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始的震惊错愕中慢慢走出的朱厚照静静看着手中的茶碗，许久许久，缓缓开口。

    “你们说，你们自未来而来？”

    “回陛下，正是如此。”

    “所以，你们知道昆山大水、知道安化王叛乱、也知道刘瑾会奏请起复杨一清为三边总制前往平叛？”

    “正是。”

    “你们还知道什么？”

    “已知者，则力行以终之；未知者，学问思辨以求之。天下事决于陛下圣断，岂是臣等口舌间可定？”

    “那朕就问点朕决断不了的。”

    朱厚照目光迷离：“朕享寿几何？有何作为？后世之人如何评价于朕？”

    李杨二人对视几眼，踌躇再三，还是决定实言相告。

    “陛下御极十六年，享寿三十一。”

    “什么？”

    对这个答案朱厚照显然无法接受：“朕身体强健，怎么可能才活三十一岁？那时候朕的儿子才几岁？如何担得起祖宗的基业？”

    跟下一个答案比，上面那个残酷的答案显得似乎还不算太残酷。

    “嗯．．．陛下并无子嗣，即位者是您的远房堂弟，也正是从他开始，大明朝走上了江河日下之路。”

    朱厚照脸孔骤然扭曲，手中的茶碗重重摔在地上，粉粉碎。

    “你们大胆！可知罪吗？”

    “臣等惶恐，但臣等不敢欺君。”

    李天昊杨瀚景表情平静，毫无惧色，他们在赌，赌朱厚照一时的无能狂怒之后，终会接受现实。而他们越是镇定，他们说出的这番惊世骇俗的话才会令朱厚照觉得越真实几分。

    清音阁内空气一时陷入凝滞，紧张得似乎沾上点点火星，就要瞬间爆炸。

    朱厚照怒视二人，胸膛剧烈起伏，见他们完全不为所动，怒气缓慢的渐弱，终于颓然坐了下来。

    “后世之人又是如何评价朕的？”

    大哥你脸太大了，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既如此，就别怪我们祭出崩溃疗法了。

    “后世史册众说纷纭，但主旨皆言陛下耽乐嬉游，暱近群小，乃昏君也。”

    “耽乐嬉游，暱近群小？呵呵，呵呵呵呵。”

    朱厚照怒极反笑，盯着地上的茶杯碎片，两颊肌肉不断抽动，脸色青得吓人。

    门恰在此时被轻轻叩响：“朱公子？”

    声音清丽雅致，显然是个甜美温婉的女子，朱厚照闻声，脸上的暴戾之气顷刻间一扫而光，惊喜道：“一仙？”

    杨瀚景回身伸手拉开门，门口站着一位红女少女，李天昊和杨瀚景同时眼前一亮：小皇帝品味不错啊！

    女孩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身材娇小苗条，纤腰盈盈一握，款款跨进屋内，身型似随风抚柳，带起淡淡清香。

    朱厚照满面春风迎上前握住她的柔痍：“一仙，怎么这么久才来？”

    唐一仙嫣然一笑：“没办法，有个好姐妹遇到伤心事，一直在哭，我不放心，哄好了她才来的。”

    “你的好姐妹？”

    朱厚照大奇：“我两个月没来，你又多了个姐妹？”

    “她才刚来一个月，我俩一见如故，结为了姐妹。今日午时传来消息，她流放岭南的父亲沾染烟瘴不幸去世，所以伤心哭泣，唉，整整哭了两个时辰，眼泪都流干了。”

    这莳花馆是教坊司所设，其内的清倌人红倌人都是发没到此的犯官女眷，唐一仙的父亲就是因为正德四年六月江西平叛打了败仗被流放岭南，和那个女孩刚刚去世的父亲是难兄难弟，唐一仙与她同病相怜，自有一份特别的感情在。

    “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她花名雪里梅，比我小三个月。”

    朱厚照沉吟一下：“你来陪我，那位雪里梅姑娘岂不又要独自伤心，无人解劝了？”

    “朱公子的意思．．．”

    “这里人多热闹，你把她叫来，咱们一起聊聊，也好宽慰宽慰。”

    唐一仙感激道：“朱公子真是心思细腻，既如此，我去叫她。”

    过不多时，房门轻轻推开，唐一仙拉着一个女孩微笑：“朱公子，她是我的姐妹雪里梅，雪儿，给朱公子见礼。”

    “小女子雪里梅，见过朱公子。”

    可能是因为刚刚哭过，雪里梅声音清脆里带着一丝沙哑，是个性感的小烟嗓。

    “雪姑娘不必多礼，请进、请坐。”

    朱厚照把二女让到桌旁坐下，热情的推过茶碗：“雪姑娘，喝杯茶润润喉吧。”

    “小女子不敢当，多谢朱公子。”

    雪里梅微微躬身致意后，呆呆看着茶碗，眼圈又开始泛红。

    朱厚照叹息一声：“雪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要节哀顺变才是，令尊在天有灵，想必也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

    雪里梅摘下手帕擦拭眼角，银牙紧咬朱唇：“可惜奸贼未除，我父亲死不瞑目！”

    朱厚照一怔：“奸贼？你父亲是遭人陷害获罪的吗？”

    “正是！”

    “什么人？”

    “正是狗贼刘瑾！”

    朱厚照与杨瀚景面面相觑，再看李天昊，却发现他的表情很古怪，细看之下，惊觉他直勾勾看着雪里梅，嘴微微张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朱厚照满脸黑线：好歹是我身边的人，看见个美貌女子就这副德性，成何体统！

    杨瀚景满脸理解：他要不是这副德性，那就见鬼了。

    雪里梅的相貌，和李天昊在长安大学暗恋四年的那位中文系女神几乎一模一样！无巧不巧的是，今天她这身花绸小袄、葱绿色百褶裙的穿搭，和女神在学校国风日那天的穿搭竟是分毫不差。

    更要命的是，雪里梅昵称雪儿，女神偏偏名叫姜雪，微信名也是雪儿。

    李天昊的痴汉表情朱厚照实在看不下去了，当着外人又不好呵斥他，只好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雪姑娘，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雪里梅臻首低垂，黯然道：“我母亲早逝，家中没有其他亲人了，早年父亲倒是曾为我定了一门亲事，是他的同年之子。可惜那位世伯多年前便已过世，我又沦落至此．．．”

    “这倒不妨事，据我所知，没入教坊司之后亦可赎身嫁人，在下不才，朝中还有些朋友，可以为你运作一番。但不知与你有婚约的那位公子姓甚名谁，哪里高就？”

    雪里梅轻轻摇头：“不可能了，入教坊司之人虽可赎身，贱籍却世代不可脱去，他已是官身，怎么可能为了我放弃前程？”

    “他在朝廷效力？是哪个衙门？”

    “听说是在镇抚司。”

    “镇抚司？这人叫什么名字？”

    “父亲曾说过，他叫．．．李天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