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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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岁

    “师傅,再过些日子你就可以不用驻守城墙了,想好去哪里了吗?”孙青望着头顶天空中淡淡的月影问。

    他来城墙上有两个月了,渐渐习惯了这里如此近的明月。每日黄昏,月影便悄然升起,从模糊至明亮,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未及夜深,月影便又于人们的睡梦中散去。他作为新兵刚随军令来此处时,天空中还是一弯钩月,随着月相由亏转盈,他才惊叹此处月亮之清晰明亮,不愧名为“望月城”。

    “我原打算去周遭的一些城镇走走,毕竟我大半生都在为这座城池站岗,也该出去看看了。不过我现在总也提不起出游的心思,要我离开望月城,我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吹惯了这城墙上的风,要再去呼吸其他的方的空气,倒不适应了。”胥丰田挠了挠自己脸上花白的络腮胡,又摸了摸身前的墙砖,脸上露出一种近似羞怯的表情。

    “师傅,你在这里守了五十年,中途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吗?”孙青解开自己脸上挡口鼻的布,吸了一口沁人肺腑的凉气,马上又重新系上。他感觉这风刮在脸上越来越痛了,入冬才不到两月他的脸便已粗糙得像一张砂纸。

    “从未离开。我的故乡不在这里,按理说老了应该回故乡,但我早已想不起故乡的样子,更别说记起故乡的路,也无亲人牵挂。在这里还有明月相伴,一旦离开,怕是再见不到和这里一样的月亮。五十年何其长,可每日数着阴晴圆缺,似乎又很快。月亮一年只圆十二次。”胥丰田说着从思绪中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已经清晰起来的月影。“月亮又快要圆了,今年的最后一次了。”

    孙青看着胥丰田脸上的动容,知道师傅又想讲故事了,他没有说话,只是侧耳倾听。

    “小孙,你可知道‘望月’也有满月的意思……”

    望月城外,眺视如见雪湖,芳草含羞,群树举霜,净气凝镜,满原结白。

    于城门大道出走十余里,才见一山,向山脚处寻去,便见一镇,地虽偏僻,人气非凡。

    山不高不险,常年掩于云雾之中,日出可见山顶被雪,名为白蔼山。山上盛产茶叶,一年出两季,一酥一润。山下自成商道,多有车马通行。小镇依山而成,是为雾镇。

    雾镇中有一高眉大院,牌匾上书“莫府”二字。莫府府墙高隔,横通长街,主府周围相同风格建筑成片,竟占了雾镇近三分之一。此时正是冬茶时节,府内外人员进出忙碌不绝,若是走近莫府大门,便可于嘈杂中听见门中传出的统一有力的喊叫声,寻着声音进去,便可见到在大院练武的莫家子弟及护院。绕过此处才是正堂,再往其后,至喊声渐息,有各独立小院,才是主人居所。

    这些院子大都门前空寂,门上或有些许装饰,只有其中一间院子门前立有两棵柳树,不过此时柳枝上不是翩翩绿色,而是细密冰挂。

    “把窗台上的兰草都搬到床前来。”莫书斌一边吩咐下人,一边将床前的炭火挑旺。

    “现在正是出产冬茶的时候,你不去父亲跟前帮忙,跑到我这里来作甚?”斜躺在床上的卓光兰没好气地说道,嘴角那一抹笑意却没藏住。

    “夫人放心,父亲大人那里自有大哥侍候,三弟也热心帮忙。府上事务我本来就疏于执手,凑上前去只怕反而惹得父亲生气,不如在这里陪夫人……还有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夫人怀胎已九月有余,无事最好还是少下床,我得帮夫人照料好心爱的兰草——那一盆再挪过来一些,也别离火盆太近。把这些花草搬到夫人床前,一来缓解夫人身体之苦,二来免得其受寒而凋。”

    “夫君有心了,那妾身就多谢夫君了。”卓光兰笑道,她紧紧靠在丈夫身上,“但有一事还没完成,你还没给咱们的孩子取名字。无论是男是女,总要先取个名字备用。”

    “不急,没有一定要先取名字后生孩子的,夫人有何想法的话,便全凭夫人做主。如若想不到合适的名字,到时候只能有劳父亲大人了。”莫书斌不在意地说道。

    “也好。”卓光兰轻轻点头,随后又皱起眉头。“我只是这两日总有些心绪不宁,总想把一切都准备妥当。我自有了我们的孩儿以来,身上总是惊寒,即便是坐在火炉跟前,有时也如堕冰窖。你说一切会……”

    莫书斌出言打断了卓光兰:“夫人辛苦了。我已经想好了,我也不需要继承什么家业,此生有这一个孩子就已经足矣。”

    “这怎么行……”卓光兰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她感觉到了丈夫紧握着她的温暖的手。

    “我这次进城为夫人选了两盆小巧的绿梅,应该已经到了,我差人——我亲自去取来给夫人瞧瞧……”

    “夫人,用力啊……”接生婆紧张地喊道,她身上的汗水并不比二夫人卓光兰身上少。产妇已经和腹中胎儿僵持了两个多时辰了,产妇随时可能力竭昏厥,这要是出了事她可担待不起呀。“夫人,撑住啊……不能泄劲呐……”

    “我的肚子里有火在烧!帮帮我,帮帮我……”卓光兰痛苦地呻吟,她的手掌心已经被指甲扎出血来。

    门外的莫书斌焦急地等在院子里,他的父亲莫敖和大哥莫闯去城里了,三弟莫占生正在赶去请大夫。大嫂钱氏又有孕在身,无法前来守候。只莫书斌一人,他尚未有过为父经历,也不懂得女性分娩之事,只能朝着明月祈祷。

    今夜是月圆之夜,月光照下,甚至不用点亮烛火。然而奇怪的是一向清澈明亮的月轮上,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红影。无人注意到在一个瞬间,那层月亮上的红影像镜子一样破碎了,一条淡红色的细流揉进了月光里,拧成一股线,转瞬不见。

    产房里的声音突然停了,时刻注意着里面动静的莫文斌焦急地在门外踱步,却又不敢出声询问。

    “哇!”一声啼哭。接着门便打开,屋内的女仆从们从房门内一拥而出。莫文斌立刻冲进屋子里。

    “恭喜二公子喜得小少爷!”接生婆见二少爷冲进来慌张喊道。

    “夫人你可还好?”莫文斌径直走向自己的妻子,对方手里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文斌你来。”卓光兰声音虚弱却透露出一股坚定。

    “这!”莫文斌走近,看向妻子怀抱中的孩子,先是大惊失色,然后一脸难以置信。

    只见在胎儿眉心正中,有一个太阳一样的血红图形,还在像呼吸一样闪烁不定。莫文斌小心伸出手指,贴在上面,竟感受到一阵灼痛。

    还没等莫文斌开口,卓光兰就用不可置疑的语气冲接生婆命令道:“你这张嘴巴该怎么用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可明白了?”

    接生婆一边不停念叨着“小少爷一切安好”,一边低着头连忙告退。

    “除了接生婆,其他下人都没看见。”卓光兰这才在丈夫面前表露出紧张心情。“你看看是没错吧?”

    “和家里传说的老祖宗当年降生的异象一模一样,眉心有一血日,触之烫人肌肤。日引炎体!没想到又在我莫家出现了,还是我的孩子!”莫文斌先是惊讶,然后表情转变为惊喜。“我莫家迁到白蔼山一隅近两百年,难道该是我的儿子光宗耀祖,带领族人重归望月城吗?”

    “要光宗耀祖你自己去光宗耀祖,与我孩儿何干!”卓光兰突然语气冰冷骂道,她的目光却是乞求般落在丈夫身上。“相传你那老祖宗虽年纪轻轻就成为一代强者,但年仅四十一就气血翻涌、筋脉逆流而亡。纵然莫家得一代辉煌,最终还不是遭仇家追杀,被逼无奈逃到此处。你真想我们的孩儿活不过半百之数吗?纵然真能成就后世之福,就一定要用我儿孩性命去谋吗?”

    莫文斌一下子清醒过来,手足无措,沉吟半晌之后,他无奈开口道:“只怕现在孩儿的命运已不再我们手中了,父亲大人定不会放任我们。夫人,也许这也是我们孩儿自己的一场造化吧,只求他将来有自己选择的机会……”

    卓光兰也马上明白了其中利害关系,这孩子的道路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她近乎悲愤地说道:“不行我们就离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诶,文斌,你看!”

    莫文斌也跟着妻子看向襁褓中的孩子,只见其眉间的血日渐渐淡化了,也不再闪烁,他伸手去摸只觉得温热。他犹豫地说道:“这倒是未曾听说过,只知道老祖宗眉间有血日,却不知道是否终日显于人前。”

    “如若能彻底消失了,便可隐瞒下去。”卓光兰不愿放弃这最后一丝希望。

    莫文斌静静地看着妻子,他明白妻子知道他要说的话。

    “能瞒多久瞒多久……”卓光兰恳求道。

    莫文斌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走至门边才沉着开口道:“我去告诉他们母子平安,你今日已经过劳困乏,叫他们不要前来打扰。”

    “等等!”

    “夫人还有何事相告?”

    “吾儿名为‘问’。”

    “好!好一个莫问!”莫文斌一生中少有地哈哈大笑,向门外踏去。

    他举首望天,月已隐入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