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牵着龙脉的手，在人界行走。新生的龙脉对什么都好奇，不过龙脉也不过两三岁人类孩童模样，有和人类孩童一样旺盛的好奇心也很正常。每每龙脉有不懂的事来询问他的时候，他便会一一耐心解释，恍惚间回到了他刚诞生不久时，天道也是像这样，牵着他的手，为他耐心解释他不懂的事物。

    天道说过，龙脉重新诞生后，记忆就会经过一次冲刷，过往的一切全部归于一片空白，从肉体到精神都完成一次新生。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牵着的小小幼童，漫长的生命中第一次体会到些许茫然。龙脉不认识他，纵使他可以和龙脉再度培养出朋友一样熟识的关系，最开始认识的那个龙脉，还会回来吗？

    可是龙脉不知道他心中的茫然与恐慌，也是，现在的龙脉还是个孩童，心智发育不全，如同白纸一般，什么也不懂。他想得再多也只能压下自己多余的情绪，摆出一副平常模样对待迎来新生的挚友。

    不得不说，人界的创造力和恢复能力在六界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他和龙脉游历人界的时日里，亲眼见证人界又发展出那种叫“文明”的东西。他在人界看见了新生的天道，或者说，是天道的转世之身。

    天道的转世之身看起来就是彻头彻尾的人类，也好，毕竟天道一直都很偏爱人类；只是他不理解，为什么天道的转世之身会是两个人，一个怜悯慈悲好似真正的天道在世，另一个暴戾嗜杀仿若魔君安欲行的翻版。

    善与恶是一对双生子，恶的那一个深爱着善的那一个，善的那一个也同理。善恶相互吸引相互纠缠，一如他与龙脉。

    要到后来他才明白，善恶的双生子，是应了天道“想要变成一个真正的人”而诞生的，双子天生残缺，善恶缺一不可，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人类。

    等他再次听到天道的转世之身的事时，第二任天道以身合道已有些岁月了。那第二代天道，是跟在天道身边的那个人类小孩长大后收的徒弟，而那个跟在天道身后的人类小孩，也早已化作一抔黄土。他再一次感到时间原来不知不觉间就从指缝中流逝，而龙脉也随着人界的再度壮大成长了许多，现在已和他一般大小。

    魔君安欲行从沉睡中苏醒，找到了天道的转世之身，并让天道的转世之身在六界和自己之间选择一个。毫无疑问，天道的转世之身和前世一样，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六界，又一次牺牲自己封印了魔君安欲行。只是这次，天道的转世之身终究只是个人类，力量上弱了安欲行许多，才让安欲行在被封印前还有余力剥离自己和天道转世之身的一半血脉，凭空创造出一个孩子来。

    安欲行给这个孩子取名叫言焱，没有什么含义，这个名字唯一特殊的地方就在于和天道的名字相似。他这才知道，原来天道是有名字的，只是很少被人知晓。

    他和龙脉一起看过了六界许多岁月，看太阳东升西落，看太阴阴晴圆缺。他看着龙脉成长为人类年轻男子的模样，第二次六界大战来了。

    世有八苦，魔君亦有八位。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这七苦都离不开“五阴炽盛”。苦难不灭，魔君不死；魔君不亡，苦难不息。因此，尽管安欲行和其他七个魔君尚在沉睡中，只要六界还有欲望，就会产生苦难；只要六界还有苦难，就会产生执念；只要六界还有执念，就会产生魔。魔不死不灭，被执念操控，直到执念消散，方才身化万物不入轮回。

    人界又一次被毁灭，这次和人界一同毁灭的还有其余五界。他行走在充满苦难的六界中，听着八方传来的哀嚎，看着六路散播的离别，似有所感。

    他的挚友再一次在他眼前死去，而他知道，只要人类这种渺小而脆弱的生命还在，挚友便会再次迎来新生。所以，他当行他信的道，该走他走的路。

    第三任天道同第二任天道相似，祂们所信之道太过宏大无法实现，一个想荡平六界魔，一个想涤净天下苦；而他所求，为世间绝对的公正平衡，因为万般苦难皆由欲起，万般欲望皆由不公所生。

    当第三任天道陨落后，他的挚友，人界的龙脉，再次降生；而同龙脉一齐降生的，还有由六界生灵对未知的渴望凝聚而成的情感所化之灵。

    同上一次降生一样，龙脉没有和他过往一切的记忆。他看着挚友从半大少年，逐渐长成青年模样，想起天道说他和龙脉是同类。不，他在心底对天道说，我们不会是同类，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学不会人类的情感，正如天道学不会除了爱苍生之外的情感。他是世界的意志，他行走于六界之中，游离在六界之外，不会为谁而停留，就连他的挚友也不会。太阳升起太阴落下，这颗星球上的生命诞生又消亡，世界的意志从来不是某个种群的集合，他想，他终于明悟了天道交给他的使命。

    如果六界不完美，那就摧毁重建；如果六界生灵囿于执念，那就抹去不公。他所求之道，便是这颗星球的天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所以，当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挚友面前时，和挚友脸上的笑容相对的，是他手里那柄长剑。人界昌盛，于六界不平，为了抹去不公，他选择亲手摧毁人界；而摧毁人界的最好办法，就是杀死承载人界兴衰的龙脉。

    长剑刺入龙脉的心脏，他古井无波的金色眼瞳注视着昔日挚友脸上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因为祂是天道，这即是祂所求之道。

    山川崩裂，江河倒泻，繁荣昌盛的人界一呼一吸之间便化作废土与灰烬，龙脉临死前怨忿的诅咒里带着不甘与对祂的失望。祂抽出长剑，擦拭剑身上不存在的血液，一步一步走向祂应该去的地方。

    当行的路祂已经行尽了，所信的道祂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自有公义的冠冕为祂存留。

    ……

    ……

    祂见证了故人的三次死亡与四次新生。故人的身躯强大又孱弱，人界小小的变动便足以让故人死去，而当人界再度强盛时，故人也会迎来新生。祂亲手为故人带来了第三次死亡，而现在，祂要去迎接故人的第四次新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