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畸变与余晖」
当巡甲卫被击穿的时候,施云十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像是在悬半空中,又像是一头扎进了水里,他能感觉到血从嘴角,胸口,腰腹汩汩流出,枪声和爆炸声在他耳边环绕。
毫无疑问地,碎片击穿了他,施云想坐起来,可是全身都被包裹在密闭的驾驶舱里,黑暗笼罩下来,他已经分辨不出来闭眼和睁眼的区别了。
真可惜,要死在这里了。
黑暗其实没有那么可怕,他像是漂浮着,应该是有什么东西拖着他在跑。
一道紫色的光划开黑暗,像是一个写在眼前的大大的“一”。无数个分叉衍生出来,嗡嗡的杂音包裹着模糊的视线。
这是幻觉么?
电流的感觉穿过了脊背,生物的本能告诉他要往后,远离这一条莫名其妙的光带。
然而没用,他后退一步,光带的分支就靠上来两步,很快,蓝紫色的荧光就像绳索一样缠绕住了施云的四肢,微微安定的感觉开始攀上他的大脑。
突然一阵喧哗划破了空气——“畸变裂隙!是畸变裂隙!”——高声的咒骂,嘶吼声混杂在一起。
这是畸变裂隙!
施云心里一惊,慌忙摆手挣脱,在黑暗中向着反方向跑去,然而没几步,胸口就传来塞实的沉闷和剧痛,施云感觉自己翻了个跟头,原先踩着的和背景混成一体的地板不见了,他又漂浮在空中。
“你要杀了我吗?”施云自言自语,又像是无力的质问。
光带好像听懂了,伸出的分支轻轻地抚摸着施云受伤的脸颊,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渗透进了躯体,温暖的感觉从核心不断蔓延到四肢,“你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
无言的寂静。
刚刚恍惚的声音也不见了,在这一片小小空间里,施云只能面对着面前唯一存在的光带,任由他把细细的分支输入进自己的伤口。
“疼啊…”施云嘶嘶地咬着牙,“你不会说话么,这里到底是哪里。”
光带贴近他的眼睛,施云看见了白光滤镜下的子悦正竭尽全力地救着自己。
“上电击!”子悦转过身,不断地喘着粗气。
“真冷啊,”施云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一点一点的流失,“上次这么冷还是在共教系统里的时候,被教管罚着在基地外的大雪里挨冻,子悦,你记得吗?”
光带带来的温暖不足以维持施云的意识了,他发现自己在不停变冷,跨坐在自己身上给自己安装仪器的女孩也显得越来越模糊。
砰!
电流划过施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心脏开始慢慢工作了。我答应过你会一直陪着你的,我答应过你会一直坚持下去的。
砰!
记忆里的子悦开始涌现出来,那是一个格外明丽的女孩,那个让人群里永远充满活力的女生,会有些幼稚,也勇于带着施云挣脱枷锁与束缚,那个永远站在自己身后,为自己加油,也帮上一把手的子悦。
砰!
施云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了,他突然感觉自己的灵魂好重,子悦的身影暗淡起来,她嘴里“失血过多”的自言自语,心电图滴滴的警告声像是在围绕着他作椭圆运动,真可惜,都答应过会坚持下去的。
在施云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看见那条薄薄的光带正从自己全身的伤口处钻进去,蓝紫色的荧光在他周身不停闪烁。
……
当黑暗再一次出现的时候,施云感到一阵惊讶,因为之前的世界连黑暗都没有,是一片纯粹的虚无。他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很大很空旷的黑色世界,不过不同的是没有了那条蓝紫色光带。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单调的心电图传来滴滴声,还有检查护士的小声抱怨,风在外面呼呼地刮,不知道有没有下雨。
施云感觉眼前是亮的,便强行撑着眼皮把眼睛睁开,那是一片很耀眼的晚霞,粉红色的夕阳穿过了窗户,胭脂花一样的颜色涂满了天际。这让施云想起了那天他和子悦在这样的傍晚下读书。
触觉也恢复地差不多了,施云发现自己正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肋骨和大腿正发出隐隐的钝痛。
还没让施云来得及反应,门口的护士发出一声惊呼,脚步声逐渐远去,引起隔壁房间一阵噼里啪啦的大动静。
子悦率先钻进门框,蓝羽和齐飞两大活宝挤在后面,白枫眼睛弯着倚在门上。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子悦几乎是跳到了施云身边,“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不得疼死。”
“你这是…心疼我了?”
“才没有,我这叫关心。”
施云看着子悦发红的眼眶,思绪一下子揪在了一起。
“你小子就偷着乐吧,”白枫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因为你这档事,我们几个这两天没一个睡好了。”
“这不是…”施云腼腆地笑了笑,“这不是显得白队你比较关心我嘛。”
“你都睡两天了,”蓝羽拿过一个日历,上面有几天被涂抹地不成样子,“大伙儿还说你要到了新城基地才肯醒呢。”
“施队,”齐飞低下头,“这次怪我们的支援没有跟上…才差点害你们……”
“好了好了,都说了不提这档子事儿,”白枫掏出一根香烟,发现在特殊船舱里又放了回去,“啧,我还想抽根烟呢,蓝羽齐飞,你俩跟我上去,咱们把这次在旧大陆上收集的资料整理整理。”
两人突然被点名,互相看了看,便只好耸耸肩回头走了。
子悦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她坐在床头,看着施云被牢牢捆在床上,脚被高高吊起,也有被几根绳子牵着,这是为了防止在船身摇晃的时候把施云晃下床去。
“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上去。”施云想坐起身,但疼痛让他又躺了下去。
“我就不是伤员了?”子悦炫耀似的举起右手,纱布也紧紧裹在那里,还有额头,茂密头发下有着一片小小的白纱布。
“那时候我被围在畸变种堆里,真的感觉自己要死了,”她的情绪落了下去,随即把眼睛移到施云身上,“你真的来救我了。”
“我不是答应过你的嘛。”施云很想撩拨一下子悦的头发,在太阳光下,那正反射出丝丝缕缕的金色。
“可是…现在很疼吧,”子悦浅浅地笑了笑,“所以我也拼了命地救你啊,硬闯了教卫会的教管,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
“嘶…”施云听着呆住了,“你怎么这么……傻。”
“你来找我的时候不也挺傻的嘛,”子悦敲了一下施云的肩膀,“晚一点你就没命了。”
“不差那一会儿…”施云眼睛开始变得模糊,她能想象这个小姑娘是怎么提着担架往手术室冲的,复杂的感情又一次充斥着他的内心。
“就差那一会儿!”子悦呆呆地望着他,“情况已经很危险了,我怕……”
“怕我死了?”施云反问。
“我是…”子悦一时语塞,“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吗?”
“他们说,你被畸变裂隙影响了。”
施云的内心猛地震了一下,也就是说那天像梦境一样的经历是真的?
他没问出口,然后子悦底下了眼睛,“急救室的医生已经答应帮你保密了,但是回新城之后,科研部的艾莉丝他们会叫你去配合研究…”
施云的脖子被固定住了,不能歪过去看着子悦,但他能想象她的神情。
“这总不用担心我会死了吧。”施云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只是去看看科研部的医生而已。”
相对无言。
“你还记得那个下午吗,”子悦突然问道,“就是我们看着那本书,然后天气和现在差不多。”
“我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没错吧,还记得。”
子悦拿出了那张书签,明信片样子的书签有一面是照片,另一边就是那行娟秀的笔记。
天塌地陷,我爱你。
“施云,”子悦特别正式地顿了顿,看见施云正艰难地翻身看着自己,“我爱你。”
“我特别怕,怕你真的在巡甲卫里死了,怕你再也不能回来,我…就是爱你,所以怕你遭遇那些不测……”
施云愣愣地呆躺在床位上。好突然哦,他想着,在这个被教卫会管得这么死的城里,身边陪伴了十几年的女生突然说爱自己。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子悦就靠了上来,轻轻地用嘴唇靠了上来,两人接吻了。
说实话,这个姿势很奇怪,施云躺着,子悦探过半个身子。他们的脑袋几乎贴在一起,施云感觉她的呼吸慢慢拂过自己的脸颊。
“你想好这样做的后果了吗?”
“嗯,大不了…被放逐到边城吹冷风嘛。”
“嘘,才不能因为这个就被赶去变城,你要好好的才行。”
“那你也要,好好的。”
今天的海面格外平稳,晚霞像水墨极致的调色,两人相拥在病床上,丝毫不在乎热恋的后果,他们只是亲吻着,依靠着,只有海浪听着他们的声音。
远航舰一路南下,灯塔大楼下,艾莉丝的眼前是写满了数据的电脑,赖晓站在她身后,室内很寂静,只能听见电流带动机器运转的嗡嗡声。
“收集好的数据已经开始分析了,”赖晓把各种各样的硬盘分类好,几篇纸质的报告还是散落在地上。“就施云现在的情况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还没办法解释这种现象,”艾莉丝转过身,眼神直直地看着赖晓,“这个问题不能交给我底下的人来做,他们一大半被奥尔多控制住了。不过不久应该就能解析完畸变辐射的问题,熄灯计划正在展开,我觉得这是一场豪赌。”
“嗯,这也没办法,帮领能给的时间就这么多。”赖晓点点头,“希望奥尔多的教卫会这段不会给我们整什么幺蛾子,施云那边我先瞒住,不出大问题的话这边就不太重要了,一切以熄灯计划优先。”
“我有预感,晓,这次我们干了一件大事,畸变世界的整个基本逻辑很快就会被我们弄清楚。”
“到时候一定会给新城带来极其轰动的影响。”
两人无言地看着电脑,这是怎样的世界啊,他们的答案就藏在刚刚传输完成的数据上。
楼顶的奥尔多借过极昼期的太阳光,凝视着大厅里物件留下的阴影。
“你说畸变辐射已经影响了巡卫队员?”
“没错,会首大人,我在科研部听得清清楚楚,不过和之前在旧大陆见到的不同,被影响的队员没有出现基因畸变,甚至没有神志不清,现在…应该还在远航舰上。”
奥尔多思考了一会儿,像是在仰视那块刻着为了延续的教卫会标志牌。
“先给我盯住,让科研部的几个研究员查清楚是谁受了畸变辐射的影响,畸变是尚主带给人类的恩赐,如果真的能找到将人类和畸变生态合二为一的方法,那我们就是替尚主传教的功臣。”
他挥手示意让那人下去,转身看向云层里模糊不清的太阳。
“谁说一定要熄灯的,”奥尔多藏不住嘴角边的笑意,“等我们和生态融为一体,我就是新的羲神!”
远航舰已经开进了南极圈,余晖定格在天边,这里距离极南大陆已经很近了。施云勉强可以下床,但还是要坐在轮椅上。
每次施云艰难地把自己挪到轮椅上时,子悦就吐着舌头躲到一边。
“诶,诶,不是说了会照顾我的嘛!”施云一边尽力保持平衡,一边转头对着子悦呼喊。后者完全不想拖着施云沉重的身躯上轮椅,只在角落里咯咯笑。
“我那是说会救你,呐,你不都好差不多了嘛。”
“摔了摔了。”施云感觉左手无力,平衡很快就被打破,他顺着轮椅往下掉。
还是子悦拉来了路过的蓝羽,一摆一正,好不容易才把施队长安顿在轮椅上。
“我说你不能安分点,”子悦歪着鼻子说,“天天要去甲板上吹风,现在进了极圈,冷不死你。”
“那可就劳烦你帮我穿防寒服…诶,走什么啊!”
施云想自己穿衣服真是艰难,好在有蓝羽,便哭着鼻子感慨,“要女人真是没用…还得是你。”
“嘶,”蓝羽脸色很是为难,“队长,咱还是少说两句吧,等会儿子悦又该听见了。”
“啧,”施云拜拜手,“收拾得了畸变种就收拾得了她。”
“施!云!”子悦高声走过来,弹了一下他裹着纱布的脑袋,“谁说要上甲板来着,这防寒服真硌人。”
“呃,两位伤员,”蓝羽难堪地耸耸肩,“要是方便的话呢,我要回去处理战斗减员的安排问题了,你们…散步快乐!”他逃一般跑下了船舱。
升降机咔咔地运作,他们站在船头,海浪平稳,冷空气正往衣服里钻。
“附近有教卫会的教管吗?”施云神秘兮兮地问。
“没,干什么?”
“亲一口!”
两人扭扭捏捏了半天,终于在船头靠在一起。
“啧,”齐飞拿着望远镜闭上眼睛。“我就知道施云这小子动机不纯。”
“是吧,”蓝羽摇摇头,“十几年的兄弟,友情变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