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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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季 第八节

    那年,建阳和粉花一起考上了省内一所著名的大学,四年大学毕业后,建阳选择留校任教,粉花却选择回到家乡县城工作。

    年过七旬,满头银发、走路跌跌撞撞的曹梨梨,一门心思想把孙女留到省城工作。跟她同龄的改桃老娘娘,却希望孙女粉花回家乡工作,帮衬帮衬她儿子天刚那个“五男二女七子团圆”的大家庭。

    福旺去省城前,特意去天刚家走了一趟,意思就是,如果粉花也想留在省城,他跟高翔说建阳工作的时候,一并连粉花的也说说。好歹高翔也在铺子村打过游击,到改桃老娘娘家里吃过饭、睡过觉,改桃老娘娘就这么点要求,无论如何,估计高翔是不会拒绝的吧。

    天刚不说话,粉花也不表态。天刚老婆莲云说话了:“粉花还是回到县城好,我跟她奶奶一个意思,她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弟了,希望她回来我们全家还能沾沾光。”

    “是啊,旺子,天刚就供出个粉花,全家都指望她了。你说说,让他把粉花分配回县里来。”改桃老娘娘说。

    送福旺出来,粉花的眼睛里贮满了泪水。莲云挽起她的胳膊,娘俩一直望到看不见福旺的身影了才回去。

    我跟在她俩身后,想着粉花满腹心事,不由为她捏了把汗。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即使能在县城工作,又怎么帮衬她的兄弟们呢?这个问题,直到永红和他媳妇到县城投奔她以后,我才慢慢明白。

    冬天的时候,建阳和粉花的工作都有了着落。建阳如愿以偿留在了母校教书,粉花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家乡,成了县政府一名机关干部。

    那年惊蛰母亲去世后,我便接替母亲正式开始为主人耕田拉车了。而在母亲去世前,我只是在它力不从心的时候,被福旺套进车里或犁铧里跟黑白花搭档。

    福旺本来是好意,而且据我在铺子村生活几年的经验总结,每年惊蛰这天,是村里的安兽医最忙的一天。没想到的是,安兽医好心办了坏事,我和母亲喝了他灌的汤药后,我安然无事,母亲却永远离开了我。

    那段时间,安兽医从早到晚给村里的牛马骡子配药灌药,直到全村所有的大牲畜都喝下他配的苦哈哈的黄汤,他才坐在最后灌药的这家人家的后炕,一边抽人家招待他的大青山或者钢花香烟,一边等着主妇精心为他做的莜面窝窝或莜面土豆鱼子上桌。他之所以给我们灌黄汤,据主人给我答疑说主要是为给牛马润百褶(网胃)、润肠道,避免春天燥火大牲畜得结症。

    一天上午,福旺请来了安兽医给我们母子灌药。安兽医拍了下母亲瘦骨崚峋的背脊对主人说:“老黄别灌了,怕它吃不消。再说,它马上就要生了……它瘦成甚了?去年冬天让你处理了它你不听,你看看,过了个年,还搭了你一冬的好草好料,我看它还活不过春天了。”

    主人着急了:“知道它要生了才让你给它灌药的。吃了你的灵丹妙药,它生牛犊的时候才有力气,身体才能恢复啊。”安兽医的手在空中停了下,最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在空中划了条弧线说:“福旺,我丑话说在前,老黄灌药后有个三长两短你可不能怨我,我跟你说过它扛不过春天了……”

    听了他俩的对话,我泪流满面。我碰碰母亲的头,听着它更加粗重的喘息,我心如刀绞。母亲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别怕,在铺子村,我能活到这么老,多亏当年队里喂牛的郭逢春给我吃偏食,我才有个好身体。到了福旺家,福旺又待我这么好,所以我要报答福旺对我的好……我要生下肚子里的牛犊……不然,我走了,你就没有亲人了。”

    我俯身听听母亲的肚子,里面的动静挺大,看来小家伙还不错,母爱真叫伟大啊,母亲已经朝不保夕了,还在为自己的孩子谋划后事。

    “福旺,你家这老黄也日怪了,多大了还给你下牛犊?它是咋怀上的?你带它去配种站了?“

    看来,安兽医对母亲怀孕兴趣十足。福旺说他也不知道母亲是何时怀上的。只是有一天突然发现母亲嗜睡和懒惰了,以为它了生病,正好他去武东镇买化肥,就赶着老黄去了兽医站,人家左听右查看了半天,对福旺说:“你家的牛怀孕了,你回去多给它吃点好的,少让它干活,明年春夏之交你家就有小牛犊了。”

    母亲很配合安兽医的工作,它温顺地张开嘴,喝下了那盆黄汤。轮到灌我时,我有点讨厌这个安兽医,每年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非要撺掇主人给我们在惊蛰这天灌药,说什么“过了惊蛰节,耕地不停歇。”说我们灌了药,身体里的毒素排出体外后,我们会吃得好睡得香,身体更加强壮,耕田拉车更有力气。其实,我的身体我知道,吃什么药啊,我本来就身强力壮,说不定被灌药后,吃不好睡不香呢。

    但福旺是不会知道这些的。在福旺跟安兽医的强力执行下,我挣扎了一番,见那黄汤洒了不少,我才慢慢停下来,比较听话地配合完成了安兽医的工作。

    我和母亲回了牛圈。主人给我们端来些豆子和玉米糁,我香甜地吃着,母亲好像没有胃口,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我知道,自从怀孕后,母亲就吃不了多少东西,今天又被灌了药,胃里一不知翻江倒海地难受。我的头挨了下母亲,它疲惫不堪地说:“小黄,你吃吧。我没事,我想睡一会儿。”

    我吃饱后,靠在母亲身边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好像是一个春天的早上,我和母亲到河边喝水。母亲喝了一会儿,用尾巴替我扫去我身上的杂草和尘土,又挨挨我的身子,轻声说:“黄儿,我要离开你到另一个世界了。自从安兽医给你做了手术后,你就是条成年的犍牛了。你干活的时候千万要注意身体,不要仗着年轻不管不顾不惜力,农闲不要到远处,福旺会对你好的……”说完,它慢悠悠朝南走去,走走停停,几次回头看看我,眼神里的不舍和留恋让我难过。前方忽然白雾茫茫,眼看它就要走进那白雾中了,我想喊它等等我,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就在这时,我突然醒了。睁眼一看,发现母亲身下一片狼藉,在血水和柴草中,一个虚弱的声音哞哞地叫着。

    我用平生最高的一声声呐喊,“哞”来主人一家时,却发现,母亲在产下我的弟弟后,悄然走了。

    闻迅赶来的安兽医给母亲又是输液又是打针忙了好一阵,最后也没能挽回母亲的生命。他摊开沾满血水的手对福旺说:“我已经尽力了。”福旺拍下他的肩膀,说:“不怪你,是老黄的寿数到了。”

    安兽医让福旺把早产的牛犊抱回家去,说得给它喝奶粉、保温,不能让它受凉。我几次想一蹄子踩扁它,几次被曹梨梨紧紧地拉住了缰绳。她拍拍我的背,在我耳边说:“小黄,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小牛犊是无辜的,它跟你是亲兄弟啊。你妈妈走了,它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我把头埋在了曹梨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恍惚中,看到母亲来到我跟前,用它温暖的头替我抹去泪水,轻声说:“小黄,我们迟早总得离开主人和这个世界的,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好好珍惜主人……”

    听母亲这样一说,我心里稍稍有了些安慰。我抬头正欲跟母亲说话,却发现我好好地呆在曹梨梨身边,她正怜惜地看着我,母亲一动不动蜷缩在那里,主人正给它清洗和打扫身上的血水与柴草。

    就在那天夜里,我的弟弟,那个母亲拼尽全力生下的小牛犊,也跟着母亲一起走了。

    半夜,我被众人的吵嚷惊醒了。

    原来,母亲去世后,花兰背着福旺找来了双龙,让双龙肢解肢解母亲,意思骨头卖骨头的钱,肉卖肉的钱,头蹄下水卖头蹄下水的钱。双龙来了后,福旺不知道他这么晚了来干嘛,递给他一支青城烟让他抽,告诉他老黄走了。双龙接过烟就着福旺的打火机把烟燃着,深深吸了口说:“你别难过了。老黄这些年在你家,你也没有亏待过它。‘牛羊一刀菜’,咱们早点动手,你还能赶早到武东镇卖给饭馆,不误镇上的人早上喝一碗牛杂汤。”双龙说着,把掖下一柄在灯光下雪亮、闪着寒光的刀子拿出来放到了母亲身上。

    “花兰让你来的?”

    “是啊,她到我家让我来剔剥老黄。我看老黄净肉最多能下150多斤肉,食堂买了煮酱牛肉,也能卖个好价钱。”双龙说着,把上衣袖子出抹起来,拽起母亲一条腿,手里的刀子刺向母亲的踝骨……

    “谁敢动老黄一根汗毛,我跟他判了命!”福旺睁着血红的眼睛,上前握住双龙的手腕说。

    “你这是想咋了?花兰做的没错!”曹梨梨闪身进来了,指着福旺说道:“不肢解它,咋卖?,难不成你还想给它打个墓埋了?”

    福旺见曹梨梨来了,放开双龙的手腕说:“不能肢解它,我要给老黄留个全尸,把它埋在咱家老坟的山坡上。它为咱家做出了贡献,我不能为几百块钱,卖它的肉、啃它的骨。”

    “枪崩货,你见谁家的牲口死了主人给打幕揎葬?老黄再有功,也是一刀肉!我就要卖它的肉,卖了买几件时兴衣裳穿。”花兰也来了,气昂昂的,像她家那只好斗的公鸡。

    “你再说一句卖老黄,你信不信我一刮扇死你。”福旺说着,伸开大手,向花兰扑来。

    曹梨梨和双龙见状,急忙把福旺拉开,曹梨梨边推搡儿子,边向花兰使眼色,意思让她回家去,别在这里杠着。

    花兰见有人为她撑腰,干脆豁出去了,婆婆的眼色她压根没往心里去,她手里撕扯着福旺的头发不放。嘴里骂道:“来,你打死我试试!告诉你,老娘也不是吃素的,让你欺负了半辈子,给你生儿育女,伺候了老的,又伺候小的,我哪一点做错了,你要扇死我?”

    曹梨梨一看这阵仗,劝不住儿子,又不能说媳妇,索性丢开他们,自己回屋去了。边走边骂:“没见过这样的老婆汉子,遇上事不往一处想,我不管了,爱你们谁打死谁了。”

    奇怪,曹梨梨一走,双龙也退出阵来。僵持的福旺夫妻,竟然松开手,站在昏黄的灯下,干瞪眼不说话。

    第二天上午,福旺把我母亲和弟弟埋在了他家祖坟后面的一处避风的山坡上。

    那天在我的记忆里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福旺套上我,喊来天刚把母亲和弟弟运到了他家坟园后面的坡上。本来曹梨梨也要来,福旺不让。锁柱见他奶奶在牛圈,也蹦蹦跳跳地进来看,他手里拿着几块糖,哈喇子流了一胸脯。花兰在外面喊:“锁柱,里面血腥烂气的,快出来,我带你到供销社买饼干吃。”

    福旺和天刚给母亲挖了个坟,里面铺了层金黄的麦秸。母亲和弟弟被一块席子裹住了全身。它俩的身体好像挺轻,福旺和天刚抬着,就能把放进坟里。我咬住福旺的衣服阻止着他,福旺见状,俩人只得将母亲放下来。福旺捋摸着我的背,说:“知道你心里难过,不想让你妈走。你昨黑夜也看到了,为了给你妈妈个囫囵身子,我连花兰都惹下了。”

    如果说昨天晚上母亲去世时我还懵懵懂懂,刚才看到主人给母亲挖坟,给母亲和弟弟裹席子,往坟里放麦秸,我一下才明白,从此以后,我在人世就是孤军奋战了。

    伤心和绝望一下涌上我心头,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挣脱开笼套的束缚,跳进了福旺和天刚给母亲挖好的“新家”,我要替母亲试试这个家舒服不舒服、硌不硌身子。

    福旺和天刚被我的举动惊呆了。俩人一个伸出的手举在半空,一个张开的嘴成了O型,他俩仿佛被时间和空间给定格了。

    “你母亲死了,你也懂得伤心啊?那我问你,我死了,我的妈妈会不会伤心难过?”那个从我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在我耳边盘桓。

    我没有理他,顺势躺在了坟坑里。侧身向左卧一下,又向右卧一下,确定浑身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后,我跳了上来。

    我跳上来后,福旺和天刚把母亲放了进去。天刚撩起席子一角,我看到母亲双眸紧闭,瘦骨嶙峋的身体侧卧着,四条腿蜷缩在一起,弟弟卷缩在母亲怀里,看那样子感觉它俩挺冷似的,福旺又从车上又抱来捆麦秸,均匀地撒在母亲它们苫了席子的身上。然后,便开始回填,直到形成一个圆型的坟包,俩人又在坟堆上往瓷实拍打了拍打了,这才停下抽烟歇缓。

    太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特别舒报。空气也好闻,有草香和泥土的香,旷野上一片朦胧的绿意,蒸腾着氤氲的雾气。树啊草啊山啊,全都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天空澄澈,白云朵朵。有人在耕田犁地,有人在播种,有人在挑水渠,也有人在挑野菜。

    站在铺子村的黄天厚土上,我狠狠地眨巴了几下眼睛,把眼睛里窝着的那些眼泪一古脑儿地眨巴了出去。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流泪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想,母亲虽然走了,但它是给我打前站去了,因为总有一天我会跟母亲团聚的。想到此,我一下从失去母亲的悲伤中解脱了出来。母亲跟不了我一辈子,我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我还得好好生活下去,不然,母亲该多么伤心难过啊。

    我对绿色的衷情与热爱,是与生俱来的。我吃着母亲坟墓附近的车前草、燕尾尾、蒲公英。这些东西,春天吃口感脆嫩,汁液多,营养丰富,是一年中不可多得的美味。这时如果能吃到苜蓿就更好了,可惜,我最近一直忙着种地和耙耱,没有时间去瓦窑沟吃。忙过这一阵,我得去解解馋。

    福旺和天刚抽着烟、说着话。他们坐的地方,除了有福旺家的老坟外,还有另外几个坟堆东一个西一个地散落着。福旺指着他们左前方的一个坟堆说:“一看锁锁的坟就知道德青是个好人。想想,他离开我们都好几年了。”天刚叹一声:“人死如灯灭!他刚死的时候,他老婆海娥哭得死去活来的,现在嫁了德青不也过得挺好?三个娃娃也争气,锁锁也算放心了,只可惜他没活个大岁数。”

    “永平也是因为锁锁出事后才决定投奔他外父的吧?”福旺问。

    ”是啊,永平媳妇实在过不惯咱的穷日子了,死活要投奔她娘家去。当时条件不成熟,没有走成。直到又怀了第三胎,眼看要过年了,可怜我永平在大年三十那天带着娃娃和媳妇偷偷去了省城他外父家……”天刚悠悠地说,显然,他的思绪已回到了那个让他心惊胆颤的日子。

    福旺叹口气说:“我也闹不机迷了,你说咱生个娃也有人管,就差管俩口子在一起睡觉的事了。”

    天刚悠悠地说:“你说土地没有下户前,咱是吃不饱,但没有这些烦恼。现在好歹能吃饱了,事却越来越多。可怜锁锁,不是为了打闹几个钱,谁愿意走那步险棋?”

    锁锁是在淘金时由于塌方被埋去世的。这事我一直记得。好像也是个春天,铺子村七、八个年轻力壮的人组成两队,到金盆买了人家丢弃的一个金洞,进行二次复采。据幸存者永平后来说,那个洞就是因为出了好几次事故人家才放弃的,可锁锁却说:“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就放心跟上我挣钱哇。”

    当时,永平的媳妇正坐月子,除了白面鸡蛋外,想买一斤红糖天刚也拿不出几毛钱。许大夫的接生钱还欠着,每天看着媳妇没有血色的脸和恶露不止,永平父子愁的整天脸上没有笑影。永平有一天去锁锁家串门,听到锁锁联络了几个人要到金盆采金去,永平心动了。

    永平跟天刚说了这事,他恳请父亲为他借笔钱,他要跟锁锁搭伙挣钱去。天刚能去哪里借钱?还是永平跟媳妇说了,媳妇跟她娘家张口借了几百元,永平买了淘金必备的工具后,跟上锁锁他们开始冒险采金。

    当时,锁锁也有两个男娃一个女娃,两男娃在上学,女娃还在吃媳妇海娥的奶。

    那时,铺子村的人家尽管家家不愁填饱肚子,但买一把咸盐也没有钱的窘境,让好多人家捉襟见肘。加上农业税、娃娃念书的学费、书本费,和家里杂七杂八的开支,让锁锁等铺子村一干人一筹莫展。在吃饱肚皮以后,铺子村对钱的需求、渴望与向往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锁锁他们在头年冬天买了洞,几个人分成两班倒。那年冬天我几乎看不到那些人的影子。偶尔跟永平打个照面,也是我去他家跟黑白花搭伙去武东镇买煤或交公粮。他看到我总是摸摸我的耳朵说:“小黄,你真能干!我家要是不卖小花,他也像你一样能替他妈妈干活了。”

    我每次看到他,总是被他高而挺拔的身材和好看的眉眼所吸引。想到建阳那么喜欢他,而他却和一个身材一般、长相平平,但家境富裕的姑娘生活在一起,每次都为他和建阳不能在一起耿耿于怀。那天看到他全副武装的衣服和身后的军用水壶,就想起建阳口中的他,会写毛笔字,会写小说,可那一刻,他哪里还能看出是个文化人。

    听说他们冬天的收入不错。永平不仅还清了岳母家的钱,还把许大夫的接生钱也打了。媳妇喝的红糖水和奶粉也有了,他奶奶改桃老娘娘没有再出去筛燎炭,他还给在县政府工作的妹妹粉花买了件新毛衣。莲云胃疼,他给天刚几百元让带母亲到武东镇看病。锁锁也给俩儿子交了学校的费用,过年大人娃娃都换了新衣服。正月有一回我碰到锁锁,他喝醉了酒,他看到我跟说我母亲是条知恩图报的好牛,又夸我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过年他们休息了几天,年后继续去采金。出事是在夜班。那天,永平跟锁锁在一个班。锁锁在洞里挖沙土,永平负责往洞外运。外面两个人,一个接上永平手里的沙土倒进外面洗金子的木槽,另一个在水里摇盘。前半夜他们干的挺顺,后半夜的时候,一直掘进的锁锁说前面遇到挡路的大石头了,得用镐和撬棍。他让永平出去歇一会儿,他撬出石头永平再进来取沙土。

    永平想留下陪他,锁锁却让他出去休息,说实在不行的话,他也得辙了。永平走到半路,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紧接着,他听到锁锁半句“不好”,回头去看时,洞里已是漆黑一片……

    “真可怜!唉,咱们有了吃的,没钱也不行呀。”天刚叹息着,“也幸亏锁锁出了事,永平才死了淘金子的心,要不然,不定给我拉多大的圪蛋了。你说,我可咋活呀。”

    福旺的目光从锁锁坟头移开,转向阳春三月暖融融的田野。突然,他推了天刚一把,指着不远处一个穿红衣服的人说:“你看看她那人是不是三闺女?”

    天刚揉了揉眼睛,仔细看看,不咸不淡地说:“不是她还是谁?男人都那样了,还一天穿红挂绿地招摇,你呀,少招惹她,还嫌你俩的闲话少了?”福旺想说啥又没有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对天刚说:“你到我家吃饭哇,安兽医要吃土豆鱼子了,花兰一早就煮上了土豆。”

    天刚舔舔干裂的嘴唇,不无羡慕地说:“安兽医去你家吃土豆鱼子?他老婆不会做?咱村现在就数你家光景好过。你每年光种土豆的收入,足够一家人花销了。再加上你妈的退休费和抚恤金,和你那几年玉米换白面的积蓄,你早就是万元户了。你看看我,除了永平和粉玉成家外,其他几个娃娃都在念书,我老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饭烧水,家里地里一把手,可她跟我说,咋了这光景越过越不好过了?种下的粮食除了填饱肚子、交了这税那税外的,再没有盈余,我妈都70多了,每天也不闲着,搂柴拾粪锄地割地样样少不了她,你也知道,到冬天我连她过冬的一吨煤都买不回来……你说说,我这样的日子多会儿是个头……”

    “快走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的情况你是不知道,唉,老黄死了我家最少得赔7、800元,这几年,光花在它身上的钱就不下大几百了,实指望它能好……不说了,让我家小黄听到咱俩说这些,还不笑话咱。”

    主人把我套进车里,拉住缰绳,指挥着我拐弯下坡,走到平缓地势时,俩人一边一个坐在车辕上。天刚不时捣一下我的臀部,我有点恨他。好好坐他的车就行了嘛,为啥老欺负我?我又不是他家的小花,奸懒馋滑不干活。那么好的小花,因为不好好干活……唉!想到此,我扬起头,愤怒地连哞了数声,心中阴郁的闷气才算出去。

    我们还未到三闺女身边,她就起身手搭凉棚张望我们了。当看到车头坐着福旺时,她的脸像春天的花儿一样绽放着,空气里也好似有了花香的味道。

    “你们做甚个来?”

    “吁……”福旺把车停在她身边,说:”我家老黄昨晚去世了,我和天刚把它埋了。”看到三闺女筐子里碧绿的蒲公英,福旺的眼睛亮了“这东西好,消炎下火,凉拌和做馅都行。”

    三闺女的笑声真好听,像清脆的铃声。她灵动的眉眼面对福旺时,意蕴深远耐人寻味。她摸摸我的头,又叹口气:“老黄就这么走了,它可是铺子村最好的牛。上次给我家拉麦子,它多上心啊,一千个麦捆子,它三车就拉回来了……可惜我没有见它最后一面。”

    福旺打断她:“我们回村呀,你回不?要回,就上车哇。”

    “你可小心着点儿,别让玉拴看到她坐你的车……”天刚提醒着福旺。

    福旺呵呵笑着:“我怕他?是他老婆要坐我车的,又不是我让她坐的。”

    三闺女抿嘴笑笑,把筐子放到车里,手抓住车栏板,身子一跃上来了。

    福旺“驾驾驾”吆喝着我,天刚和三闺女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我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天,驾车安葬了它后,又把春天清新的风和气息带回了主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