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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长篇残卷(二)

    “齐皓这家伙,我倒是真想见识一下他的宝贝妹妹。”

    说者正是皇帝景恒,口中的齐皓是他最信任的臣子,更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这天,上官齐皓突然很郑重其事地来找他,规规矩矩地行君臣大礼,一脸严肃地请求他把自己的妹妹从选秀的名单中去除出去。

    他说,家妹自小体弱,生性单纯,实在不适合深宫生活,请皇上念在臣多年忠心,应允臣的请求。

    景恒早没有在乎他们的君臣分际,齐皓也很少说这么生分的话,吓得他一愣,缓缓一笑,随即轻声说道:“好啊,朕准了。”

    这上官家三小姐皇帝也是有所耳闻,听说先皇在她出生的时候甚感有缘,在加上魏国公功勋卓著,当即就将她赐封为云郡主,只是她从小体弱,宫廷宴会一次也没有参加过,所以皇帝对她也没什么印象。

    皇帝即位已有三年,后宫只有两位妃子,丽妃,宁妃,都是潜邸时的侧妃。太后深感担忧,决定三月后举行选秀。

    上官家大小姐上官燕晴已然嫁与御史叶明翰,上官家三小姐乃先皇赐封郡主,身份尊贵,本是极有可能中选的,然而被上官齐皓这么一求,云郡主就直接不参选了,这倒是让很多精心筹划的世家大族松了一口气。

    阳光明媚,天朗气清。

    和往常一样,上官语桐带着贴身侍女芊芊在西子楼雅间品茶看戏听书。

    这间包厢是长期定下的,只有她上官家三小姐才可用,在这纷乱的戏园里也算是有个清静之地。

    西子楼是京城最大的戏园,说是戏园,说书的,歌舞的也都有,但杂而不乱,从未出现过打击斗殴,醉酒闹事的。

    最重要的是,这里可以听到很多朝中要事。

    今日心情极佳,哥哥进宫求了圣上,自己不用选秀了。

    正和她意,她可不像那些争着挤着进宫的世家大小姐,一入宫门深似海,她才不愿意把一生葬送在那里。

    她,上官语桐,是魏国公上官将军的女儿,母亲是江南巡抚的独女,姐姐嫁与御史大人,哥哥年轻有为,官至吏部尚书,父亲独娶母亲一人,从小受尽宠爱,自己又贵为郡主,养尊处优,还有什么好愁的呢?

    不过她可是一点大小姐脾气都没有,对下人从不摆架子,不仅文武双全,还颇通医术,更是关心民生疾苦,国家大事。

    果敢,她当得起这两个字。

    西子楼就是个不错的地方。

    然而,真是不巧,这么有名的地方,他又怎会不知道。那天带着两个侍卫就去了,伙计一脸赔笑:“几位爷,真不好意思,小店今天确实没有雅间了,几位爷要是不嫌弃的话,空座倒还是有。

    开玩笑,一国之君,怎能在戏台下面,和市井匹夫同坐,成何体统。

    景恒当时如是想。当即叫让伙计叫老板出来。还以为老板会是个老头子,却不想是个年轻长得很清秀的姑娘,她轻轻点头,道:“公子好,在下芳瑶。”

    “老板娘,我想要一间雅间,不能和其他客人商量一下吗?我可以出三倍钱。”

    “公子,小店讲规矩的,既然其他客人先定,不论您出多少钱我们都不做。”

    有气魄。只是两旁的侍卫十分愤慨,差点就要拔刀了。

    景恒道:“既如此,那能不能有幸与哪位可能同观呢?”

    “这……刚刚问过了,没有愿意的……”伙计支支吾吾,十分害怕。

    正为难着,芊芊下楼了,福身一礼,道:“我家小姐请公子同观。”

    西子楼的那次相遇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们相谈甚欢,回去以后,景恒就召来齐皓,好好地吓唬了他一通。

    吓得他战战兢兢之后,又坦然地说:“不过,朕喜欢她。”

    不会吧。

    对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妃子,皇上都没什么兴趣,居然喜欢上自己那个洒脱不羁的妹妹?

    “你的妹妹根本就不体弱吧,为了不进宫这么费尽心思,朕是有这么可怕吗?”

    见他支支吾吾,皇帝不由的失笑:“她很特别,朕会好好对待她的。”

    “皇上,语桐她生而烈性,不愿便是不愿。”

    是在威胁自己吗?呵,不过她也确实是这样的女子

    “上官齐皓,你让你妹妹帮你写奏章的事朕还没追究你的欺君之罪呢。”

    他惯用的威胁。齐皓知道,他并没有生气,但他也再也无法阻止他和妹妹的事。

    他那个妹妹,怕也不是好对付的吧。

    低低的道一声:“臣告退”他退出大殿。

    上官语桐是吗?朕以后会多去西子楼的。

    意料之中的,她再也没出现过。

    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君无戏言,他没有选她,但却让她做了三公主的伴读。

    三公主已然十七,幼年就上了书房,如今又需要什么伴读?

    没错,这就是个幌子,不过明人不说暗话,上官语桐极其聪明,所以即使第一天进宫就被直接送去了御书房,一点惊慌也没有,甚至不需要皇上来解释,就自觉地做起了研墨,递笔,整理奏章的工作。安安分分,不多说一句,绝不招惹景恒。

    然而,他怎能如此作罢。

    他开始故意刁难他,比如命令她端茶来又自己故意打翻茶水然后理直气壮地责难她,或是让她为自己布菜时故意让她为自己夹很多菜,然后又突然说都不想吃了,淡然的倒掉,让她不停地重夹。他甚至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她留在宫中,他把她安排在了宁妃宫中。宫廷礼仪她一点就透,让他抓不到错处。不过他却会经常在她早上过来请安的时候故意装作没看见她,让她蹲那么一个时辰再装作好像刚刚看见她似的叫她起身。

    还好,还好,她自小习武,体质过人,不然那经得住这般折腾。

    可是,不管景恒怎么为难她,她总是一副处事不惊的样子,表面恭恭敬敬,实际上好像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一样。

    为了见她,以前很少踏足后宫的他最近居然经常去宁妃的明玉殿,不想她们短短时间内居然成了好姐妹,每次去她们都相谈甚欢,语笑嫣然。宁妃不再是以前那种柔弱哀怨的样子,而上官语桐也恢复的在西子楼的样子。

    真是挫败啊。

    堂堂帝王,居然被一个女人无视。

    借着去后宫的机会,他一时赌气,就翻了牌子。敬事房的人大喜过望,皇上这是一个月没翻过了啊,这回不怕被太后责骂了。

    他这次只选了三位新人。

    燕贵人明燕,丞相之女,封号最高。

    婉常在许婉琼,户部尚书之女。

    玉答应陆芊芊,知府之女。

    他招幸了燕贵人,但却最终没有碰她。从前的两位侧妃他都不怎么理睬,这位燕贵人虽然年轻美貌但却也勾不起自己的兴趣。

    半夜就将她送了回去。

    奇怪的是,这本是奇耻大辱,结果第二天六宫都羡慕燕贵人得了盛宠,大抵是这位皇上确实太不好女色了吧。

    这天,小开子提醒了他,要试探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吃醋。

    他之前虽然表面上宠幸了燕贵人,但他今晚如果宠幸宁妃,就一定能知道上官语桐的心意了。

    宁妃出身不高,却很是温柔娴静,所以在六宫之中人缘极好。近日来,皇上对她的宠爱多了许多,六宫中人都十分高兴,谄媚之徒也来得多了,明玉殿一时喜气洋洋。

    然而,有一个人不高兴了。

    因为,上官语桐不仅对此毫无反应,甚至居然积极地帮宁妃想办法讨他欢心。

    上官语桐很聪明,她的主意总是让他很开怀,可是他希望,做这些的也是上官语桐本人。

    他的浴池里泡了她配置的上好的药材,加上香料,不仅无一丝药味,还清香幽人,劳累了一天,确实很舒服很解乏;还有房间的熏香灯,不仅香舒缓迷人,灯更是令人陶醉,挂在房间四角;宁妃泡的茶也是,加了他最喜欢的几种茶叶,居然能巧妙结合口感更佳。她很细心,平常做事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些,他百般刁难,她却是默默地观察了这么多,在她面前,自己就像小孩子一样。

    有时候,他甚至恨她出身这么高,若是一个小宫女,也许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然而,若不是她的出身,又怎能养成这般性情,他又怎么会喜欢她呢?

    她是如此聪明,一定能看出他的心意

    只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皇帝连夜传召靖王进宫,靖王是他的同胞弟弟,又常年在外游历,必然是值得信任又能出上主意的好人选。

    一向严于克己,不好女色的皇兄居然问他

    怎样让一个女人喜欢自己。

    靖王顿时想笑,不过看皇帝的脸色还是失识趣地忍住了。

    结论是,那个上官语桐一定并不讨厌皇兄。

    “不讨厌?那她会喜欢朕吗?”

    被皇兄纠缠了了大半夜,皇兄还一脸可怕的表情威胁自己。

    他不得已答应明天去会会那个云郡主。

    却不想,上官语桐一改冷漠,没有因为他的身份和他的动机而不理不睬,他们简直一见如故,畅谈各地游历的奇闻。

    他的皇兄一向脾气古怪,表达爱的方式也让人难以接受。

    本想替皇兄解释解释的,可是想到皇兄的威胁,什么不准泄露他的心意什么的。

    他没有开口,这个皇兄真是嘴硬。

    “王爷不想替皇上解释吗?”

    不想,她却自己提出来了。

    “郡主聪慧过人,自然不必。”

    “那么,烦请王爷替我向皇上解释,我绝不嫁入皇家。

    有气魄。

    上官语桐够果敢,只是皇兄又如何肯放手呢?

    “郡主可想听听皇兄的往事。”

    说着也不等她回答,就开始叙述。

    “皇兄登基那年只有十三岁,父皇早逝,母后又体弱。当时怡儿才八岁,本王也刚刚十岁,长兄如父,皇兄这么多年来不仅要平定朝纲还要将我们兄妹教育成人,艰辛异常。长此以往,皇兄才会性情如此严苛。而本王受尽宠爱,才能如此豪爽恣意。”

    说起来茗颐公主景怡才是她真正伴读的对象,不过也就见过两次,的确修养过人,机灵可爱。公主缠着要和她切磋棋艺,输给了她却不甘心,总是想再一决高下,可惜皇上总是一副很凶的样子不肯让她们一起。

    西子楼上侃侃而谈,极有风度。

    却不想这么小孩子气。

    若不是他是帝王,也许他们能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语桐想。

    他不会放过她的,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份原本一生都不想开启的感情。

    想起父皇,父皇把他完整的爱都给了梦贵妃,只可惜天妒红颜,梦贵妃英年早逝,也没有留下子嗣,父皇却也郁郁而终。

    母后的苦,自己幼年登基的艰辛,他一直觉得帝王不该有爱。

    然而或许是冥冥中注定的,一直不好女色,沉于政事的他,居然就对她上了心。

    或许是因为她的温文尔雅,她的博闻强识,甚至她的雄图伟略。

    曦族压境,他要御驾亲征。

    这个部族一直很不安分,但又势力庞大,让天朝忌惮。

    他一定要亲自去。

    语桐她,确实提了很多不错的建议。

    还有,二弟说得对,感情需要积淀,所以他决定带上她,当然,还有齐皓。

    上官齐皓虽为文官,文武双全。

    不论是曦族,还是上官语桐,他都一定会战胜

    军营之中才发现,她不仅很有军事谋略,更是一点架子都没有。与将士们打成一片,同甘共苦。

    重点是,她好像忘了,完全不记得了之前他们发生的种种。

    不论是喜欢,还是讨厌,她难道就吝啬一点感情给他吗?

    她可以和士兵都欢笑相谈,对他却始终有礼有节,不逾越分毫。

    没错,她出身高贵,又受尽宠爱,可谓天之骄女。但是,他堂堂帝王,也不配得到她的心吗?

    若是平名男子,他或许可以大胆求爱。然而,他是皇帝,她是郡主,他不敢,也不能。

    那一日,敌方叫阵,我方士气低落,杨昭将军出城迎战,不敌,眼看就要败下阵来。上官齐皓一时情急,违抗军令,出城营救。虽然战胜归来,景恒仍将他军法处置了,当时语桐求情未果,不想却猝尔晕倒,昏迷不醒。

    景恒魂不守舍地守在她帐内,忐忑不安。

    见军医神色凝重,他更加紧张了。

    “军医,郡主她到底怎么样了?”

    “皇上请宽心,郡主连日行军身体虚弱,加之一时气急攻心才会晕倒,修养几日就会康复。”

    她身体虚弱,怎么可能?她曾只身查出并制服作恶江南已久的贼团和泰钱庄,送交官府。是的,他早就查明,那个在江南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的女侠云洛青就是她。而那时的她,才刚刚十七。魏国公说她旧疾复发,才请旨让她前往江南静养。

    却不想,当时的景恒或许不会去管一个不相干的郡主,但现在却恨不得知道所有和她有关的消息。

    如此嫉恶如仇,武艺超群的女侠又怎么会行军几日就身体虚弱。

    军医又道:“不过,臣刚刚号脉,似乎隐隐觉得郡主有中毒之象,只是郡主似乎用了极其猛烈的法子来解毒,故而有可能是因为这样虚耗了精力才会如此。”

    中毒?难道……脑中突然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他随即传召随侍的士兵。

    “你们说,朕平日的饮食都是你们亲自试过的吗?”

    两个士兵刚开始很笃定,后来就变得支支吾吾,到最后只得招了。

    “回皇上……是……是云郡主……她要求亲自试的……”

    那日她无意中提到他用的饭菜应该加重一些油烟,他当时并未觉出什么,此时一想,果然如此。

    她一向不喜欢与自己接近,又怎么会清楚这些?

    “郡主……郡主说她精通药理……皇上是主帅……务必要保证皇上……的安全。”

    她不想让他误会,一定是这样的。

    她为她做的,是因为他是皇帝,是为了天下苍生,百姓福祉。

    不是为了他,从来不是。

    以她之聪明,怎会不知晓他的意图,所以只能这样才可撇清她做的一切。

    她很快就转醒了,只是两眼迷糊,不太清醒。终于看清了眼前人以后,她低低地叫了一声:“皇上”

    景恒欣喜过望,立刻传来军医,经过军医诊断,她已无大碍。

    “多谢皇上替臣女祛除余毒。”

    她突然晕倒,皇帝必然会叫军医,那么她身体里的毒自然也就不是秘密了。

    “你怎么会中毒呢?”

    既然她不想让他知道,他就继续装好了。

    “皇上既已知道,又何必再问呢?”

    有时候,他甚至恨眼前的女子,聪明至此。

    他的心思根本暴露无遗,无处隐藏,可是这样伶俐的女子,却也不可捉摸。

    “语桐,朕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朕,所以朕感谢你,你也不会领情。”

    上官语桐就是上官语桐,换做别人听皇帝说出这种话,一定急于解释,或者若是还在宫里,她也会这样。

    然而此时此景,她莞尔一笑,不言不语,等待他说下去。

    “但是,朕要告诉你,若是想保住朕这个主帅,你必须保重自己,否则朕身心大乱,后果也不堪设想。”

    她仍然不语。

    “朕本想说这是圣旨,可是朕知道,你不会怕。”

    曦族的奸细曾潜入军营,暗中下毒,当然一切自然早已被上官语桐摆平。

    “我们已经快赢了,这最后一仗很关键,朕一定要亲自去。”

    看到上官语桐似乎想说什么了,他很快接道:“朕知道,朕不应该以身犯险,但朕一定要去,朕也绝对不会带上你。你听着,你要是敢阻止朕,朕会弃战,你若是以死相逼,朕也不会独活。”

    他发过誓要做一个明君,可是此时他心里只想着,她不能有事。

    仗最终还是打赢了,皇帝和众位将军伤势无碍,凯旋回朝。

    他以为,她在听了那些话之后,会肯面对他。

    可是她却只是淡淡地说:“回去以后,我想回府。”

    她拒绝了,帝王的爱太过炽热,她承受不起这烈焰烧身之痛,而她也从来不想承受。

    即使聪明,即使睿智,深宫之中,即使能击败对手,却也无法战胜自己的心。

    是的,她虽然不肯承认,而心却已然动了。

    身为帝王,更是身世坎坷的帝王,那些虽然幼稚却也是在努力靠近她的一点一滴,她如何让能不感动。

    然而,她决不能让这种萌芽发展下去,他们的缘分,必须在这里终止。

    她可以做他的谋士,可以保护他,可以报答他,甚至可以做朋友,但决不能做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