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渊鲸对峙的两天后，远航舰终于开进了极南大陆。初春刚刚化开冰雪，寒风中仍然裹挟着点点白色，远方的岸从模糊到清晰，终于回来了！

    巨大的船坞打开，那是挖空了岸边一座山的壮丽奇观，施云每次看到基地的景象都不免对把新城从一个小小科考站改造成人类最后避难所的第一代建设者感到无比的敬佩。

    随着船缓缓靠岸，登岸平台缓缓伸出，岸上是教卫会的会首：尚·奥尔多，满头长可披肩的金发给了他难以形容的优雅感，他身前是一个巨大的教管方阵，他们个个手持教鞭，跳着专为祭祀诞生的舞蹈。

    “征战的勇士们！”他吟唱般喊道，“以尚主之名，归！”身前舞蹈的管教也大声喊起来。

    “归！归！归！”

    这是尚教对一年开春第一次外巡定下的仪式制度，现在极昼刚刚开始，正是新城复苏的关键时期，也算是给一年开一个好头了。

    “一百年前，我们的祖先遭遇了难料的灾难，整个文明毁于一旦，”他扬起手臂，对着方阵，也对着阿尔法基地里前来看热闹的地下城民众，“好在有尚主的教诲人类文明才免于覆灭。”

    “外巡的勇士们，你们是无畏的战士，你们是新城的支柱，是无上事业的基石！”

    “谨由我代表新城全体为你们接风洗尘！”

    施云走下平台，四周的欢呼声已经响了起来，无数人高呼着尚主万岁，癫狂一般的气氛已经被烘托向了高潮，仿佛巡卫队不是为新城搜寻物资而是发起了一项荣耀的远征。

    “好帅好帅啊！”

    “我也要加入巡卫队杀光畸变种！”

    “是卫队长！他看我了！”

    奥尔多这时紧靠施云，说话的轻微气息只能撩起没被梳起的金色长发，几不可闻的声音吹向卫队长。

    “欢迎回来。”

    说话间重卡已经开下远航舰，驶进了阿尔法基地的大厅，人山人海的沸腾已经逐渐平息，教管们的祭祀舞蹈已经结束，冰冷的气氛再次压制了地下城的民众，在教鞭的影子下开始返回地下城，教管的队伍也开始一个个分散，他们几人一组，重新开始了对地下城的巡逻。

    一切是那么井然有序，仿佛让人忘记了这里是末日世界的一角。

    子悦坐在高高的重卡引擎盖上，看着手忙脚乱的边民抬着物资，那些人在随队教管的看管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砰！”一个箱子打翻了，闪着蓝色荧光的高能电池散落出来，随队的教管本来就受够了外巡的苦闷，再加上这会儿又是看管的最后几个小时，个个都火冒三丈地动起手来，一鞭子抽上去，边民的衣服很快破裂，血肉翻了出来，还伴随着呜咽般的惨叫。

    边民里似乎也有头头，他把被打的同伴压向身后，嘴里不停地道着歉的同时又抽出一根边民卷好的卷烟。但是这次的教管好像有点来火，手中的教鞭又扬了起来，好像立刻就要对着那几人落下去。

    可是那个教管的手腕已经被擒住了，子悦用力向下一扣，教鞭“铛”一声掉在地上，可教管也不吃素，反手用另一只手扇过去，齐耳的短发飘起来又落下，遮住了微微变红的脸。

    “够了！”施云大声呵斥，用力地推开那名打人的教管，顺手把子悦护住，奥尔多也板着脸走了过来。

    “边民也是人，别太过分。”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为了一个边民就大打出手可真不像话。”奥尔多缓缓说道，“我劝你们也都给我注意分寸。”一番话也不知道在对谁说。

    仿佛是觉得刚刚的话有些带刺的针对性，他又舒展开眉头，补了一句“尚主的荣光照耀着每一个人。”

    “巡卫队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他转过身，“愣着干什么，给我回灯塔重新排班。”那个教管悻悻放开手，揉着被拧疼的手腕这才跟着奥尔多离开。

    “施队长…”领头的边民小心翼翼地抬头，“是我家小崽子光顾着…”

    “这种错误下次别再犯了，”施云叹了口气，“边民就做好边民的本职工作。”

    看着那一伙边民陪着笑离开，施云这才有空看看子悦。“咱家医疗队长有出息了？能和教管五五开，不错啊。”他看了看四周，没有瞪着眼睛乱举报的视线，这才掀开略显杂乱的短发。

    常年训练与战斗的皮肤并不细致，方才扇上去的红色已经开始消退，施云呼出一口气，“得得得看你没什么大问题，被打疼了？”

    还没来得及让子悦做出反应，这一幕已经吓坏了赶来的蓝羽。

    “乖乖，你们这要是给巡逻的教管看见可有的东西闹腾，不比给那玩意儿扇上一巴掌麻烦！”

    子悦的表情巨变，刚想凑话反驳，蓝羽的嘴又飙了起来。

    “我知道你们是圣洁的革命友谊，人家教卫会的可不管这些，那书上，还有新城的律法不都说了嘛，不让你们在这儿腻腻歪歪，基因匹配要是能给你俩凑一对那才算是我没话说！”

    “害，这会儿又难过了，得得得，你看这是啥，刚从几个边民那儿换过来的，齐飞都到啦，咱还是快回宿舍吧，我都等不及辣！”

    蓝羽晃悠着腋下和手上的金属罐，液体撞着内壁的声音清脆且优雅，子悦的千言万语这才赶上最新思路。

    “那新城的律法就允许一线巡卫队喝酒吗？”

    三人蹑手蹑脚走回休息区，今天是二号巡卫队开春第一次外巡归来的日子，另外两支巡卫队也不训练，大部分都在地下城消磨时间，感受一下难得的假日。故而休息区里空旷的很，好不容易才避开一队怨气腾腾的教管，这才来到施云休息室的门前。

    齐飞拉开门栓，迅速把门外三人拉了进去。

    “看看看看，听说你们都跟奥尔多那帮家伙打起来了，真的假的。”齐飞似乎也特别贫，活宝似的问道。

    “害，我就知道你们不愿多说，得得得，干杯！”

    他举起杯子，酒香瞬间四溢，他一口闷了，享受着叛逆规则带来的快感。新城严禁一线巡卫队成员饮酒，而且即便在城里，这种东西也是被严格限制住了的。自从新历五十年的五零律法颁布以后，能带给人们快乐的东西就越来越少了，从一开始的禁音乐禁饮酒到后来的小说诗歌，教卫会的枷锁已经狠狠地卡在了人们身上。

    施云愤愤地想，小时候要是没办法被教卫会定下的一套什么系统评选上就要被踢到边城外去，年纪大了退休也是被放逐到连暖气都没有的边城，好像新城只是让人不断挥洒汗水的地方。

    但他们可都习惯了，现在是他妈的…新历一百零五年，最老的一批新城人早就给扔到城外吃雪去了！

    施云好像有点头晕，齐飞和蓝羽酒劲上头就开始互相侃大山，子悦红扑扑的脸颊比刚刚被打的时候还要热烈。他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别的休息室里传来的玩闹声，看来大家都是这样啊，奇怪的想法涌现在他脑海里。是因为巡卫队总是回旧大陆跟畸变种打交道吗，怎么都一个个的那么叛逆。

    “诶诶诶，这可比在天上飞着打畸变种刺激！”

    “那可不，酒劲上头就是奥尔多我也敢来一下子。”

    “去你娘尚字头！”两人异口同声地喊。

    加入教卫会就要在名字前加上一个“尚”字，以示他们是尚主最虔诚的教徒，这等大逆不道之语是把教卫会的神棍们都骂了一遍。

    好巧不巧，一阵脚步声从门外的走廊传来，异常空旷的休息区给脚步声加上了一层回音，皮鞋厚实鞋底的敲击像是远古世界来自地下的幽灵。

    教卫会！四人同时冒出一阵冷汗，酒瞬间就醒了，他们七手八脚地把酒罐子盖上扔到床底下，扯过施云随手放在桌案上的什么图纸作研究状。

    厚实的铁门当啷打开，一个略显壮实的身影映在门框里。虽然一开始有些让人惊悚吧，但施云的心这会儿是安定下来了：资源部部长，施云卫队长的顶头上司，一个年过半百却满头白发的大老头，赖晓，正站在那里充满威严地看着四人。

    也许是感到气氛有一点不自在，赖晓回头示意跟来的两个教管出去并关上门，屋内的四人这才安下心来。

    “这次回来挺着急啊，”他放缓眉头说道，“配给卡也不知道领一下，正好你们四个都在。”他伸出手，几张老旧的卡片出现在桌上。

    配给卡是新城公民的命根子，凭借配给卡上的数据点才可以去相应的地方兑换需要的生活用品，巡卫队当然不用带着卡出去做外巡任务，这就形成了巡卫队把卡托管在资源部长手里的习惯。

    “也不知道你们卡都不要拿什么吃饭…”他嘟囔着，眼看施云四人道了谢，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东西似的说“下次塔议明天就开，帮领让我带上你。”

    这句话像给施云放了一电，他略微迷糊的身子瞬间绷紧了，塔议的成员都是新城各部的最高级长官，这是要给自己升官发财的节奏？

    等赖晓转身离开，蓝羽和齐飞显得兴奋起来，塔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没等着两大嘴炮开始发力，施云就一把拉开了通风阀门，冷呼呼的空气吹了进来。

    “这么说，帮领都打算亲自奖赏你这次漂亮的外巡吗？”子悦拉住他，莞尔一笑，沾着酒的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

    “应该只是了解了解情况吧，”施云清醒了不少，翻找出金属罐子一饮而尽，“大家都回去吧，明天还照常训练呢。”

    等到三人互道再见之后，呼呼的新鲜空气钻进了施云的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油然而生，教卫会也好巡卫队也罢，每个人都好像只是一部分零件，还是用完即弃的那种，在新城的大机器上挥洒血汗，他见过不少伤残的巡卫队员，被救回来却失去价值被扔到城外当起了边民，也见过许下承诺不离不弃的情侣，在基因匹配面前被迫放弃，十月怀胎的母亲却在孩子出世后见不到一面，只能看着被抱走的剪影输入共教系统……

    也无所谓啦，他有些醉呼呼地想着，这就是我们运行了几十年的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