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章
欢娣没有见到家人时应有的喜悦,她居然也能在自己家中感觉到冷清与寂寥。她家有七个姐妹弟弟,外公外婆父亲母亲,丫头保姆奴婢,不说话,光走路都人来人往,脚步声声。可能来得太早,大家都没起床吧。
可他们从城南赶到城北,再早,外公外婆也应起来了。开门的是大姐,也没个小丫头来开门,院子里,走廊下没见半个人影儿。不知栖在何处的斑鸠低沉的“咕,咕咕,咕咕咕”打破难以置信的寂静。
接连几日的睛天,太阳也有些倦怠似的,躲在云层背后偷个懒,又生怕无情的世人转眼将它忘记,时不时金光从厚厚的灰色云层罅隙间不经意透出来,刷一波存在。金光照在院子左边墙角的一株老桃树上,带给它些许生机。它的大部分叶子边角发黄,没有结果,不知它有没有开过花。树干上长着数坨琥珀似的桃胶,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哦—那桃树没结果呀。”
昨日她与余公子在冲口码头茶馆门前的桃树下说话,有两个小毛桃掉在她头上。余公子拒绝帮助她,她不恨他,只是难过。今日回到家中,她更难过,陌生的家,陌生的姐姐,陌生的自己,她像从来不属于这个家一样。想骂人,怨气堵在心口,不能发泄,骂人的话也被堵住。
“是呀,可能是老了,不结果,桃胶倒是不错。中午给你们炖个桃胶红枣银耳羹,解渴生津。”盼娣没看桃树,走路步速缓慢,可能是边走边想着与他们说些什么。“云公子喜欢喝么?”
“喜欢。”云满天也没吃过桃胶红枣银耳羹,他对食物没什么偏好,能吃的就是好吃的。
左家宅院不算小,填满了寂寞,三个人被盘踞已久深入草木的寂寞围困,都没什么话说。
“你们随便坐,我去泡茶。”
欢娣以为大姐是找了个理由离开,刚见面时哭泣,可又不说家中情况,也不问她任何事情。
厅屋很宽敞,没什么家具。就四把旧椅子,一张缺了腿,用木棍绑作一条腿的旧八仙桌。欢娣也不记得小时候家中是怎样的摆设,但从各种痕迹来看,屋子里曾经摆满了配套的家具什物。寂寞中又增添了破败与困窘。欢娣心中升腾的怨气面对无言的四堵墙壁开始压缩,她打了个喷嚏,似乎就喷出了所有的怨气。
“六姐,你真回来了?”一个瘦弱的少年冲进来,泪流满面站在四处观望的欢娣面前呜呜哭道。
哦,是弟弟左欢喜。欢娣轻轻拍着他瘦弱的肩膀,将他拥入怀中。大姐与弟弟看到她就哭,可她没有一滴眼泪。左欢喜一直都是病秧子,从小身体就像根枯柴棒,现在仍是根枯柴棒,长高了不少,还是比自己矮了一个头。
欢娣笑道:“鼻涕都粘在我衣服上了,留点眼泪,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欢喜,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我天天盼着你回来。我曾悄悄拜托李真壬道长,请他稍个信给你,要你回家看看。大家都说你是我们家最有用的,娘想将这宅子留下来,说我们祖辈都住在这里,到了她手上,连个房子都保不住,可我们快过不下去了,只剩下这个空宅子,想卖掉换点钱活下去。六姐,呜呜呜...”
她以为他们在车水马龙,鳞次栉比,富商云集,权贵遍地的鲜羊城里过着舒舒服服的日子。
“爹爹呢?他在哪儿?”
“打仗去了。原本说要流放,后来还是陪着左公子一起去打仗,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为了保住爹爹的命,到处求人,家中能卖的都卖了,就剩一个空宅子。”
欢娣眼中的父亲高大威猛,无所不能,从来没有与流放,保命这样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外公外婆呢?”
“去年二月先后去世了。”
父母亲几乎每次都会与第一次见面的人说,他们是鲜羊城里大冠茶铺掌柜左大冠的女婿,女儿。她从小就记得她住在翠园道的大冠茶铺,她外公是大冠茶铺掌柜左大冠。外婆隐身在外公身后,但一提外公,就包含着外婆,他们二人早已合二为一。不知以后父母亲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怎么介绍自己。
“姐姐们还有思娣八娣呢?”
“大姐夫去年底得病死子,他们唯一的孩子今年初也死了,大姐在那边呆不下,娘接她回来。二姐前年难产死了;三姐受不了三姐夫的打,去年上吊了;四姐跟人跑了,不知去向;五姐她上上个月跳河死了;七姐与八姐去年都嫁了,男方家境不好,还要我们接济。可咱们家也揭不开锅了。”
欢娣听得恍惚,各种死亡、逃跑、贫穷,她平日未曾想过的离她很遥远的事情已经发生在她所有的亲人身上。
“娘呢,她在哪儿?”
“病着,也没请医师,躺在床上。”
“快去请医师来看,我出钱。”
没动。
“欢喜,哪个医师好些,在哪里,我去请,我有钱。喏,一百两银子先拿着。再给你,给你三千两银票,好好收着,三千两哦,很大一笔钱呢。”
左欢喜张开大嘴,仰面朝天,将他隐忍的所有伤心全都哇哇哭出来。欢娣拿着银子与银票说不出话来安慰。
“让他哭吧。”
一个少年的脆弱只有泪水才能冲走。
云满天想问左欢喜,李真壬到左家来做什么?难道左家也有《巴掌绿下雄鸡图》之类的什么东西?李真壬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语,成功占据了云满天心中一角之地。
“欢喜,你一大早在哭什么?”
是左青城的声音。左欢喜哼哼地收住哭声,“娘,六姐回来了。”
“啊,欢娣回来了,欢娣--”
欢娣走两步又不知母亲在哪里,左欢喜领着她去。“云叔叔你先坐会儿,大姐她去当铺当衣裳,这么早当铺都还没开门,等会儿再弄早饭。”
“我们已经吃了早餐。向左夫人问安。”
左青城的卧房也很宽敞,里头就一张床。她躺在一张暗黄的席子上,席子下是块木板,木板下面用砖搭起来,算是床。她的灰白头发像一堆枯草胡乱铺在席子上,一张枯黄的脸在幽暗的光线中露出了久违的笑颜。
“欢娣。”
“娘。”
“欢娣。”
“娘。”
左欢喜先哭出声,欢娣终于哭起来,左青城笑着流泪。三个人哭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