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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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逃到德兴

    起初,我们一路向东,去了德行,那地方满目疮痍,寒风阵阵,铅灰色的天空乌云滚滚,兵燹之后是一片焦土烂泥,距离老站焦黑的废墟数步之遥。出于老习惯,我扒着眼睛张望能看到你太爷爷的身影。打战这几年,回回出门返航,你太爷爷总是板着脸来接我,一副“我可不是来接你的,我恰巧路过。”那时,我开始想念那张舒服的床和你太爷爷眯着眼骂我的声音了。忽而又耻笑自己真是混账,你太爷爷不会来,他根本不知道我真的离家出走了,也许他根本不会找我。就像是告别了一个宁静的世界,来到另外一个可恶的世界。

    四周比以前冷清多了,我想起了1946年那个早晨,你太奶奶带着我来走亲戚,那时,你太奶奶还没去世,她喜欢穿旗袍,凹凸有致的身材经常引来路人的围观,你太爷爷也舍得为太奶奶花钱。可那时,房屋还能辨认,大街满是人流。

    雷公盾四下打量跟前这片坑坑洼洼碾辙深深的空地,他踮起脚或许想发现哪个熟悉的朋友或亲人的身影,好搭车开启返家的路程,但眼前的没一个认识的人。报纸所言不虚,日子艰难,人的吃住尚难对付,哪里有车有马,出门都得靠两双腿。

    “应海,这他妈在哪?”公盾用手肘使劲扯着下巴。

    “德兴,具体是哪,得问。”

    “你不是说德兴你熟吗?”

    “扯蛋!这像个地方吗?”

    “那我们还有钱吗?我饿了。先找地方吃饭。”

    我们沿着窄溜溜的人行道往前走去,但觉得满目凄凉,与记忆中的城市大一一样,从公盾脸上我看到了黯然神伤,从旅馆站前经过,我突然有些印象,想起在此停留过,可往日的建筑只剩一座空架,几面焦黑的断壁残垣。沿路后陆陆续续有几家冷清的饭馆,在阴天下,分外荒凉。我盘算着哪家饭馆能便宜点,因为我的口袋快没钱了。

    最后,我们选择了一家路边的小贩摊,那里的豆腐脑真的好吃极了。老板是一位年过半百黝黑的人,他皱纹眼带着笑意,一双仆仆风尘的手灵活的擦着桌子。

    “你们是外地人吧?听口音不像本地人。”老板笑意浓浓搭讪着。

    “对,我们……”我打断了公盾的话,“我们是来探亲的,可现在,变化太大了。”

    “谁说不是呢?不好过哦。”他边盛着豆腐脑边说道。像经常抱怨这句话似的,话出口似乎有一种萦绕不散的感情。接着他又以担心的口吻小声在我们耳边:“你们尽快找到亲人,要有个安身之处,在外边晃是行不通的。”

    说实话,他说的这句话,我倒没放在心上。我一路上都在担心钱的事情,担心晚上住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为钱这种东西愁翻了心。公盾看着我一脸不解的表情,他死盯着我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背弃了承诺,当时,他跟着我离家的时候,我的眼睛是充满希望的。

    “应海,刚我们经过的那条街上,有酒铺,我们晚上去喝两杯。”我没应他,嘴里泛起一阵酸,劣质烟抽的我直抽搐,我又想起了东大街当铺的酒池和同兴巷的烟铺。

    我们没有去酒铺,而是沿着窄路东倒西歪的树木一直往前溜达着,雷公盾边走边用脚踢着路边的石头,踢到无法动弹的大石头时,他就停下来打量着,“挡着小爷我路了。不长眼的东西。”便用手搬起石头,往路边一扔,砸起的灰尘呛到他睁不开自己的小眼睛。傍晚的德兴如我的心境一般翻愁,路上行人摩肩接踵,与抗日高峰期一样。这座复兴的城市如往日一样热闹繁忙。连在烂泥坑打滚的车也和当初一样多,只是少了你太奶奶。店铺的木头棚前、大街旁出现一大批陌生的招牌:新来者、粗野的男人、俗艳的女人、可怜的乞讨者。这还是眼睛所看到的,街上黑压压的一片,还有许多无所事事的人,靠在墙上,坐在路边,傻乎乎好奇地观望着来往的人,好像小孩子看祭祀游行似的。

    蒋的人撤出这座烈火冲天的城市,日军重归之后的那年里,陆陆续续新建了一些房子,可眼前这一带依然十分空旷,到处烂瓦破砖,污物垃圾,有几幢木头房子破破烂烂,似曾相识的烟囱形影相吊,无门的砖墙,笼罩着异常沉闷的阴天。

    我抬头望着天,凄凄惨惨,面目全非。等我回过神来,看着一大群人呲着牙指着我。“快跑。”我重力拍着雷公盾。

    公盾回头看了一眼,“我艹,那不是程家巷的程野吗,这下完了。”

    只见身后传来,“张应海这个胆小鬼,我他妈的又不是老虎。躲我干嘛!”程野捡起地上的石子往我这个方向扔了过来。

    我们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叼着烟和几个穿着雷人的小弟向我们走来:“你们也是被逼出来历练的?”

    他向我们递了烟,蹲了下来,我和雷公盾相视一望,我才安心下来,他并不知道我们是离家出走的,于是我们接过了烟,也蹲了下来。

    “兄弟,太难了。和外乡人做生意,他们连分两都要计较。”他用泥土把烟给灭了,尔后又站了起来。

    我看见他们站了起来,也跟着站了起来,如果我蹲着不动,总给人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

    “兄弟,要不,我们去喝两杯,交个朋友,虽说以前我们总是水火不容,但在异乡,我们就是亲人呐。”他搂住了我的肩膀,很用力。我动弹不得。

    “好啊,太想念酒的味道了。”雷公盾用脚狠狠地踩灭了烟。

    “程野啊。我…”

    “怎么,不给脸啊?兄弟?”他的脸色突变。

    “不是,这次我们出来的匆忙,钱带的不多,这不,还要几天才能到家呢。”我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移开了。

    “没关系,我有钱啊。”他先是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身把手搭在我的肩膀。“走。”我被他拽着往胡同里去了。

    没想到废墟的深处,竟然藏着另一番情景,眼前这条冷冷清清的胡同冲刺着我的神经,此处大大小小有很多酒铺和赌场。

    那地方更脏,转身就能看到老鼠站在脚下,蟑螂趴在墙上似乎慢悠悠散着步,下水道的泔水静静向前方流着,再加久不洗澡者体臭,各种怪味扑鼻而来,一派混乱景象的视觉味觉刺激着我,我一下子吐了出来。

    “花影。”程野大声叫着。

    酒铺当柜后走出一位身材魁梧、面目狰狞的女人,那女人模样倒是精致,梳着长辫子,走路一晃一晃的竟有几分滑稽的样子。脸蛋和身材完全不成正比。

    “安排一下。”程野抛了个媚眼,顺手摸了一把那位女人的腰身。“讨厌。”那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叫人听了心痒难耐。雷公盾的眼睛半刻都没有从那位女人身上离开过。

    “都是乳臭未干的小子。”厨房一位妇人恶狠狠地瞪着我们。程野用手指指着妇人,骂了句“贱货。”