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回(6)|他额娘的记性不好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多年后,永琪和小燕子即便有了荣王府,也还是决定搬到北京城郊区,过上悠闲的养老生活。
永琪亲自画了图纸,命人建了一个“匸”字形格局的房屋,中间的正厅对着大门口,两边一处是主卧兼书房,一处是厨房兼杂物房。
门前是石子铺成的小路,直到围篱前才断成了草地,继续往下走有一条小溪,景色十分秀丽。
房子前院空间够大,什么也没种植,方便永琪每日晨练,后院则种了一颗柿子树,每到熟成季都硕果累累,馋得到山里玩耍的孩子见了,都要趴在围篱上盯着流口水。
小燕子发现了,不怕孩子们偷吃,就怕他们爬树摔了,因此特地开起后院的门,在柿子树下摆了一个矮架,每天装满一篓子柿子等着孩子们自己进来拿。
要是碰见了,她就与孩子们说说笑笑,往往还会从厨房里拿出更多好吃的,分送给他们。
要是没碰见,她也无所谓,只是夜里往篓子一看,偶尔会有孩子们用来换柿子送的小物件。
比如稻草编的蚂蚱、鲜花编的头环……
比如习字的字帖,上面写了“安康”、“喜乐”……
比如溪流旁光滑好看的石头……
比如其他水果或糕点……
后来,即便不是柿子熟成的时候,小燕子也习惯了打开后院的门,在篓子里放点小东西,期待孩子们来拿来换。
每日的“收成”,是她最爱与永琪分享的事。
如今,他们都还未过半百,是提前退隐到世外桃源的。
绵亿已能独当一面,早成家立业,南一则下嫁了蒙古亲王之子,爱上草原自在逍遥的生活,时不时会写信回来。
绵安虽没有哥哥姐姐机灵聪慧,但一片赤子之心,最是孝顺体贴。
他本想和父母一起住在郊外,哪知道他阿玛画图纸时,压根没安排第三个人能睡的地方。
他是觉得随便一块地都能凑合,奈何他阿玛坚决不同意,把人赶了出去。
绵安不放心父母,每天都来探望一回,自己要真不能来,还会派遣下人送点吃喝或用的,叮嘱他们照顾好自己。
如此过了一两年,见父母当真自在快活,绵安才克制着自己不去讨人嫌。
他心想,既然父母不愿意天天看到他,那就改成每三五天去一次吧!
这一两年,也足够他大哥的两个儿子长大了,于是绵安也会着拎着小人儿去探访。
而永琪甩手不干预朝政后,绵亿自觉地担起大任,忙起来只能十天半个月见一次父母,到后来渐渐成了两三个月见一次,甚至是逢年过节才见。
直到父母“自立门户”的第三年,晒书日那天绵亿在家,看下人们忙着搬书、晒书,他便饶有兴致地随意翻阅。
忽然,他看到一本《成语大全》,书封显然是他阿玛的字迹。
拿起翻开,里头的成语是他额娘用“黄梅调”一个个教给他们兄弟姐妹的。
绵亿心中动容,当下召唤妻妾和孩子们,各自收拾了行囊,就出发前往郊外,挤到父母的小房子里打算住几天。
绵亿可不是绵安,不管他阿玛怎么明示暗示,都佯装听不懂逐客令。
他拉过被孙子哄得眉开眼笑的额娘,像儿时那样环住她胳膊,开口道:“额娘,您是不是一点都不想我、不疼我了?”
小燕子虽觉得奇怪,但还是笑呵呵地回答:“不想你不疼你,你能进得来吗?”
“那是!我也想您了,所以今晚就住这儿,不回去啦!”
乍一听,小燕子还是很高兴的,但想了想,忍不住说:“可是……”
“阿玛是不是跟您说,这里住不了第三个人?没床没空房,睡地上容易伤身,我们还有自己的事要忙,来回不方便?”
绵亿猜得精准无比。
小燕子猛地点头,心想真不愧是她长子!
不仅跟永琪长得像,连性格和脑子都一样好!
“只要我能解决这些问题,是不是就能住了?”
绵亿追问,小燕子已经有点反应不过来,讷讷地说:“其实你要是真想住,我们也不会拦你啊……”
他额娘是不会,但阿玛就不一定了。
绵亿暗道,面上依旧笑得温和,果断说:“那好,我这就安排!我知道您这也没有多余的被子枕头,我什么都带了,您不用操心。”
绵亿大手一挥,叫上儿子当帮手,把塞满马车的“家当”统统都搬出来了。
小燕子从一开始的震惊,到最后被忙得不亦乐乎的孙子感染,也动手帮忙改造起偏厅。
说是“偏厅”,其实比正厅空间还大。
只因为夫妻俩也不常接待客人,就喜欢躲在偏厅吃吃喝喝、下棋看书,想到偶尔要招呼小孙子们,这里也是特地留了跑跳空间的。
为了应付冬天,偏厅还有一个大炕,上头摆了矮桌一分为二,小燕子平时犯懒,就脱了鞋爬到炕上,坐着趴着躺着都可以。
这会儿把矮桌挪走,炕上的空间就更大了。
永琪看着他们把桌椅搬来搬去,将大炕铺成了床,炕下也铺了厚厚的被褥,不禁有些愠怒。
这是谁家?
谁允许他们搬东西的?!
绵亿适时上前,迎着他阿玛充满警告的目光,坦荡荡地说了一句:“额娘允许的。”
见他阿玛一愣,绵亿得逞地勾了勾唇,回头喊了一声:“额娘,囡囡还小,就不跟我们挤了。今晚麻烦您带一带她,行吗?”
他说的是不满一岁的小女儿,小燕子正好抱着小人儿逗呢!
她应道:“哎,这还要问,当然行啊!囡囡是祖母的小心肝,既然都来了,没跟我睡十天半个月可别想走!”
小燕子得意忘形了。
绵亿朝永琪耸了耸肩,目的达成就溜走。
嗯,他最好在晚饭前都别出现在阿玛的视线里。
绵安听闻消息后,有样学样地打包了被子,闯进小房子。
但他大哥不欢迎他挤偏厅,他阿玛阴着脸在书房里散发“生人勿进”的气息,绵安只好委委屈屈地选择了杂物房。
这是名副其实的“杂物房”,因永琪和小燕子还没想好怎么利用,于是真的把家里那些没有归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东西,都暂时放在了这里。
只有杂物。
连桌椅和架子都没有。
不过绵安向来随遇而安,等打扫出一个能睡人的空间,铺上了被子床褥,就算大功告成。
他也不甚所谓,反而因为了却了一直以来的心愿,就开开心心地去找小燕子了。
“额娘,我饿了!什么时候吃饭?我给您打下手!”
永琪听到小儿子的声音,差点就要把手中的毛笔给掰断了。
大儿子这个有城府的带着全家大小来还不够,再加上一个爱撒娇的小儿子,小燕子什么时候才会想起要好好看看他?!
他和小燕子都是巴不得长辈不管他们的主,为什么孩子一个个如此粘人?
永琪这么想着、叹着,可在听到小燕子源源不断的朗笑声后,满腔郁闷也不知不觉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绵亿和绵安可不是娇养大的,进了厨房一样能洗菜切菜,做点算不上好吃,但也绝对不难吃的东西。
小燕子自然是掌勺的,使唤着大小儿子忙活,仿佛见到了他们儿时的模样,嘴角就没停止过上扬。
在看到她第三次伸向盐巴时,绵亿抬手制止了,无奈道:“额娘,您加过盐了。”
“哦,是吗?呵呵呵!我怎么不记得了?”
绵安看锅子里的菜也炒得差不多了,顺手扔了一把刚切好的葱,接着道:“大哥才说过啊!”
小燕子睁大眼睛看他,绵亿点了点头表示认可那番话。
绵安笑了笑,扶着小燕子的肩头,很懂事地道:“额娘肯定是高兴昏了头!”
“可不是!你们能多过来陪陪我,那就好了!”
小燕子一脸惋惜,绵安继续说:“也不是我们不肯来,您没看到,阿玛的脸色都比这锅底还黑了吗?”
小燕子转转眼眸,轻声道:“哎,你们阿玛就是只‘醋刺猬’,别理他!我们都不理他,他自己想通了,就好了!”
既然他们娘都这么说了,兄弟俩就更加心安理得地住下了。
如此住了数日,某天夜里,兄弟俩见书房还亮着灯,就主动找他们阿玛谈心去。
毕竟每晚在全家熄灯后,又独自悄悄起来溜到书房里好一阵,这行为太反常了。
换做以前在王府,阿玛再忙也不会每晚特地爬起来啊!
兄弟俩才站到门外,就被早料到的永琪喊进去,于是门都不用敲,直接推开了。
绵安莫名有种被捉包的心虚,看他阿玛聚精会神地写着些什么,本能正襟危坐,低头反省。
绵亿一派自得,给他阿玛温茶倒水,尔后主动研墨,明面上眼观鼻鼻观心,实际四“看”八方。
他发现,阿玛在写今日所发生的事迹。
或者说,是记录。
以他额娘的视角为主,写她看到了什么、说了什么、因何笑了。
等书写完毕,永琪才看看两个儿子,沉静地道:“囡囡快满一岁了吧?等过了她生辰,你们就都回去。”
绵安垂着眼,正想答应,绵亿忽道:“为什么?”
永琪才懒得跟长子硬碰硬,径自收拾笔墨和书,淡淡地回答:“不为什么。”
回去就回去呗!
绵安觉得圆润地走,总比惹阿玛生气好,张了张嘴,却被他哥回眸一瞪,及时闭了起来。
老天爷,他忽然好想念他姐姐。
为什么是他夹在自家老小狐狸之间?
圆润地回杂物房里睡觉不好吗?
绵亿深深地望着被烛光照亮的父亲的身影。
他还不老,绝对不算老。
刚刚五十出头,正是阅历和实力最鼎盛的时候。
因为跟他额娘过得很开心,两位长辈几乎都不怎么有白发,看得出平时都很轻松,没什么压力。
但为什么,突然搬离王府呢?
阿玛口口声声说早有此意,额娘傻乎乎地点头附和,绵亿仍觉得这也太早了。
经过这几日,他隐约有了些怀疑,再看到他阿玛写的这些东西,可谓心下了然。
绵亿叹了口气,收敛了一切从朝政上学来的伪装和气势,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额娘的记性不好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绵亿知道他额娘咋呼、迷糊,但绝对不是个记性不好的主。
她可以清楚记得家中所有人的生辰,记得他们分别喜欢吃什么,记得他们闯过的大小祸,还曾因为记得他穿着浅蓝色衣裳出门,却换了深蓝色衣裳回来,让他没能瞒住打架受伤的事。
这样的额娘,怎么会做个饭放三次盐,怎么会连续好几次给他夹同样的菜,怎么会刚搁下的茶杯却问他放哪儿了?
再者,他觉得阿玛也不算正常。
一件件小事,看似没什么大不了,但如果深刻地了解他们,就会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听长子的态度软了,永琪才直视他,轻轻笑了笑。
他说:“不用担心,她有我。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我就知道朝夕相处,肯定瞒不住你,而你太沉不住气,会吓到她的。她自己都还没察觉呢!”
阿玛承认了,绵亿却半点都轻松不起来,蹙眉道:“她没察觉,是被您唬弄的吧?”
左哄一句右逗一句,他额娘肯定嘻嘻哈哈,忘了计较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
永琪清了清嗓,拿乾隆曾经说过他的话,提点绵亿道:“臭小子,做人要懂得变通,懂得适可而止。”
“你贸然带着全家过来,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这么大的王府留给你,你不住,偏偏要过来打搅我们二人的小日子,存的什么心思?这几天也不见宫里人找你,难道这么快就在你皇玛法跟前失宠了,不受重用了?”
这是有点恼羞成怒了。
而他阿玛鲜少失态。
绵亿自知理亏,却也有些气他阿玛不说实话,五味杂陈之际,还是修养和理性占了上风。
他抱拳一揖,低声道:“儿子知错了,您息怒!”
“嗯,都早点睡吧!在别人家里给我客气点,别瞎晃,尤其不该插手的事别插手。既然都知道了,那不该透露的心思别放脸上,她精明着。听到了吗?”
绵安虽还似懂非懂,但跟着抱拳应道:“是,听到了!”
若说绵亿的性子与永琪一模一样,那绵安的性子就是完美地继承了小燕子。
一样的没心没肺,一腔热血。
于是听大哥说,额娘早年曾伤过脑袋,兴许是留下了点毛病,有些记忆力衰退后,绵安都快哭了。
二十好几的大男人,一点“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的自觉都没有。
额娘说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没什么不好。
但绵安知道,这一次,他绝对不能在额娘面前掉眼泪!
无奈他实在不擅长伪装,彻夜未眠被他大哥发现后,就被强行要求卷铺盖走人了。
他忽然消失,实在反常,小燕子疑惑极了,边吃早饭边懊恼。
绵亿胸有成竹,淡然地道:“他说喜欢的姑娘远门归来,刚得到的消息,就慌慌张张跑了。”
“喜欢的姑娘?”
“可以啊!藏得够深!”
“儿子,你知不知道是哪家姑娘啊?漂不漂亮?”
“我本来还担心他要‘独守空闺’了,没想到是在等待自己的‘情有独钟’啊……”
永琪看着说谎不打草稿,眼皮动都不动一下的大儿子,不知道应该佩服还是唾弃。
还说他就知道唬弄小燕子!
明明大儿子唬弄起人来,比他还得心应手!
绵亿察觉到他阿玛考究的目光,回递了一个“接下来靠您了”的眼神,便低头吃饭。
永琪若无其事地给小燕子夹菜、喂水,适时纠正说:“‘独守空闺’不是这么用的!”
“哦,那是‘守身如玉’?”
“冰清玉洁?”
她越说越离谱了,永琪却只是笑笑,逮住机会说:“是‘洁身自好’。”
小燕子眼眸一亮,接着道:“好,好逸恶劳!”
她一脸求夸奖的表情,让永琪投以赞许的目光,不急不慢地回答:“劳逸结合。”
“合二为一!”
“一心一意。”
“意……意气用事!”
“事不过三。
“三……”
这是当着儿孙的面,玩起成语接龙了?
绵亿想起小时候也这样,忍不住技痒地插嘴,他两个四五岁的儿子品出了门道,开始七嘴八舌地“抢答”。
小燕子哪里还会管小儿子为什么突然搬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