起来,我下河喝水,迎面碰到主人和许大夫俩人相跟着往家里走。我疑惑地看他们一眼,发现他俩根本顾不上我,主人着急地跟许大夫说着话:“平时我妈起得最早,今天我起来半天她还没有动静,我进去看她,发现她耷拉在炕沿上已经多时了。奇怪,妈竟然穿上了她那件当女干部时的红外罩……我还是小时候见她穿过几次,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听福旺这样说,我心里也开始着急,想知道曹梨梨怎么了,便跟在他俩身后。

    俩人边走边说。快到主人家时,我听到许大夫小声跟福旺说:“对了,福旺,建阳再从省城回来,你让她留心给果果找个对象。果果的婚事快把我愁死了,她高不成、低不就的,非要找有工作的、长得好的,你说,咱村里哪有这样的人?”

    许大夫说的果果,是他的老闺女,我见过,大概二十好几了还没有对象。不过,果果人长得好,脾气性格也好。每次遇到我,总是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那眼睛,笑起来像清清亮亮的月牙儿,要多好看有多好看。阳光晴好的上下午,果果经常跟村里一些年轻媳妇和半大闺女坐在一处纳花鞋垫、织毛衣,她埋头做针线的身影真好看,像画中的人儿似的。

    福旺答应了,随口问了句:“我好像听人说有人给她介绍乡里的干部了,怎么?没成?”许大夫苦笑了下:“唉!这个不懂事的愣闺女,嫌人家家贫人丑,1米49……快别说她了,说说你妈吧。”

    福旺说曹梨梨身上的衣服是当年她当女干部时穿过的,可能半夜觉得不好自己穿上了。那么,跟我梦到的一样了?那么,曹梨梨要死了吗?

    恍惚中,一个红衣人从主人和许大夫身边像风一样掠过,她回眸的那一刻,我认出了,是曹梨梨……她眼睛里含着泪,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的心一阵阵生疼。我不由自主朝她远去的地方久久地注视着、注视着……我多么希望她能回到我身边,拍拍我的头说:“小黄,走,我们回家哇。”可她,竟然像一股旋风似的越卷离我越远。

    这时,那个藏在我身体里的声音竟然抽抽嗒嗒地哭起来,好像还嘟囔着什么。他这一闹,我心里更加难受。我侧耳细听,原来他是担心曹梨梨走了,再没有人操心他的事,他哭诉他魂归故里的愿望恐怕再也实现不了了。

    我没有跟着福旺和许大夫回去。我漫无目的地朝村外走去。母亲走了,如今,曹梨梨也要离我而去了。看着身边对我好的它和她都离我而去,我不由悲从中来,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现在,我不想看到和听到有关曹梨梨的一切。

    我泪眼迷离地朝铺子村望去,眼睛所到之处,那一片片一团团一簇簇的绿,仿佛被夏日的阳光点燃了。那嫩绿、黛绿、葱绿、水绿、豆绿、青绿、碧绿、黄绿、墨绿绞缠着,流绕着,覆盖在沟底、坡梁和田野。想着曹梨梨和母亲都在这大好的景色里长眠,我又释然了。母亲不是说过嘛,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这个世界去见他们的,到时,曹梨梨还是我们的主人,我们还愿意为她耕田拉车。

    在我眼睛里,阳光晴好的上午,铺子村像是绿毯上绣出来的画上人家。炊烟描摹出乡村特有的宁静和清幽,村子四周起伏的绿浪,像随时都能把村子淹没似的。绿浪边缘,一面是缓缓起伏的大青山,一面是哗啦啦日夜不息的大黑河,位居其中的铺子村,蓝天白云是屋顶,她一手携大青山,一手握大黑河,平畴的田野给这片土地五谷的滋养,广袤的山地孕育牛马羊群,省道穿村而过,便利的交通使这里成为枢纽,肥沃的土地养育了清乾隆以来数以千万计的人们。

    听说,主人家有一块耕地,还是当年一座庙的旧址。铺子村的名字还是乾隆皇帝所赐。可想铺子村当年的辉煌,这充分说明铺子村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河堰上一片灰绿灰绿的甜苣吸引了我的视线。我迫不及待地跳过去,三口大两口小地啃咬着。

    “小黄,给我留点儿,玉拴馋这甜苣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那天好不容易找到这点甜苣,见它们还小,就没舍得挑,没想到让你个狗日的找到了。”三闺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蹲在了我的脸前。我有点扫兴地舔舔嘴唇,真想踢她一蹄子,玉拴馋了,我也馋了,谁证明这甜苣是你先找到的。我不是看在主人喜欢她的份上,才不给她留面子呢。不过,想想她和她男人玉拴的苦楚,便离开她朝村里走去。

    “小黄,你家老主人曹梨梨死了,听说白跑了省城医院一趟。福旺刚才去请阴阳先生了。”三闺女小心地在我身后说。我回了下头,其实我早就知道老主人走了。

    “小黄,我会去帮忙的。”三闺女嘴里说着话,手里的铲子一刻没闲着。片刻功夫,她的筐子已经放满了嫩绿的甜苣菜,那菜根白且长而肥壮,吃在嘴里除了汁液鲜美外,口感也不错。我还是躲开三闺女,到别的地方找草吃吧。铺子村方圆十几里的地盘,我就不信就这里长着甜苣。

    晚上我回去的时候,院里已经搭起了灵棚。主人和锁柱一身雪白跪在灵棚前面,两个大孝幡在灵棚两端随风飘扬着,镂空的幡条像曹梨梨的的留恋,在他们父子身上摩挲来又摩挲去。棺材前供着一碗捞饭,一个香炉、几瓶罐头。捞饭上插着一双筷子;香炉里三柱香烟雾袅袅,罐头敞着口。

    主人家院子里人来人往。花兰里里外外忙碌着。一会儿,天刚陪着阴阳先生出来了。阴阳在灵棚前停下,捋一捋颏下的山羊胡,念着灵棚上的一副对联:“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驾鹤西游”,然后对天刚说:“你梨梨婶子,你知道是啥人物?当年那是跟着李井泉打过鬼子的女八路。我爹活着的时候说起她,能讲三天天夜,人家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就咱公社、县里那些当官的,人家都不待要尿西他们。她经常骑着高头大马跟八路军到咱村里跟村长、保长起粮食,她经常在鬼子眼皮底下出来进去,那年,绥中地委的一笔给养,也是要交到她手里的……”

    他一说给养,我激灵了一下。那个钻进我身体里的人好像跃跃欲试,要从我身体里蹦出来似的。我突然想起往年过大一点的节日时,曹梨梨带着供品去村外祭拜一个人时说的话。如今,她离开铺子村了,她要找的那个人到底在哪里呢?

    没有听清天刚说啥,阴阳便又说开了出殡曹梨梨预订鼓乐班的事。听那话音希望天刚说个准话他好去联系。

    “天刚,你是个明白人,福旺家不缺那几个钱,老太太一辈子出生入死不容易,我看福旺也不能委屈了他妈,再说了,高司令那里咱也得有个交待吧。”

    天刚想了一下,说:“你先回,我跟福旺说一声,回头给你个信。你看,我就是个攒忙的,主不了事。”

    阴阳好像很不耐烦,听了天刚的话,摆摆手离去了。天刚发现我站在圈口听他俩说话,拍我一下说:“你听到了?知道你老主人是多么厉害的一个老太太了吧?”

    天刚的话被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的疯女人听到了,她拍着手蹦蹦跳跳地说:“骑白马,挎洋枪……曹梨梨死了好,死了好,又吃馍馍又吃糕……”

    天刚见她来捣乱,朝她挥挥手说:”你快出去哇,明天我让三闺女给你送油糕吃。”疯女人听懂了,笑嘻嘻地出去了。

    曹梨梨安鼓那晚,建阳回来了,那个我多次听说的名字、这次终于见到的真人——高翔也来了。曹梨梨没有亲人,她的亲人早在鬼子火烧贝沟的时候,已经绝后了。她是曹家唯一留在世上的苗,到她这里还好,有福旺传了根、接了代,还有建阳与锁柱延续着她的香火。

    在省城工作的建阳,是和高翔坐高翔的小汽车回来的。高翔高大魁梧,看不出实际有多大年纪。他穿一身褪色的军衣,华白头发向后梳去。白皙的脸上布满细密的皱纹,一双微眯的眼睛,里面仿佛藏着大千世界。他迈着稳健的大步,随着建阳进了主人家的院子。他的目光抚摸着这座农家院落,在五间大正房和两边两溜齐整的房子上盘桓着。目光锁定到我的身上时,他愣了一下,随后向我温和地点点头。而我身体里那个人,好像要从我身体里跑出来,不时地腾挪跳跃着,搞得我身心一阵阵难受。“他是谁?和曹梨梨什么关系?”他在问我,可我怎么能才能把高司令和我的老主人是战友的事告诉他呢?

    这是我第一次见高翔,我突然觉得,他对我和我身体里的那个人非常重要,是我一生非见不可的人。

    建阳看到曹梨梨的灵棚就扑到棺材上哭去了。那哭声抽抽噎噎、吸吸嗒嗒,哭得一院子人抹起了眼睛。大家可能都想起了老主人在世时的好。我的眼睛也一阵酸涩。从我出生到现在,曹梨梨给我吃的玉米面锅贴、糊糊,喂的草料,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即便再忙,也不会忘记我们母子的吃喝。尤其我刚出生时,她对我的照料,我至今难忘。

    悠扬的唢呐声在铺子村上空回响的时候,也正是夕阳西沉的时候。这个唢呐班,出殡锁锁也是他们。班主是个膀大腰圆的后生,吹起唢呐来,两个腮帮子像放了两颗鸡蛋。吹到高潮时,他把唢呐嘴儿放进鼻孔里,脸憋得通红、溜圆,不过丝毫不影响曲调的忧伤或者欢快,声音的高低或者婉转。

    大概铺子村的人是头一次见这阵仗,全都张大了嘴巴、抻长了脖子在看。有的人竟然看得流下了哈喇子。

    吃过按鼓饭,福旺给我倒了筐青草。拍下我的头说:“小黄,这几天没人管你。你出去吃草记得早点回来,我妈这一走,我心里乱得……往后的日子咋过呀。”

    “嗨,咋过?跟我过呗,就你老婆那个怂样儿,也就是你把她当个女人,你看看咱铺子村谁正眼看过她?”一个人闪进了牛圈,借着灵棚微弱的灯光,我侧眼看见三闺女从背后搂住了福旺。福旺想推开她:“快撒手,也不看看时候,马上要‘送信’了,你好好跟花兰打里照外、支茶饮水的,我妈出殡了,我亏待不了你。”三闺女哼哼唧唧了一阵,俩人的呼吸开始急促,直到外面有人喊主人的名字,牛圈里这俩人,才停下了好事。

    福旺答应着出去后,三闺女蹭到我脸前,拿起一根毛悠悠递到我嘴边说:“小黄,我对你是真好吧?今天我俩的事,如果让别人知道了,一定是你告的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我轻轻对她哞了一声,心说,我跟谁告密呢?跟你男人玉拴还是跟我女主人花兰?我能跟他俩说你俩在牛圈抱过亲过吗?再说了,即使我用我的语言跟他俩说了,他俩能听懂吗?自从很多年前那个猎人海力布去世后,人世间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听懂动物的语言。不过,我是一直记着这女人的好,我出生不久,她第一次看到我时,还把她刚挑的甜苣给我吃。我是头知恩图报的牛,人类的故事,在我这里将永远封存。

    三闺女又对我说:“你看到那些纸扎了吗?那跟树长得相似的,叫摇钱树;那个像装粮食的斗似的,叫斗,那个是聚宝盆,那金光闪闪的山叫金山,那银亮亮的山叫银山,这些纸扎到了那边全能变成钱。你家老主人没钱花了,摇摇树就能摇下钱……”

    三闺女出去后,鼓乐声停了。听到天刚吆喝:“现在去送信了,孝子们磕头哇。”

    我看着灵棚前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扎,心想,这些纸做的物件,到了那边真会变成钱、金子、银子吗?那为何,主人没给我母亲也做一点呢?可见,主人再对我们好,我们也够不上人的级别。

    我没有见过送信,我便站在圈口看。一群穿白的人手拉手出了院门,瞬时,哭声和唢呐声响起。福旺和花兰走在最前面,他俩后面是建阳和锁柱。福旺的哭声最响、声音嘶哑,不用说是这几天操持丧事累的。高翔也在孝子队伍里。他没有穿白衣服,只在胳膊上挽了块白布。路两边燃起了一簇簇火苗,这条光明的路一直通住村头的十字路口。在那里停下后,我看见路上有一道火墙将送信的人们拦住,人们一个个跳过去后,唢呐声再次响起,一行人往回返了。他们不再哭哭啼啼,而是静悄悄地回来,回到灵棚跟前,天刚又说话了:“各位亲朋,现在要开光了。这是最后一次见亡人了,有谁想看看老人或者有想对老人说的话,做好准备。另外,木匠们,做好钉馆准备了没有?”

    “做好了!”

    一阵吱吱呀呀、哼奇道棱,估计是曹梨梨的棺材打开了。在灯火簌簌、微明半暗的夜色里,建阳半个身子扑进了曹梨梨的怀里。她的脸贴在曹梨梨蒙了块黄绸子的脸上,呜呜咽咽地说:“奶奶,对不起,你白疼了我一场,对不起……”

    “建阳起来。”高翔说:“来,拿点酒,我给我的战友洗洗眼睛,希望她到了那边也清清亮亮走路,明明白白做人。”

    高翔用缠着棉球的筷头,给曹梨梨认认真真洗过脸。又对她深深鞠了一躬。福旺、花兰、锁柱等一赶人朝棺材涌去。退到人后的高翔,悄悄拉过抹眼睛的建阳,拿出一个圆珠串成的绿茵茵的手链,说:“这是我给你奶奶买的陪嫁礼物,一直没有机会给她。今天再不给她戴上,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她结婚那年,我下放到灰腾梁放马,等我回来,你爸已经出生了……这个遗憾跟了我半生,今天终算能弥补了。建阳,你知道你奶奶为啥没有随我到省城工作吗?因为当年,上级筹集的一笔银元,很可能是在铺子村丢失的,我们押运银元的战友至今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当时,我和你奶奶正在大西沟接应那批银元,本来,你奶奶还要到铺子村与押运员会合。我们准备拿到银元后,转移到官庄子一带。谁知,我们中间出了叛徒,半夜,鬼子包围了大西沟,押运员被鬼子打散了。为了掩护我俩,联络员王二旦同志壮烈牺牲。到底是谁叛变了?这么多年来,我和你奶奶寝食难安啊。全国解放后,你奶奶奉命留在铺子村继续寻找银元和押运银元的战友……我俩,只好分开了……”

    建阳接过高翔手里的手链,眼睛里像燃起了两团火焰。她分开众人来到棺材前,把那串熠熠生辉、珠圆玉润的手链,戴在了曹梨梨瘦削的手腕上。

    站在人们身后的我,竟然看到了曹梨梨的眼睫毛动了动,两颗清泪滚出了她的眼眶。

    “奶奶,奶奶……你没有死,你还活着……”建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伸出手擦去了曹梨梨的泪珠。

    “阳阳,阳阳,你奶已经走了,不要再打扰她了。让她安息吧。”高翔把建阳拉过,又对福旺和众人说:“赶紧盖棺、烧夜纸吧。”

    在木匠的叮叮咚咚和福旺的一声声“妈,躲钉”中,鼓乐班又呜呜哇哇吹起了悠长而悲伤的调子,偶尔的鼓镲声给人心惊肉跳的感觉。我看着铺子村夏夜这难捱的一幕,心凉如水。

    几天前这时候,曹梨梨还给我填草喂料,还为福旺一家人打里照外,现在躺在那个沉闷的棺材里,不知她知道不知道人们以这种方式送别了她。

    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母亲走了,我曾经心痛难当,可我总不能跟着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我的主人没有像村里其他人一样,把母亲的身体剥皮吃肉,而是把它入土为安了,这对我们是多大的恩惠啊。

    那天夜里,我好像又做了个梦。梦到曹梨梨穿着一袭红衣服,骑一匹白马从铺子村街上驰过。我骑另一匹马在河边等她。我的褡裢里装着沉重的银元,我俩汇合后,我只要把银元和一沓银票交给她,就算完成了那个特殊的使命。我等啊等,我明明看见她骑着马从南街上来了,怎么眨了个眼花,她就不见了……我想喊她,嗓子却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睁开眼睛,听到公鸡打鸣的声音,接着,鼓乐班的响器开始了动静。

    原来,我又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